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琦的長詩《死羽》重讀"/>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天津]羅振亞
如今,國內外文學獎項多如牛毛,獲獎作品亦良莠不均,難免讓人有眼花繚亂、不勝判明之感。當然,細究起來,這其中,許多獎項的含金量仍足可觀,如,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老舍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等。本刊開設“桂冠印象”欄目,便是想在諸多文學獎項的獲獎作品及作者中,遴選出真正值得人們閱讀的佳作,真正值得人們關注的作者,與讀者一道,于“文學桂冠”的百花叢中嗅出最美的芬芳。
詩人李琦是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獲得者,迄今已出版詩集、散文集多部,她的詩“在一種靈動的日常書寫里,隱藏著一種通透的生命哲學,也浸透著一種內在的知性情感和洞察世界的溫潤力量”(獲獎評語)。創作于1988年的長詩《死羽》無疑具有這一鮮明的色彩。從著名詩評家羅振亞先生的敘述中,想必大家會有更深刻的感受。
另外,還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即李琦的愛女便是長期為本刊撰稿的馬小淘女士,本期“藝術廣角”欄目刊有她的文章《愛情戲》,讀者若感興趣,可與本文對比來讀,或能一窺這對母女在文學寫作上的異同。
——編者
朝圣路上的精神漫游
——李琦的長詩《死羽》重讀
/[天津]羅振亞
李琦的長詩《死羽》發表于1988年《東北作家》創刊號,隨著時間的推衍,它的影響越來越大。抒情主體李琦的現實信息源在俗稱“東方小巴黎”的哈爾濱,抒情客體《死羽》的文本信息源卻發自西北高原。西北與哈爾濱,兩個陌生而遙遠的世界是怎樣奇妙地邂逅并復合在同一精神空間的?這是我面對《死羽》時最初的疑惑與感覺。
洞悉詩人的心靈后也許不難尋找到答案。李琦不乏浪漫氣質。這種精神氣質強勁的內趨力,為她提供了不竭的創作源泉,并保證了詩歌審美價值的生成。而這種精神氣質中的烏托邦假設與殘酷世俗現實沖突的無法調和,勢必導致她不時產生一種天然而強烈的人生需要,一種“精神”逃亡的沖動,不滿于庸常存在境況的單調與貧乏。她痛感到都市物欲膨脹、精神孱弱的人類異化,那里只有生活而無生命,理想的真正的“生活在別處”,進而渴望尋求一種神秘未知的事物,一個夢魂縈繞的精神“遠方”,以達到內在心靈的豐富與生命活力的恢復。那么為什么詩人向往的“遠方”不是文化悠久、喧騰繁華的中原,也不是花團錦簇、四季如春的西南或東南沿海,而偏偏選擇了相對偏塞荒寂的西北?我想這絕非僅僅因為畫家朋友講述的“三個小麻雀”故事的吸引與誘惑,恐怕與蟄伏于詩人內心深處的集體無意識不無關聯。不錯,西北乃荒涼神秘的所在,可是它自古以來就好像與繆斯女神有著一種天然的默契,是詩的別名,從千余年前王昌齡、岑參等領銜的邊塞詩,到楊枚、周濤、章德益、昌耀為主體的當代西部詩,不時有一股粗獷而悲涼的聲音穿透歲月的屏障遒勁地傳出,或者說西北的廣袤與開闊、博大與平靜宜于放牧自由的詩鷹。另外,我也曾不無怪誕地聯想到西方是太陽與光明的故鄉,西方是朝圣的方向,當年陳玄奘取經的目的地是西方,李琦的“徑直往西去”是否也暗合著這一思想脈動?因為1986年詩人應和遠方呼喚的西北之行,就是一次心靈的朝圣,《死羽》就是朝圣路上的精神漫游啊!
創作《死羽》時李琦正值而立之年,但不同凡俗的直覺力與親歷西北的體驗,卻把她引入了幽深的思想福地。
五百行的抒情長詩《死羽》由十一節連綴而成,其涵容的時空舒展而宏闊。時段是:十五年前——1986年——幾個世紀之后;空域是:哈爾濱——北京——烏魯木齊的車上——酒泉——小鎮飯館兒——沙漠——安西——玉門——陽關——敦煌。浩浩數百年,茫茫半個華夏,特定的時空坐標中躍動著詩人西北行程的所視所聞所思所想的細節或片斷。少女時代詩人的心扉因讀普希金的《歐根·奧涅金》而洞開,渴望“當一個詩人”;十五年后,女友講述的“三只小麻雀”的故事,喚回詩人十五歲時的激動,她決定“去西方”;旅途中,哈薩克人阿斯哈爾、殘疾的轉業軍人、北京籍老阿姨的人生經歷織就的“溫暖的情節”,伴列車前行;烽燧、高原、戈壁、羌笛、白骨、淚腺,“一路向西的風景”,使旅途的浪漫心事漸趨沉重雄渾;酒泉的苦爺有著苦難的命運,但仍仗義而頑韌地“向往飛”,他的遭遇與性格深深打動了詩人;清真飯館,詩人因牽掛陌生的流浪人,一改平素煙酒不沾的習性;走入九月的沙漠,詩人忽然生出前生曾飛抵過這里的幻象;在安西、玉門、陽關,小飯店營業員稱呼的親昵從容,小伙子從山坡上摘花饋贈的真誠,維族阿媽特意烙制帶有美麗圖案賀餅的善良和體貼,令詩人雙眼酸澀,感動不已;從敦煌飛天女神的形象里,詩人領悟出生命與生命的意義,于是在心中生命的消遁與誕生同時完成;詩人沒能找到那三只麻雀,卻時時感到它們輻射的氣蘊,所以“歸來的路上”,不住地噙淚回望圣母般的雪山;最后詩人幻想幾個世紀后,自己化為晴空下樸素的小麻雀,羽翅“飛成美麗的弧形”……詩的底層視象呈現的就是這些,就是西部自然、風情與詩人思緒的分散又連貫的片斷流轉。
但是如果我們的解讀停留于此,就無疑是糟踏了這首詩,等于說它僅僅是詩人思想經歷的客觀恢復與無為觀照。事實上該詩最成功之處,就在于詩人所寫的一切既是實指又別有用意,它擺脫了一般游記詩對一草一木、一情一境精巧描摹與動情歌吟的感物抒情的窠臼;而是以一種從心理體驗出發的、探尋靈魂沉淪與飛升的深刻哲思貫通全詩,巧設飽含暗喻、象征的符號系統框架,高屋建瓴,從而激發出詩情緒與理性混凝的多層面復合型題旨,昭示出大詩人必須追尋的路向。
在詩的象征性框架中,“小麻雀”與“我”是兩個交互出現、滲透的主體層面。在十一節詩中,小麻雀一直隱現于詩人心中并規定著詩的運思方向,僅顯性出現就達十三次之多。若按照新批評的理論闡釋,“三只小麻雀/三顆勇敢的心”理所當然地構成了“天賜的隱喻”、“物化的象征”,而小麻雀這一主體中心意象對文本的介入與貫穿,自然也就賦予了詩歌一種言外之旨,使外在視象背后有一種形而上的深層意味與旨歸。小麻雀究竟象征著什么?文本的整體蘊含又是什么?我以為麻雀意象在詩人主體融入后已從主體與客體的融合交鋒中出離,由自然界純粹的靜物轉換為詩人智慧與生命力放射的載體,它是對活力求索的翹望,不屈精神的聚焦,并對深陷精神困境的詩人提供了天啟神示。在“只有梭梭草和熱風”的死寂戈壁,在大山荒漠、黃沙雪土的險惡殘酷空間,在布滿獸骨、淚腺、烽隧的死亡地帶,幾只小麻雀無畏地飛翔過、追尋過、歌唱過,即便生命隕落了,它們并排躺著的軀體,仍然將“三只小頭顱/向著蒼茫的遠方”,生死不渝地堅守追求的方向、希望所誘惑的方向。悲涼而荒僻的畫面里,那種奔突著的生命力激情令人佩服,從那飛動的生命活力中,感動的詩人頓悟到“原來世界在有道路之前/是先有了無畏者的夢”,并達成了靈魂與小麻雀的融渾。
原來每顆心懂得世界后
都必須交出生命
歲月如海
只許你一次航行
惟靈魂不死
變成凝重的山了
變成平靜的水了
多么樸素又警策的隱秘靈魂音響啊!不是嗎?夢和理想繽紛絢爛,美妙誘人,人類歷史正是憑借一個個夢與理想的貫連支撐才蜿蜒前行的;但夢和理想的道路并不是順暢的坦途,它的實現也需要付出代價,真正勇者的使命就是去開拓,風沙荊棘遮蔽不了他眺望的視線,死亡與恐怖阻止不了他跋涉的步伐,為了遠方一切都在所不辭,一生只有一次的生命如若這樣度過是值得的,它的肉體可以靜止乃至消失,而精神卻將走向永恒與新生。正是這“勇敢的心”,給詩人以及那些失望者進行了一次靈魂的洗禮,夯實了他們無愧于生命與生活的思想信念;正是這穿越精神荒漠的力量啟示,激起了詩人生命與思想的激情,敦促她在拒絕被外部環境物化的同時同內心自我的淡漠搏斗,頑韌地進行人生苦旅的追尋。原來詩人不懈地尋找那三只小麻雀,就是在尋找一種理想、一種希望、一種已鈍化的生命活力!那種追天問地的求索精神,與《離騷》中屈子“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在本質上有著驚人的相通之處。如此說來,西行之旅不是心靈的朝圣又是什么?
在西北生命活力躍動的空間形式中,沐浴李琦靈魂的不止求索精神的啟悟,還有美善一統的人性良知的光輝。誠如一位論者所言:一趟西北之行撥亮了她心中的燈盞,于是她借那古樸的民風張揚了共在中應有的偉大的人類精神。李琦西北之行足跡所至的確是荒蠻偏僻的世界一角所在,那里沒有摩天大樓聳立、霓虹燈閃爍,那里缺少迪斯科節奏、先進的科技媒體,仿佛與現代文明處于被隔絕的狀態。但世上許多事物都是禍福相依,現代文明推進了人類歷史,同時也付出了遺失許多寶貴東西的代價,如人類情感的純真、關系的親和與生命的強力。西北的落后令人遺憾,但也因為其落后閉塞反倒未被現代文明完全浸染滲透,存留下一些原始純樸的民風、自在的生命形式與未被人工化的自然景觀等等。恰恰是在這片現代文明之風不很強勁的土地上,詩人發現、捕捉到了人性乃至神性的輝光,并寄寓了自己的情思的理想旨歸。
具體地說,在西北風情風俗風物聚合的畫境中,詩人透析了西北綿綿悠長的生命情調,觸摸到了西北人熱情善良、坦誠粗獷的靈魂內核。那些并非中心的穿場式人物,也都可以視為象征人類神圣良知的語符。賣瓜的苦爺,在一個寡婦危難之際仗義地伸出援助之手,以勤勞與微笑扛起沉重的義務,當那女人被迫離開他時,他堅忍地接受了,把自己變成戈壁上的“第一片戈壁”,以后的幾十年每月都匯款給那位寡婦,他這“沒有家受了傷的鳥”“還向往飛”,那份堅忍達觀沉默豪爽讓人敬佩又心酸。還有那位采油鉆井隊的小伙子,青春放牧在荒涼的地方,滿肚子苦水,非但不抱怨,反而仍能對陌生人以誠相待,將一束并不美的“干不死”花送給詩人,獻上一份衷心的溫情祝愿。還有那位外國美麗的姑娘柯瑞嘉,她與詩人一見面就卸去了心的偽裝,一見如故,一同吃拉條子面,討論詩人自殺問題……無論是西北的土著居民,還是寄居西北的創業者,抑或是來西北的旅人,活動于抒情空間的具體的幾個人(“我”、丈夫、阿斯哈爾、轉業軍人、北京籍老阿姨、苦爺、流浪者、柯瑞嘉、營業員、小伙子、閻紅),無不本色純真,散發著神圣的氣息。正是受其感召,原本有溫婉慈愛善良的母性情懷的詩人,對遭逢的每個生命都奉上一份理解、關愛與祝福,對營業員、小伙子、維族阿媽充滿謝意,對陌生流浪者充滿惦念與牽掛,并在關愛他人過程中得到了人生價值實現的快樂。正因有了西北的點悟與參照,愈發覺得都市乃是人性扭曲的昏天暗地的詩人,面對西北這一片戈壁、雪山、敦煌石窟組構的“親山愛水”,沐浴著這—片人與人理解溝通友善的人性的陽光,抖落了城市附加給人的精神塵埃,禁不住為找到生命與理想的故鄉而感恩不已,感動不已。
我忽然看清了那圖案正中
是一只飛翔的鳥兒
異鄉的媽媽呵
你怎么知道我的心事
我忍不住轉過臉去……
那一夜我哭了
覺得好幸福
并勸勉讀她長詩的朋友:
你要愛你自己
你要認真地沐浴
用水也用陽光
用友誼也用愛情
在她看來,西北存在的才是真實而美好的人性世界,西北人的生活才是一種詩意的存在與棲居!她對西北人生狀態的宣顯,可以說是對人類本真與良知的深情呼喚,是對人類被異化的生命的苦心招魂。它無疑體現了詩人理想主義的文化心態和對生存意義、生存價值的終極關懷。
長詩在結構上以尋找麻雀起領,以未尋找到麻雀結止,尋找的思想紅線貫穿著首尾兩極,詩人有意營造的這種封閉結構與象征性框架的遇合,使詩在底層視象上的高層空間彌漫著濃郁的哲學思辨氛圍,有了一種禪宗意味。禪本是靜虛止觀之意,禪宗的中道義是一個虛無的不可把握的東西,屬“無”的范疇,它的最高乃是“空”,讓人追求心無掛礙的靈魂會悟。的確,詩人沒有找到畫家朋友所說的小麻雀的尸體,但小麻雀的飛翔精神與身影不一直伴隨詩人左右嗎?在西行列車上她“總是看見/三只小麻雀/在比肩飛行”,就是在未找到麻雀的失落中,她的視境中“卻總有三個小小的身影/卻總有漫天飄飛的羽毛”。這正應了禪宗在不可思議處思議的思維方式,揭示世上那些看似假的東西往往都是真的,因為在禪宗看來虛即是實,無即是有,沒有找到自然即是找到了。原來小麻雀就生長在詩人的心中,就生長在詩人的感覺悟性里,并且,從象征意義的層面說它們就生長在西北人的靈魂深處。維族阿媽賀餅圖案中“是一只飛翔的鳥兒”,那位苦爺,那位殘疾的轉業軍人,那位有結鹵意志的流浪者,那些有家沒家的、受傷未受傷的人們,不都是一只只“向往飛”的麻雀嗎?尤其是詩人與麻雀意象的互滲,已使二者涇渭難辨、主客融匯,她對希望活力矢志不渝的求索的那份執著、那份專一亦不正是一只只給人以生命啟迪的小麻雀意象的外化與代指嗎?
優秀詩歌的文本內涵是無法窮盡的,具有不可完全解讀性。《死羽》的意味旨歸是個多維系統,也許詩人還有更深的蘊含企圖,也許讀者將會有更新的思想發現。讀《死羽》我總揮趕不去艾略特的《荒原》、屈原的《離騷》的影像,我不知道《死羽》與后二者之間是否有直接聯系,但流貫詩中的內在精神卻如出一轍。只是從《荒原》中讀到了絕望,從《離騷》中讀出了憂傷,從《死羽》讀出的是一種向上的力量。
文章大體有三重境界。第一重是作品面世不久即成隔日黃花,難再為人提及;第二重文本活上十年尚有人咀嚼,這對作者已屬莫大的福分;第三重是文本生命長于作者生命,人雖仙逝數載,作品仍被不停流傳。從這個意義上說,《死羽》至少已跨入文章的第二重境界,二十二載時間河水的沖刷,它還光彩依然。
1986年對于李琦是值得慶幸的。這一年《死羽》的寫出為其靈魂與想象力的飛騰尋找到了載體,標志其詩藝攀升到一個新的精神高度,同時為漢語詩界長詩藝術的突破傳送出可借鑒的信息。必須承認:作為泱泱詩國,中國的短詩已臻出神入化之境,但史詩與抒情長詩的傳統卻相當稀薄。原因是復雜的,因為史詩與抒情詩既需歷史提供機遇,又要詩人具備兼容大度的藝術修養;東方式的沉靜與個人經驗、承受力、客觀理性的牽制,也不允許中國詩人過分涉及艾略特的《荒原》一樣的領域。到了新時期這一缺憾更為顯在,抒情長詩一再被忽視,中間雖有江河、楊煉、廖亦武等人倡言尋根史詩的試驗,可因當代意識的燭照不足,到頭來只是讓讀者嚼了一通傳統文化的中藥丸。而任何一個詩人或詩歌運動成熟的標志,就是抒情長詩、史詩等鴻篇巨制的誕生,否則就難以企及輝煌。李琦的可貴之處是作為詩感與思想素質俱佳、學養豐厚的詩人,她對宇宙、人生、社會都有獨具慧眼的發現認知;但又能不為知識所累,而僅僅以其作為背景存在,不靠移植西方的哲學思想嘩眾取寵,也不做玩弄技巧與意象拼貼花樣的形式主義者,她是通過對自己良知與靈魂的引爆,用生命與直覺寫詩,探尋人類生命價值等超越性的精神命題,所以開辟了一方簇新陌生又深邃異常的審美經驗境界。不知她是否有意為之,《死羽》把相對或異質因素摻合一處,以一種平衡綜合的藝術風度來激發藝術張力與多重復調感,這種大詩人才具有的姿態與探索,尚不能說完全成功;但至少為漢語抒情長詩的寫作輸送了新的質素。
《死羽》藝術的首要特征是主客互動,綜合了抒情與敘述二維因素。西方傳統史詩強調客體之實,敘述主體與敘述客體的距離感處理不當會陷入沉悶板滯的泥淖;東方的抒情短詩傳統則崇尚主體之真,張揚情感的自然誠摯與強烈,弄不好會走向凌空蹈虛的偏狹。深知此中三昧的李琦沒有偏向其中任何一維,而是逸出傳統之圈,謀求兩維融匯,主客互動,敘述與抒情的交相穿插,創造新語境。
為避開長詩易迷失的向議論、理性概括傾斜的誤區,不使自我擴張淹沒詩藝的魅力,詩人吸收了史詩規范意識的合理內核,重客觀“敘述”的表達方式,再現西行經過、經歷的人與事,甚或有點兒小說化、戲劇化企圖。于是數位個性鮮明的人物與情節片斷走進了抒情空間,如:
苦爺曾娶過一個女人
那是一個三十八歲的寡婦
帶著四個娃四張等吃的嘴巴
苦爺那時是精壯的漢子呢
說聲住下吧就娶了她
三年暖暖乎乎的日子
是抻得又細又勻的面條
是掛在房檐下的紅辣椒
并不完整的故事碎片,已使苦爺的精壯強健、仗義善良從形到質地聳立起來。
他深情地念叨著山丹
像說起遠方的情人
他說在山丹待了八年
這輩子就這八年有意思
他說這次是專門來看戰友的
戰友就是那奔騰的馬群哪
他說要是能像從前一樣
說什么也得死在西北呵
說完他撩起深色筒褲
那右膝下竟是一截假腿
無須多言,只是一段簡潔的敘說,一截假腿鏡頭的攝取,已使轉業軍人對西北飽含悲愴的生死之戀力透紙背。于是大量戲劇性細節與景物畫面蜂擁而至:
我是望著世紀緘默的烽燧
我是銅奔馬蹄下的飛燕
我是誘惑絕望者的蜃景
我是赭黃如你膚色的高原
我是難以窮究的戈壁
我是繚繞至今的羌笛
我是警醒陽光的白骨
我是伸向遼遠的淚腺
蒙太奇式意象的跳接,自古而今、由東至西的一段歷史、自然風光盡收眼底。因為客觀性敘述因素壓著陣腳,《死羽》中不但時間與空間視域十分宏闊,帶著史詩的一定的文本特質,而且也避免了情感的夸飾與想象的虛浮。
如若通篇都是客觀敘述狀態就難免沉悶板滯,因此詩人又融入了大量的抒情因素。它讓主體“我”以第一人稱的方式直接介入,從幕后走到臺前,于是一曲曲西行的心靈顫音彈撥而出;主體的心靈撫摸使詩中的人、事、物等敘述因素都不同程度地浸染上了主觀化色彩。在交待十五歲讀普希金詩的感受時,詩人寫道:
你詩心若星
皎潔了一片十五歲的夜空
在你的林子里
有一個揀棕果的小姑娘
她忽然發現自己的心
長滿了輕柔的羽毛
她忽然感覺到
詩是一眼泉
正在她整個肢體里
丁冬
她忽然渴望
當一個詩人
毫無設防的心緒淌動,烘托出一個充滿幻想的浪漫詩人的存在,正是這種氣質促成了詩人三十歲時西北的詩性游歷。西行途中,詩人面對神奇的敦煌藝術,面對肌膚豐腆、反彈琵琶、云鬢高聳、裙裾飄飄的飛天女神,忽然悟到自己的美麗與幸福,禁不住喃喃說出“一種美麗的感動如霧/彌漫了我整個靈魂/我忽然明白了/生命”,人比神更動人,藝術書寫的是人的永恒。眾多心曲穿插在故事的交響中,靈動活泛,拉近了詩歌與讀者的距離,讓讀者閱讀時頓感一陣親切之風拂面,迅速沉入詩人設置的濃郁情境之中。可見,敘述與抒情并非常人視若水火不容的兩極,它們在《死羽》中相生相克,相得益彰,強化了詩的具體可讀性的肌質與真切可信的親切風格,共同保證了詩美之鷹的騰飛。
其次是語言情調、結構組合上局部自由悖裂與整體謹嚴渾然的平衡。鑒于文本各單元中詩人情思活動時而冥思時而凝視時而幻想時而感動的多重情感糾結的特質,詩人在語言與句法格調上也靈活多變。如一二節運用事態語言,敘述詩人西北之行的動因與在火車上的所見所聞,有種畫面的凝定感;三節是判斷性的意象語言,以西北地域性的人文與自然景觀閃跳,達成與詩人流動思緒的諧和;而至最后一節則屬感覺性的抒情語言,恰切酣暢地傳遞出詩人心中的幻覺,親切又優美。每一節的寫法與節之間的銜接很隨意,各節之間的故事、畫面、意象、情感似乎也缺乏前后嚴密的邏輯關系,各節相對自由到可以單獨成篇的程度;眾多異質節段、語言板塊在統一框架中的交叉流轉,造成了時空與格調上的雙重斷裂。但是各節段、語言板塊有詩人西行經歷與人生價值思考這一共同指向的內在貫連統攝,又結成了相互呼應共振的符號系統,形散神聚,縝密又渾然。這種框架方式與組合,既改變了一般詩歌的線性平面感,呈現出主體復合效果,又拓展了詩歌聯想空間的張力。
再次是生活實景與想象虛境的契合。為獲取與在寫實(游歷西北的行進線索)與象征(麻雀意象)間飛動的詩思呼應,詩人巧妙地啟用了生活與想象并舉、真與美交錯的抒情視角。當寫行進線索時多用生活實景的描述,如畫家朋友的西北之行的經歷,詩人在火車上遇見的三位旅伴,沿途的風景,苦爺的遭遇,詩人在安西、玉門、陽關與服務員、小伙子、維族阿媽間發生的聯系,都采用原汁原味的現實模態恢復法,一段段故事,一個個人物,一幅幅畫面,仿佛把人帶回了彼時彼地的西北高原,目睹著詩人那一段人生軌跡,有一種身臨其境的親歷感。而表現象征著詩人人生途中的種種感受境況時,則多為想象中情景的虛構,如惦念那陌生的流浪者時寫道,“今夜你在哪露宿/你會生病會遇險你會死么/你怕么憂郁么你哭么”;當詩人置身九月的沙漠突然悟出:
是呵,我先前肯定來過這里
我飛到生命的盡頭了
當戈壁風吹動我的羽毛
我的靈魂
徐徐上升了
而后隨著春天的風
向著東北方向移動
終于又以人的軀體
來到這個莊嚴的
世界上
詩的結尾,沒有找到那三只小麻雀的詩人,暢想到幾個世紀之后:
蔚藍而動人的晴空下
還有
那樸素的灰褐色的小麻雀
羽翅一張一合
飛成美麗的弧形
如果你偶然看到了它
未來的朋友
你可一定要相信
那其中的一只
她曾是個
寫詩的女人……
場景、情境或是猜想式的虛擬,或是幻覺的展開,或是假設的想象,嚴格意義上說都屬于可有可無的或然性存在;但寄寓其中的情感、體驗與思考卻是真實的,它們共同活畫出詩人溫柔善良地關愛牽掛他人、具有綿綿不息求索靈魂、充滿美麗幻想的復合影像。《死羽》這種夢與真、想象與生活交錯的視角,把詩人的情感表現得曲折婉轉,隱顯適度,把詩推向了虛實相生、亦真亦幻的美學境界,親近而渺遠,超然又清晰。
另外,《死羽》也實現了題材寫實性與寓指超越性的統一。它雖不似傳統史詩中人物業績、民族興衰題材那般言之確鑿,有案可查,但也完全是詩人那次游歷西北行進線索與見聞思想的真切再現,有明顯的寫實色彩。只是麻雀意象與尋找麻雀意脈的介入貫穿,使詩立足于詩人西北之行,又超離了西北之行的客觀具體描寫層面,直指人類精神向往本質的超越性審美旨歸。這樣不但使麻雀意象、全詩的抒情空間有弦外之響,即使是其中的某些人物、事件也都成了抽象性、象征性的精神符碼,如轉業軍人、維族阿媽、北京籍老阿姨以及他們與詩人間發生的人生故事,就既是自指,又可他指,這樣無形中就擴大了詩的朦朧效應。
一個民族無論在任何階段,都需要并渴盼代表時代精神歷程的作品出現。可是到了華夏吁求振興騰飛的20世紀80年代,剛從人性與尊嚴回歸向度上走脫的詩壇,對這種精神內涵并未做出正面有力的回應,一部分詩人熱衷于構筑尋根史詩,可惜對題材只能入乎其內卻不能超乎其外;另一部分詩人則向閑適、享樂趣味傾斜,一味發展輕軟型文化。在這樣的背景下,執著于人類精神探尋的《死羽》問世,是否可以說是對詩壇偏向的一種抗衡與彌補呢?不論詩人對這一點自覺與否,《死羽》都不失為一種明智而優卓的選擇。
作 者:羅振亞,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編 輯:王朝軍 zhengshi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