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夜與蜘蛛

［井上三尺］

良夜與蜘蛛

［井上三尺］

▲▲對女人來說，最悲哀的不是遇人不淑，而是遇到一塊生為人形的混凝土。任你是繞指情柔還是刀砍斧劈，他自巋然不動。所謂天然呆者，莫過于此也。

我與高大胖同學初識便芳心暗許，惜此君全不解小女子一片風情。幾番春花秋月后，卻是電閃雷鳴，化作一地落紅隨風去的下場。一別經年，再見面不禁感慨萬千。高大胖長得更高更壯，人倒瘦了許多，遠觀之仿佛一根會自由移動的電線桿。

我輕拍其肩，感嘆道：“大胖，幾年不見，發育得很好嘛！”

他一陣狂咳，顧左右而言他。雖然夫妻做不成，交情猶可在，適逢二人有假有閑，正好結伴出游。高大胖腦袋是塊混凝土，不過作為游伴來講，背扛行李絕對一個頂仨。計議已定，即網購兩張往返桂林的機票，全程六天，我暗自竊喜。

高大胖同學尚不知自己一只腳已踏入圈套矣。

小女子自小喜讀金、梁，每每白日做夢，負劍漓江，泛舟天下。仗三尺劍，管不平事，談笑看世事繁華。這番故地重游，見碧水青山，瘋魔之態畢現，手舞足蹈，興高采烈，胸中郁結一掃而空。

入夜，住旅店。這時正好旅游淡季，客人不多。旅社位于市區外，近荔浦一處小山坳。飲美酒，食芋頭，美中不足的是對著一個天然呆，情趣全無。酒足飯飽后，分了內外室，高大胖自覺裹帶被子睡客廳，沒一會兒呼聲大作。

我暗想，這人真是不折不扣一塊木頭。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他怎么就能睡得跟只春卷一樣？瓊瑤奶奶教育我們，自己的愛情與幸福要自己去爭取。盡管投懷送抱這種事我干不出來，但是長夜漫漫，只要有心，總能折騰出一點意外事故。

一邊想著，一邊摸黑去洗手間。才剛開門，乍見一只蜘蛛，施施然從里面踱出來。這小東西頂著一身黑毛，巴掌大小，見生人也不慌不忙。我想城里的蜘蛛生存空間狹窄，平時被人掌拍腳踹，養出來也是丁點兒大，可憐且可愛。果然鄉間蟲豸，吸取天地精華，奪造化之功，長相都比城里的剽悍許多。當下靈機一動，放聲尖叫，假作花容失色。

高大胖同學乍聽到如此凄厲的叫聲，自然反射性地沖進來。我一面瑟瑟發抖閃到他身后，一面指著洗手間，大喊：“蜘蛛，蜘蛛！”

高大胖同學操起一只拖鞋向前。我一面嘆息這只小東西時運不濟，為他人做了炮灰，一面暗自祈禱它能僥幸逃得性命。就在心情反復煎熬之中，時間似乎凝固了。

“你別怕，別怕……”

他手卻舉在半空中落不下去。蜘蛛看著我們，我們也看著蜘蛛。

他那只黑糊糊的腦袋不知轉著什么玄秘的想法。我意外發覺高大胖的手，好像在發抖。終于，對方勇敢地向我們邁出一步。高大胖頓時丟盔棄甲，“咻”的一聲上了板凳。我只好挺身而出，拿起一疊廢報紙朝它拍去。蜘蛛大概是被驚嚇，溜進陰影中。

皇天不負有心人，這場小事故，意外倒真是意外，更意外的是高大胖同學的表現。那之后，他小臉一直煞白，我則是弄巧成拙，做了一回救英雄的美女。只是這位美女完全是自作自受。兩人互道晚安，偃旗息鼓。

我翻來覆去，卻聽不到門外的鼾聲。地下月光一寸一寸挪動。我在黑暗里睜大眼睛，外面涼夜如水，萬籟俱寂。

張愛玲曾說：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遲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輕輕地說一句：“你也在這里嗎？”

但是在那片曠野當中，下一秒也許就擦肩而過，相忘江湖。

在人生錯綜復雜的蛛網中，我們會遇到許多人，忘記許多人。能夠白首偕老是奇跡。何況，曠野中不但有人，還有等著獵肉的狼。情之一字，瞬息萬變，如臨水照花，望之咫尺，觸之天涯。

床角，蜘蛛探出頭來。它動也不動，好像在審視什么。我感覺它的目光睿智淡定，仿佛是一位沉默的哲人。我躡手躡腳爬起，將這位哲人裝進一只玻璃杯。它居然溫馴如綿羊，毫不反抗。

高大胖已經睡熟，我輕輕將門打開，走到客廳中間，把蜘蛛放下，再回到房里，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

客廳里傳來一聲響，而后一切復歸平靜。過了幾分鐘，我聽到門上兩下輕敲。

高大胖雙目浮腫，撓著頭支支吾吾。

“我一個人睡，有點害怕。”我搶先說道。

“那我……我搬進來，好嗎？”

他一面說，一面從門縫中擠進房間。我輕輕掩上門。

其實有時候，愛情就是離得這么近，這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