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潘 靜
莊子的作品在多方面對撫慰人類心靈、人類精神等終極關懷問題進行了闡釋,經過梳理我們發現,在其思想中借助于原始的森林意蘊對人類精神的創傷進行彌合的功能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第一,從集體無意識的角度來看,森林是人類心靈庇護所的原型;第二,從文化無意識的角度來看,森林是生命的圖騰。本文擬從這兩個方面進行探究,挖掘莊子思想中沉淀的“森林意蘊”。
恩格斯在論及人類的童年時代時說:“這是人類的童年。人還住在自己最初居住的地方,即住在熱帶的或亞熱帶的森林中,他們至少是部分地住在樹上,只有這樣才可以說明,為什么他們在大猛獸中間還能生存。”(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5版,第17頁)人類最開始就是生活在森林里,森林是人類原始的棲息地。《莊子·盜跖》:“古者禽獸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而避之,晝拾橡栗,暮棲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994-995頁。下引此書,只注明頁碼)這是早期人類生活的縮影:遠古時期,稀少的人類被各種惡禽猛獸困擾,為了生存,更為了安頓生命,人們白天棲身于密林中,夜晚棲居于樹木之上,莽莽森林曾是人類生活的搖籃。
雖然在農耕時期,人們一步步遠離森林,但深藏在人們內心深處及潛意識中,魂牽夢縈揮之不去的仍然是森林那種親切溫馨的感受和刻骨銘心的記憶。其中積淀著人類祖先生活典型場景的集體無意識, 它以森林這種原始意象作為媒介得到呈現,是祖先精神生活的結晶。作為人類經驗的貯存所,森林成為萬古世象中的一個原型意象,是以“生命驅力”為前提的。它將人類心靈中仍舊活躍的祖先經驗沉淀其中,是一個使精神事件充滿了永恒活力的經驗遺存,包含了從祖先遺傳下來的生命意識模式,是在人類每個個體大腦結構中更新的人類進化的整體精神沉積,是與生俱來的心理形式,更是意識的終極體現。莊子筆下的森林原型是一個哲人給在理性世界迷失了精神故園的世人構筑的一個自我拯救的心靈庇護所,因為莊子在用森林原始意象或者森林原型所筑起的人類精神家園里,以其溫暖而寬敞的空間,收留了那些無家可歸的精神浪子,這正是莊子對人類精神世界的貢獻。
莊子生活的時代,是一個把物欲享受看得高于精神享受的人為物役的時代,那里人與自然分離,不再將自己看做自然圓融整體的一部分,而是站在自然的對立面。這是人類精神家園喪失的一個重要標志,理性讓人類偏離了自己的精神棲息地,踏上了遠離精神家園的迷途。莊子經歷的這種文化落差卻激活了他心中原始的集體無意識,他借助森林原型意象這把寬大的傘獲得了溫馨的庇護,他將個人情感融入到一個更深廣的集體情感之中,感受到那種森林文化群體的存在,集體的陽光使其進入一種忘我境界,心靈充盈著回歸生命本體的溫馨。因此,我們說自然物象正是由于人類心靈的需要而被高度符號化、秩序化,森林原型意象也就蘊涵著有目的地激蕩人類靈魂的內在生命的寓意。
莊子筆下的森林原型是從無意識深處提取出來轉化為特定的形態各異的樹木,這些樹木是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群。莊子正是借助于各種樹木等外在特殊的意象符號將自己對原型特有的感悟表達出來,并通過它們承擔了相應的對當世或后代人們殘缺心靈的修復功能。《莊子·逍遙游》:“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第40頁)《莊子·人間世》:“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將隱庇其所蔭。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舐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夫神人,以此不材!’”(第176-177頁)《莊子·人間世》:“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憚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 ”(第177頁)《莊子·天地》:“百年之木,破為犧尊,青黃而文之,其斷在溝中;比犧尊于溝中之斷,則美惡有間矣,其于失性,一也。”(第453頁)莊子是把自己對生命本源的理解,將其不可為形、不可為名的特性,借助“大樹”、“大木”、“楸樹”、“柏樹”、“桑樹”、“百年之木”等一系列具象存在方式與作為“純粹形式”的原型意象群展示出來,任由內在天性涌現,不受外部驚擾,構成具有象征意義的林間樂園,洋溢著生機盎然的哲思,表現了莊子意識深層的森林意蘊,體現了莊子對于形而上的追求,以及對蘊涵著特殊象征意義的領悟模式的展示。從而當后世人們的情思與這些森林原型碰撞時,就會觸動自己意識深層的心理體驗,這些森林原型意象甚至成為現代人的一種“情結”,準確地說是一種人性中深邃的“救星情結”。在人們精神遭到重創、充滿迷惘、面臨困頓時,最有效的修復人們內部意識缺損、外部秩序僵化的途徑就是“重返”森林,探尋森林所蘊涵的自然活力以及深沉的思想。其中不僅包含著豐富客觀的自然精神,還蘊涵著更加蓬勃的生命力,森林作為人們的心理能量和動力起點,能積極地引導人們去有意識地面對精神生活的焦慮,治愈破損的精神創傷。這就難怪中國士大夫總是“心系山林”,漂泊異鄉的游子總想“落葉歸根”,在此,“山林”和“根”的本質就是森林——人類原始棲息地和精神家園,其實,此處森林原始意象的深刻意蘊就是人類之根。
所以,我們說莊子筆下森林原型是通過森林的種種外在表現形態揭示出來并在此基礎上生成的意象符號,它的凝結過程是莊子把自己對森林的心理體驗轉化為特定模式的感悟和進行理性抽象的過程。這一過程與人類的生命意識和生存意識特殊地聯系在一起,成為人類進化過程所形成的歷史積淀或“經驗集結”,它概括了比理性精神更為遙遠的文化傳統,成為人類童年的一根巨大的精神支柱,以至于人類把森林作為自己在成長過程中頻頻追尋的生命和心靈的庇護場所這樣一種原型銘刻在記憶的深層。所以,我們說,莊子筆下的森林原型意象群具有兩個特點:第一,森林原型是心理體驗性的,是作為一種心理反應、心理結構的基本模式而呈現的,這種心理體驗的把握方式是莊子原型塑造的本質特性,它是人類遠古生活的記憶遺跡積存,是重復了千百萬次的心理體驗的凝縮和結晶;第二,森林原型又是莊子對于宇宙生命本體與人類生命本體感悟之后的理性把握與展示方式,它是生命的內在性質和固有法則的演變,它與生命的起源相伴隨,更是莊子對其所處于的物質生活現狀、文化狀況和人的生命存在形式的深層心理深刻體驗和敏銳洞徹后的超越性沉思,是其對宇宙本體和生命本體的美學設定和哲學建構。
森林作為一種原型是在我們文化中反復出現的具有歷史、宗教韻味的一種審美文化要素,它在人類文明的發展中是屬于具有一定穩定性的內涵方面,構成了帶有原始宗教信仰色彩的審美母題。它以使原始人類得以安定的棲息之地為內核,不斷地衍生、分化,變異出各種樹木等諸多形態,再將其中特殊的意蘊滲透到形態萬千的物態深層,蘊涵著其系列難以細數的審美化象征。它向我們昭示一種信息,即一個審美化的“原型”擁有一種文化內蘊豐富的表現形式系統。
形態各異的樹木是森林“原型”系統中衍生出的外在物質媒介,是一種文化無意識,它的形態雖不屬于森林母題中穩定的內容要素,但作為外在表現形式的方方面面它是有生命的,它有自己確定的表現式樣和展示場所。在《圣經》伊甸園中,樹木是以生命樹的形態出現的,生命樹是創造生命的樹神,是受到人們的敬畏、祭祀和護衛的圖騰,是古老生活習俗的一種沉淀。而在羅馬,對森林的崇拜和祭祀,就是與古代保衛“金枝”以及新的“森林之王”的產生聯系在一起的。(弗雷澤:《金枝》,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版,第3頁)“金枝”蘊涵著人類對樹木生命特殊的審美文化象征,是人類關于森林神圣情感的集約表現,更是一種經過歲月沉淀的后天的文化無意識的審美符號。我們說,樹木是在人類發展中,人類將原始階段的森林集體無意識作為人類生命活動的特有模式被社會的文化當做生命的必然被廣泛認同、接納,進而轉化為一種文化共識,成為一種后天的文化無意識。它與先天的森林集體無意識是有區別的,是一種把文化的力量及其對人的決定作用整合而成的無意識表現形式。
在我國甲骨文、金文和先秦文獻上都記載了人們崇拜樹木、祭祀神樹,并渴望獲得其超能和神力,這些習俗在《山海經》《淮南子》等古文獻資料中也有記述。關于樹木招神接靈的習俗,我們可以從三星堆二號坑中的青銅神樹那里得到最好的印證。另外,根據日本學者狄原秀三郎的研究,隨州曾侯乙墓中石箱“圖畫中有四棵神樹,枝端有著太陽狀的花朵”,那也是供神靈降落用的。(狄原秀三郎:《神靈依附物、神靈憑依者和宇宙軸》,《民族藝術》1996年1期)英國文化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認為:“有靈觀的核心,實在是根據人性所有的根深蒂固的情感這個事實的,實在是根據生的欲求的。”(馬林諾夫斯基:《巫術科學宗教與神話》,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33頁)
莊子生活的楚地浸潤著濃郁的巫覡文化氣息,“信巫鬼,重淫祀”是當時普遍盛行的習俗,而以“樹木”為媒介的巫祝活動是楚國巫祭儀式中的一種重要形式。神樹是楚人在宗教信仰中用于“通天”和“靈魂升天”的重要媒介,是比生命還重要的象征符號,是楚人宇宙觀的意象符碼,是表征楚文化中“天”觀念的重要組成部分。“天”在楚人心目中被認為是神的居所、靈魂的歸宿,因此,“通天”既是楚地先民的一種信仰,也是其人生和現實活動展開的前提,經由“通天”而展開的一切活動和儀式就成了一切信仰和觀念的發源地。因此,楚地以“樹木”作為意象符號蘊涵的“通天”意蘊,其間彌漫著濃烈的感性色彩和無羈的想象力,不僅構成了楚地藝術特有的浪漫,還孕育了楚人獨特的終極追求。“樹木”的這種文化哲學內涵沉淀在莊子的哲思中,顯示的是楚文化整個宗教體系中具有不同功能和意義的各類象征和符號系統的代表,是楚人貫通天地、包籠人神的宇宙秩序的原型顯現,更是一種后天的文化無意識的審美符號,其間我們不僅可以管窺到當時社會的意識形態和宗教信仰,還可以解讀出社會結構的運轉層次。
在《人間世》中,莊子是這樣描述社樹的:“匠石之齊,至于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數千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第170—174頁)其中,櫟社樹是作為人類賴以生存的基本物質呈現出來的,它誕生于與人類生活息息相關的土壤,其存在表明了人類與樹木的天然關系和神秘情感。當莊子把人類和樹木的這種關系和情感付諸文化的表現形式,櫟社樹就產生了非凡的文化意味,固化成了獨特的、能夠表征文化觀念的一種原始意象符號,沉淀了豐富的文化內涵,蘊涵著人類神圣的原始信仰,反映了原始“通天”的宗教理念。櫟社樹因而成為神靈的象征,有著生命神樹的寓意,是富有文化韻味的生命圖騰,其中潛藏著一種樹木與靈魂、樹木與神靈的神秘聯系。這種“聯系”隨著時間的積淀、推移,逐漸在后代的祭祀活動中顯現出來,漸變成為一種“共通”的象征型“語義”,這種特有的“語義”既存玄奧,又蘊靈犀,富于宗教美學意義,具有象征思維的共通性。此外,莊子筆下的櫟社樹還表達出一種安詳、圓融以及和諧的寓意。這其中包含了一個原始文化意象:用樹木中蘊涵著的溫馨安詳的意蘊來撫慰現實存在中人類心靈遭到的破損,彌合人類由于現代文明導致的心靈創傷。我們說這種文化內涵其實正是包含著整合人們心靈分裂的一種存在方式,在整合中人們更加接近生命的本源。這種通過外在物態化的具象來愈合人類心靈深處被撕碎的精神殘片,進而轉化為內在的心靈富足和充實的過程,隨著時代的推衍被抽象化、象征化,沉淀成為精神層面的內涵,成為人類一直守護的人性深處文化無意識層面的棲息地。于是,一切生命便在人類自身的心靈上得以安頓,其中蘊涵了特殊的中國文化的宗教情懷和終極期望,而最初人類賴以棲息生存的森林——樹木從某種程度上正滿足了這種傳遞與保存的需要,從而演化為一種具有文化延續性的審美文化原型。至此,森林不再單單是大自然中一片片莽原密林,樹木也不再獨獨是一叢叢供人類生活棲息的植物群,而更成為原始先民們熔鑄自己審美哲思的載體。隨著人類歷史的發展,它逐漸凝結成為勾起后人聯想、觸摸先民心靈的一個精神化的文化原型意象,成為后代感知原始先民在那蒼茫綠林中精心培植的一種情感和心理的文化根基。我們以符號化來看待莊子思想中的森林——樹木這種文化留存物,便獲得了對于這種文化更加開闊的視野和更深刻的體認,這種得自遠古的文化符號所蘊涵著的或許仍是現代人類生命體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