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赫雪俠
日本學者細田源吉曾經批判芥川龍之介的作品:“完全是將人生之斷片的事件,手段巧妙而且依舊斷片地切取出來,因而從他的作品中無法找到宏大的氣魄和深沉的心靈。他的作品唯一的興趣,不過是,從無限廣大的人生截取一片事件,然后再考慮怎樣將其巧妙地形象化。”而菊池寬則認為,芥川的文學是“用銀鑷子翻弄人生……觀照的清澈方面也出類拔萃”,佐藤春夫也說芥川的藝術創作“精巧而俊敏,與人以最新式的銘感”。同樣都是針對芥川作品“斷片與瞬間”的特點,日本的學者和作家卻給出了兩種完全相反的評價,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注意。芥川的文學究竟是不是具有“斷片與瞬間”的特點呢?這樣的特點是如何體現的?“斷片與瞬間”究竟只是形象化的、沒有深度的表象碎片,還是抽象化的、深刻挖掘人性的凝縮點?
通過閱讀芥川的作品,我們不難發現,“斷片與瞬間”不論在形式上還是在內容上都是其一大特點,甚至是最鮮明、最本質的特點。從形式上看,芥川一生的創作主要表現為形式短小、字數精簡的文學體裁,如中短篇小說(148篇)、小品(55篇)、隨筆(66篇)、短評、游記、詩歌等。而且在本身已經極其短小精悍的小品和隨筆中,作者還意猶未盡地大量采用警句和問答的形式構筑全篇,例如《暗中問答》《鬻文問答》《動物園》《我》等,使文章在形式上達于一種極端的凝縮狀態。從內容上看,芥川的創作也表現為一種精神、思想和感覺的極度精練的描寫。他將天地人生凝縮成一個個片斷,又將一個個片斷聚焦為一個個瞬間,不僅感受于心,還要運用一切技巧和形式捕捉于筆,引導讀者發現這些瞬間,并在瞬間被吸引、被震撼、被刺痛。
首先,芥川的作品往往是截取一個時空片斷,寫一時一地展開的一事。如《竹林中》,全篇寫樵夫、行腳僧、捕快、老嫗、女子真砂、死去武士的魂靈和大盜多襄丸共七個人,站在各自的角度上描述真砂被強暴、武士被殺死這同一個事件。當作者將他們互相矛盾、明顯為自己申辯的陳述片斷拼貼在一起而平行端出的時候,真相的不可知性和人的自私性就在作者的不動聲色之間無處遁形。在《斗車》中,作者將人漫長的一生集中表現于乘工地斗車玩耍的一個下午,人一生的心理狀態和人生軌跡都隨著斗車車轍的延伸和“我”內心的起伏暴露無疑:人生就像坐在斗車上,“在每一個筋疲力盡、辛勤勞作的人面前……斷斷續續地延伸著一條細長的道路。路上還有著幽暗的竹林和山坡”……同樣,《西鄉隆盛》《舞會》《袈裟與盛遠》等大量作品,寫的都是一個個平凡的人生片斷,卻通過作者的靈魂和筆端延展出無限的時空、折射出無盡的思索。
第二,作者善于捕捉靈魂在瞬間閃現的欲念,他像一只在草原的天空中盤旋的鷹隼,懷著熱切的饑渴卻又極度冷靜地俯瞰著這個世界。只要草叢間獵物的影子一閃,它銳利的目光就能穿透一切無謂的障礙物,鎖定它想要攻擊的目標。電光火石之間,只需一個絕妙的俯沖,獵物便無以逃脫。人間的欲念在芥川犀利冷峻的目光里無疑是手到擒來、一擊即中的獵物,而人世間溫情的迷霧和所謂“愛”的幌子只是無法阻礙鷹眼的莽林野草罷了?!赌赣H》無疑是反映作者這方面才能的最極端的例子之一:兩位剛生下孩子不久的年輕母親毗鄰而居。敏子的孩子不幸夭折,令她悲傷萬分。敏子一家搬遷到別處之后的一天,敏子收到鄰家母親寄來的信,說嬰兒不幸夭折。“敏子瞪大眼睛盯著丈夫。但不管是她的眼睛,還是她的嘴唇,無不充溢著微笑。而且,那是一種幸福得幾乎喪失了平靜的微笑。這時候,男人甚至從妻子的微笑中感覺到了某種刻薄而冷酷的東西。它與那種隱藏在陽光下的草木深處,一直監視著人類的可怕力量是那么相似……在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敏子對男人叫喊道:‘我,我是不是很可惡?對那個嬰兒的死……’敏子陡然地轉身凝視著丈夫的面孔,眼睛里散發出一種奇異的熱能,說道:‘我對那個嬰兒的死竟然感到高興。雖然我知道那是值得同情的——但我確實感到高興。感到高興,是不是很可惡?很可惡,是吧?你說呀!’敏子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狂暴力量。他什么也沒有回答,仿佛有一種遠非人力所能企及的東西正巍然聳立在面前一樣。”這部短篇的亮點,就集中在收到孩子死訊時敏子的反應上。感到遺憾只是一瞬,更多的則是一種長期壓抑、焦躁和嫉妒的釋放。這種極其褊狹、無理性、自私、嫉妒和冷酷的感情,竟然是由偉大無私的母愛引起的!這個瞬間的欲念太極端,也太真實了。它讓我們不得不戰栗著去回想:我們是不是也曾在某一瞬間,在最美好、高尚的愛的背后藏著不為人知甚至不為己知的陰郁、自私和邪惡的冷酷呢?
芥川可謂是一個“心靈捕手”,他對人生瞬間感受的捕捉與描寫,達到了精準、犀利、直指人心的高超水平。他的作品中雖然有《橘子》那樣瞬間的光亮和感動,但還是以揭露人心中瞬間的欲望和惡念為主,并將這些“惡”高度凝縮為“利己”加以表現。
《疑惑》這則短篇在芥川的小說中并不太受重視,但是我認為它很集中地體現了作者對世界的“惡”的看法——利己主義?!兑苫蟆返闹魅斯写迨荎小學的教師,他娶了校長的遠親小夜做妻子,平平淡淡地過日子。12月28日早上,濃尾發生了大地震,從倒塌的房檐下爬出來之后,中村看到了壓在燒著了的屋檐下的妻子小夜。他拼命想救出妻子,可是火勢越來越猛。在妻子痛苦的呼喚和滾滾濃煙中,他撿起瓦片砸死了自己的妻子。直到打算再度結婚的前夕,他沒有跟任何人提到他殺妻的事。一天,他偶然間看到一張報道當年地震情況的報紙,從此受到良心的譴責和折磨:“大地震時我殺掉妻子,難道真是出于不得已嗎?說得再坦白些,我對妻子,莫非早起了殺心不成?只不過大地震給了我機會也未嘗可知……我妻子是個不幸的女人,她身體有缺陷……直到那時,雖說我有過動搖,可我相信,我的道德感畢竟戰勝了一切。然而,發生了大地震那樣的天災人禍,一切社會的約束都已隱遁消失的時候,我的道德感怎么會不隨之產生分裂呢?我的利己心怎么能不像火焰般騰然而起呢?……雖說給壓在房梁下,我難道不是怕她萬一得救,才動手打死她的嗎?……打那天(在婚禮上宣稱自己是殺人犯——本文作者注)起,我就不得不背著瘋子的名聲……使我發瘋的,難道不正是因為潛藏在我們人類心底的怪物所致嗎?只要那個怪物存在,今天嘲笑我為瘋子的那些人,明天沒準也和我一樣,會變成瘋子。”整個故事氣氛陰郁壓抑、鬼氣森森,中村的敘述是懺悔,是獨白,是自我辯護,又是靈魂的掙扎。在作者看來,“利己”之心是人類性格中先天存在、無法消除的“惡”,也是一切“惡”的根源。道德和理性的壓抑只是一時,只要有機會,人性中潛伏的“利己心”就會發生作用,支配人的一切行為。在道德感和利己心之間,人類或淪為自私的惡人或成為矛盾掙扎的瘋子,或只是在“利己”的潛伏期內渾噩度日而已。
芥川駕馭斷片與瞬間的才華還表現在,他非常善于改動傳統故事題材中的細節,通過這種看似輕微的改動,融入自己的新觀點,使整個故事獲得全新的立意和價值。《鼻子》《俊寬》《山藥粥》等,都是這方面非常優秀的作品。
《尾生之信》一文取材于《莊子·盜跖》:“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在中國傳統中,對“尾生之信”的評價好壞參半,但總體來說,該故事在中國傳統中的關注點是“信”。但芥川的《尾生之信》卻給原故事加了一個驚世駭俗的尾巴,使全篇主題大變:“尾生的魂魄卻像在戀慕當空的明月,悄然脫離尸骸,向著微明天空的遠方朗朗飄升。又仿佛水氣和草香,默默地籠罩著河面……此后星移斗轉數千年,那魂魄歷經無數顛沛流離,又不得不托生于人世之間,棲宿于我的體內。因此,雖然我轉生于現代卻一事無成,過著晝夜不分、夢里夢外的日子,癡情苦等似將到來的神秘尤物。正如尾生在薄暮中橋欄下,癡等那永不到來的戀人一樣。”最后的這段改寫將故事的關注點從“信”轉移到人生追求上來。在作者筆下,尾生等待的不一定是某個特定的女人,而是一種未來可能出現、他愿為之付出生命的美好。也許他很明白他等待的東西永遠也不會來,但等待本身就是意義。人生,就是這樣一場無為的等待。芥川在片斷和細節上的一點細微卻又大膽的改動,總會使故事的立意變得新奇而引人深思。恰如魯迅先生所說:“那些古代的故事經他改作之后,都注進新的生命去,便與現代人生出干系來了?!?/p>
可見,芥川短篇小說中的“斷片與瞬間”并不是形象化的、沒有深度的表象碎片,而是在作者深刻思考人生、挖掘人性的過程中提煉出來的抽象化的凝縮點。他的作品呈現出這樣的特點,原因非常復雜。
第一,芥川從小生活的養父母家頗有江戶文人之風,喜愛南畫、戲劇、盆栽、圍棋、俳句、篆刻等技藝,對詩書琴畫都有涉獵,芥川在這樣洋溢著和、漢傳統文化的氛圍中成長起來,深受日本傳統審美理念的熏陶。日本人性格敏感纖細,崇尚精巧簡約,在風景上講究“山小而幽,水淺而清,花纖而秀”;在建筑上講究淡泊素雅、簡約自然;在繪畫上講究色彩恬淡、線條單純;能樂強調“無”的審美境界,讓觀眾在無布景、無道具、無表情中體味無限,從緩慢甚至靜止的動作中體味充實;茶道追求“一瓶一花一字畫、木庵枯淡一鋪席”的簡素純粹;俳句追求靜觀人生,用極為含蓄凝練的形式表現淡雅寂靜、纖細雋永的意境和剎那間的微妙感觸。這些傳統的審美情趣必然影響到芥川的審美理想和創作追求,使他在選題上多為斷片和瞬間,情節上呈靜態或發展緩慢,篇幅極度短小凝縮,重視形式的營造,致力于捕捉最真實、最典型、最優美或最永恒的瞬間,最終達到簡約凝練卻雋永深邃的藝術效果。
第二,這種寫作特點與他的人生觀有直接聯系。芥川在散文中提到:“人生剎那間的感銘,實千金難求,至尊至貴。好有一比,人之煩惱心如茫茫夜海,當一波興起,明月初升,能攬清輝于波上,豈非生命之意義?”可見,芥川并不是靠線性流動的時間來認識人性、理解世界的,而是通過一個個短暫的片斷與瞬間來觀察和反思生命。瞬間反映一生,短暫的生命因這些瞬間而獲得意義、成就永恒。為了一瞬間的感動、明亮與絢爛,他愿傾盡生命的所有力量。正因為如此,他認為“人生只是波德萊爾的一行詩句”。
另外,芥川自小身體孱弱,人生后期的家變、疾病也使他很難負擔寫作這樣耗費心力和體力的工作,這對芥川的寫作篇幅也有很大的限制。
他為什么致力于揭露人性的“惡”,并且將這種“惡”概括為“利己心”呢?
芥川以養子的身份,從小在家教嚴格、禮法繁縟的養父母家生活,養成了謹小慎微、理性隱忍、敏感孤獨、冷眼旁觀的性格,再加上從小沒有母愛、擔心自己遺傳了母親的精神疾病、因初戀遭到大姨母和養父母的反對而備受傷害……這些事都成了芥川終生無法擺脫的陰影和負累,也讓他很早就意識到在“愛”的背后潛藏著的人的自私利己之心。他曾問:“是否有無私的愛?自私的愛無法超越人與人之間的障礙,無法治愈人的生存寂寞的苦惱……周圍的人很丑惡,自己也很丑惡。目睹這些丑陋而活著是一種痛苦,而且只能強迫自己這樣活著……我懷疑不自私的愛的存在(包括我自己)。”作者深深體會到的人性的缺憾和對世界的失望,折射在創作中就表現為對人性的深刻剖析,對世間自私丑惡一針見血的嘲諷和強烈的冷眼旁觀式的理性懷疑情緒。這種對人性的不懈挖掘和索解又導致了他更嚴重的悲觀失望和懷疑傾向,加重了他的陰郁不安和精神痛苦,使他原本孱弱的身體每況愈下,精神衰弱、胃痙攣、心悸、腸炎等多種疾病接踵而至。
1927年7月24日,芥川在對現實的否定和人生的絕望中服安眠藥自殺。他的生命就像他的作品一樣,短暫卻光芒四射,在斷片的空白后留給我們無盡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