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于 堅
為詩歌僧侶造像
——看馬莉的畫有感
/[云南]于 堅
詩人是一群神,漢語廟堂中的僧侶。
如此說其實很矯情,但這個時代如此嚴重,詩歌已經幾乎不必因為它自身的品質而獲得殊榮,只要有人依然繼續寫詩這一行為,就足以使他在人群中卓爾不群。
與基督教國家不同,自古以來,中國生活就是文化領導著,而詩則是文化這個金字塔的金頂與核心。要知道,中國曾經是一個詩人如過江之鯽的國家。詩的神性在過去五千年不需刻意強調,因為詩意是日常性的,須臾不可或缺。你就是要加入聲名狼藉的官僚隊伍,你也首先必須皈依詩。寫詩,在古代中國,不是一項少數人的專業活動,而是接受文化的洗禮,是一個儀式,就像加入基督教走進教堂的第一日那樣。“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詩歌之光無所不在,照耀著每一個中國黃昏、黎明和夜晚。
在我們時代,詩人由于被市場社會放逐而成為一種國家污點。他們像吉普賽人一樣,流浪于時代之荒野,獨立于爭先恐后要“先富起來”的人群。發展就是硬道理,這一時代真理被普遍接受,而詩歌繼續古老的活計,堅持“無用”,為民族精神生活知白守黑。這一活計有五千年以上的歷史,從《易經》《詩經》的時代就開始了,賦比興,它的方向與時代背道而馳,可謂窮途末路。這也形成負面的效應,時代的雪崩使安貧樂道者水落石出。詩人正像尼采所說的超人,在此時代,需要有多么強大的精神力量,一個寫作者才可以繼續無用的事業。安貧樂道者因此重新上升到神的地位。圣人孔子在中國圣經中贊美顏回:“在陋巷,不改其樂。”今天,漢語詩人擔得起這一偉大的贊美。
這是一個精神失明的時代。透過喧囂,透過時代的插科打諢,透過詩歌叛徒、還俗者們對詩人形象的作踐、糟蹋,透過文化體制對詩歌的歪曲漠視、透過群眾對詩歌的功利主義猜疑。在時代的深處,詩人像五百羅漢那樣安貧樂道,持著燈,繼續亙古事業。
這種形象感動著馬莉,她獨具慧眼,看到詩人在此時代中的真正面目,她像一位詩歌信徒那樣發心許愿,要為漢語的五百羅漢造像。這是一個宗教行為。馬莉把詩人畫成圣徒,并非標新立異,其實她只是彰顯了一個一直暗藏著的文化心愿。與西方不同,在那邊,詩人主要是文字游戲者,因為精神領域有教堂負責。在中國,詩人就是圣徒。詩人必須是圣徒,如果詩人成為象牙塔內的文字游戲者,漢民族就要拋棄詩人。在20世紀的最后十年,許多詩人在西方文化的影響下向著詩歌小型象牙塔投奔,其后果我們已經見識。
馬莉把詩人塑造成圣徒。我注意到在她的畫面中,詩人都被置于天空中,花葉內,猶如蓮花所環繞,這也許并非馬莉的故意,而是她下意識的表現。
這個時代詩人必須有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更強大的力量,他寫作,他還要自己解釋自己,就是詩人的形象,也得詩人自己塑造。
馬莉的畫很好看,或者說很美。有著盧梭式的樸素和非專業氣質。馬莉的畫符合常識,符合普通人對繪畫的那種基本感受。這種感受在當代中國時髦的畫廊里寥若晨星。觀念和功利主義已經摧毀了當代美術,野怪黑亂的漫畫式作品已經成為時代主流,成為媚俗者的方向。今天環顧中國畫廊,觸目皆是為資本主義的大公司虛構的集權主義妖怪,一只獨眼瞟著鈔票。很難看到那種“好看的”、“美的”、可以置于私人房間深處的永恒畫面。
所以突然間看到詩人馬莉的繪畫作品,像踩了一腳剎車,時代的大流突然停下來,安靜了,我們看到一群僧侶,哦,那些寫詩的傻子,那些窮人,那些鵝卵石,那些丹柯。
感謝詩人馬莉。
作 者: 于堅,第三代詩歌代表詩人,著有詩集《對一只烏鴉的命名》《于堅的詩》,散文集《棕皮手記》等十余種。
編 輯:續小強 poet_xxq@vip.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