遆存磊
雜語紛呈的鄉土革命敘事
遆存磊
人民文學出版社
賈平凹 《古爐》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1

遲子建 《白雪烏鴉》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0
1910年冬至1911年春,哈爾濱爆發鼠疫,死亡數萬人。《白雪烏鴉》就是根據這段史實創作的。作者以富于地域風情的筆調,講述鼠疫流行時發生在哈爾濱平民百姓中間的種種故事,表達普通人在災難中的生活常態和難以抗拒的慘烈的命運。根據真實歷史人物塑造的華僑醫生伍連德和官員于駟興,雖然未施重墨,但給人以深刻的印象?!栋籽貘f》體現了作者既往的創作風格,不張不揚,一點一滴地把人物、故事和風情“暈染”出來,給讀者留下綿長的回味。

李文俊 《威廉???思{》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0
威廉???思{(1897-1962)20世紀美國最有影響的現代派小說家之一。1949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本書是著名翻譯家李文俊先生對文學大師福克納生平與作品的全面解讀。李老憑借自身豐富的研究成果,深厚的文學理論修養,以生動的語言,獨到的見解,通俗易懂的形式,深入淺出地講解文學的奧義,并選有能夠反映作家主要創作思想和風格的代表性作品,引領廣大文學愛好者領略經典的魅力。
莊子曾經講過關于“混沌”的寓言:“日鑿一竅,七日而混沌死。”我想若不把“混沌”看作神靈,而是一種小說敘事狀態的話,那賈平凹的長篇小說《古爐》當得起這兩個字。賈平凹以散點透視的行文,巨細靡遺,將古爐村的世態民情納入數十萬言的作品中,并不因“混沌”無竅,就取巧鑿之。其貌似笨拙,卻有大音希聲之態,與前作《秦腔》的敘事美學追求一脈相承,雖雜語紛呈,于其中卻可辨出恒定的隱喻來。
《古爐》講述了一個燒制瓷器的名叫古爐的村子里發生的文革故事。古爐村原本偏遠、寧靜、民風淳厚,但在時代的風潮中,村中的所有人都主動或被動地卷入一場聲勢浩大的運動中。作品通過一個名叫狗尿苔出身不好的男孩之眼,將山清水秀的村落逐漸演變為充滿了猜忌、斗爭、暴力的利益場。
鄉村在革命意識形態話語中曾經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但在現代性的進程中實質上是被邊緣化了,其中亦包括文革與文革敘事。動蕩年代鄉村的邊緣地位,以及新時期以來少見以鄉村為視角的文革敘事,均表明這一片廣袤的生活現實被忽視與陌生化。如今,賈平凹以一己之力重造鄉土革命敘事,雖篇幅浩瀚,卻不采用宏大的架構與預設的理念,避免人物與事件典型性的強調,全以緊密的生活細節呈現,雜語與碎片構成全部場景,作者不去做歷史的評判,顯然他更愿意將自己的價值觀念隱含于這生活之流的雜語紛呈中。
《古爐》以一個身材矮小出身卑微的少年狗尿苔為敘事主人公,更有利于呈現這紛擾雜亂的鄉村場景。狗尿苔不斷穿梭于土屋灰巷間,腳步不消停,嘴巴不消閑,帶出了古爐村諸多瑣瑣碎碎雞零狗碎的“無事”之事來,雖為片斷,其合體卻讓我們可以窺視到一個自足的鄉村生活世界。自然,這鄉土社會雖偏遠而沉靜,卻也擋不住時代的大波動,雖然反應有些滯后,但外力投來的石子產生的漣漪攪動了整個村落,牽扯進每一個人,或主動參與或身不由己,舊有的秩序盡數打破,人性的明與暗亦無可遮掩了。
顯然,動蕩的年代給人性的惡充分展示的機會,本來鄉土社會于總體的安寧下也有著形形色色的矛盾與摩擦,不乏紛爭喧鬧,但總有溫和解決的渠道,如今卻有了畸變的可能,人性的脆弱正在于此。這已不是死水微瀾了,幾乎是要打破舊盤子,癡想重新來過,人的希望與虛妄交纏在一起,建于浮沙之上的烏托邦害人不淺。昔日的蝸角之爭,放置于這樣的背景下,竟變為了性命相搏。黑色的荒謬,就在于將荒謬當作極正經的事情去做,自己渾然不覺,只能留給隔開一段時空距離的后人去憑吊。
《古爐》貴有“動”與“不動”:動在顯層面,不動潛藏于底里。時勢在動,古爐村雖偏辟,人事的格局卻也要跟著變動,眾聲喧嘩變了調子,尖利的政治話語出盡風頭;但不管挺立潮頭的弄潮兒折騰出多少浪花,攪動多少波瀾,潛于村莊與人心深處的某些東西是不會動的。村莊的秩序是被打亂了,但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盡管時不時有家破人亡的事情發生,但大多人還是珍視那一餐一飯一柴一草,時代動蕩自管動蕩,村人的日常生活的根底還在。人心紛擾中,仍有蠶婆、善人這樣的人在,他們雖處于鄉村社會的底層,卻并不因為自己艱難的處境泯滅人性的光亮。他們忽視派別的爭斗,予所有需要幫助的人以援手,在其眼中,人的存在是重要的,其余盡可撇下另說。這表明,時代的風潮并未完全摧毀這古老的鄉村,如書中寫到的那棵需幾人環抱的白皮松,被炸倒之后,方見其根須綿延四面,漫長不絕。
我們可以看出,《古爐》是一部描寫特定時段的作品,屬歷史性書寫。若向另一維度探究,其超越時間性亦隱約露出。時代一去不返,依舊雜語紛呈,這就是變與不變,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古爐在中國,中國亦古爐。賈平凹的寫作重在不是故事,而是鄉土生活的細節與狀態,他創作之初未必就一定要將古爐村作為中國的隱喻,卻在 “無序而來,蒼茫而去”的書寫中給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思索可能。
古爐村雖小,但鄉土社會固有的結構以及時代風潮的波動,一切都具體而微的存在,如同每一滴水珠都折射著如許的光芒。我們看古爐村,看狗尿苔,看蠶婆,看造反派的爭斗,看那“一堆雞零狗碎的潑煩日子”,初始似乎限于一時一地與具體人事,但漸漸漫漶開來,一切觸類旁通,有了他者的影子。如賈平凹說狗尿苔的形象有許多自己的經歷在里面,但畢竟揉合種種,不是某一個人的自傳了。因此,盡管只是一個小村落,盡管有動蕩年代的背景,我們卻慢慢地從“隔”中尋出不隔,發現鄉土中國的縮影來。
賈平凹的書寫給我們以混沌之感,初始有接受的難度,但讀進去即發現一種不事雕琢嚴絲合縫的文體氣度來。他自己也說:“年輕的時候講究技法,年老的時候,講究體驗,語言變得很平實。”這種“沒有扎眼的結構又沒有華麗的技巧”的文體與其小說內涵形成一種平衡,扎實細密的文字配合著瑣瑣碎碎的生活細節,且有著作者對鄉土社會深厚的感情滲透其間,構成暗潮洶涌的鄉土敘事。賈平凹并不是將人與事簡單地疊加陳列,而是顧及層層面面的關系,筑就無結構的結構,稱得上重劍無鋒。他不用多線敘事,而是遵循生活的原生態,將現實的質地自自然然呈現出來。賈平凹在書寫中并不去表露自己對人或事的好惡,這與其獨特的敘事美學追求相關聯,生活的內在邏輯不是作者可以設定的,而是由生活的潛流自己流露。因之,賈平凹不做斷語,不發感喟,將創作者的悲憫和哀痛隱藏于沉寂的敘事罅隙之間。
于語言,于敘事形式,賈平凹都有古典式的追求,抹去炫目,摒棄技巧,貫穿一種無欲則剛的大度,雋永而渾然。賈平凹不避瑣碎,因為他有足夠的自信以充沛的文氣構筑完整的文學圖景,起始于生活細節,歸之于樸拙的文本。在《古爐》中,他進行了一場雜語紛呈的鄉土革命敘事,刻畫著歷史留給鄉土社會的沉重創傷,雖無力挽救,亦難以彌補舊有的傷痕,但以此破碎的寓言提供警世的書寫,卻也暗示著歷史與現實交錯之際的另一種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