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的分裂、迷失與回歸:解讀萊辛的《金色筆記》

⊙戴 莉［蘇州市職業大學外國語與國際交流系，江蘇 蘇州 215104］

2007年度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多麗絲·萊辛 （Doris Lessing，1919—— ）是英國當代最具活力和創造力的偉大作家之一。這位文壇“常青樹”筆耕不輟，作品題材廣泛、風格多變、思維敏銳、見解獨到，極富預見力與藝術創新力。發表于1962年的《金色筆記》被公認為萊辛的代表作，奠定了其在西方文壇的大師級地位。瓦茨伯格在諾貝爾文學獎頒獎演說中稱《金色筆記》是“萊辛最具實驗性的作品”，“成為整個時代女性形象的映現”①。

《金色筆記》打破了按時序敘事的傳統寫作方法，以時空交錯的大膽手法全景式地展現了在恢弘歷史背景下女主人公安娜·弗里曼·沃爾夫的多重生活及精神層面。小說以一篇題為《自由女性》的中篇故事為經線，講述了安娜及其好友摩莉兩位單身母親的生活。沿著這條主線，萊辛巧妙地編織了安娜所記錄的黑、紅、黃、藍四色筆記的內容，反映了安娜的社會政治生活、寫作生活、情感世界和個人思考?！蹲杂膳浴返墓适屡c四本筆記循環穿插四次之后，作者用一本金色筆記收回了所有看似紛繁的頭緒，并自然過渡到《自由女性》故事的結尾。萊辛以“亂針繡”般交叉重疊的藝術表現手法在分裂的結構中真實立體地勾畫了安娜所處的支離破碎的現實生活和矛盾沖突的情感世界，通過多角度多層次交替播放安娜的社會生活及情感思想片斷，逐步透視到其靈魂深處，從而揭示20世紀50年代西方女性的生存困境。由于該書探討了女性追求自由之路，備受各國女權主義者青睞，被譽為西蒙·波伏娃女權主義宣言《第二性》的姊妹篇，更被無數女性奉作“女性主義案例講義和圣經”。但是，萊辛本人并不喜歡自己的作品被貼上“女性主義”的標簽，她曾經說過:“我在60年代不是一位積極的女權主義者，從來不是。我從來不喜歡女權運動，因為我認為這項運動的基礎太意識形態化?！北M管萊辛無意成為女權運動的先鋒，但對女性生存現狀及兩性關系的考察確實是其小說的重要主題之一?！杜＝蛴膶W詞典》主編瑪格麗特·德拉布爾認為，萊辛屬于最早一批將女性問題作為小說中心的女作家。作為一名女性作家，萊辛一生都在積極支持婦女解放，但她反對女權主義者的過激言論和行為。萊辛認為，女性尋求自由首先應從自我內省開始，只有戰勝自己的弱點、掙脫精神的枷鎖，才可能擁有真正的自由。《金色筆記》女主人公安娜的人生歷程正是女性在崎嶇坎坷、布滿險惡的自由之路上艱難前行的寫照。

一、“自由女性”安娜的分裂與迷失

在《自由女性》故事的開頭，安娜和好友摩莉單獨待在倫敦的一套住宅里，安娜出場的第一句話是:“問題的關鍵是我能看出來，一切都開始崩潰了?！雹诎材群湍蚨际亲栽倿椤白杂膳浴钡膯紊砟赣H，向往新女性的自由生活，試圖沖出局囿傳統女性的由婚姻、家庭、責任等構成的樊籬。她們所生活的20世紀中葉是一個危機四伏、動蕩不安的時代，兩次史無前例的世界大戰和一次災難性的經濟危機不僅使人們生活在戰爭與痛苦的夢魘中，更為她們未來的前景投上了重重的陰影。身處混亂的困境、遭受內外壓力的擠壓，面臨精神崩潰的安娜不得不一次次喚醒內心的良知，重整分裂的人格。

安娜早年來到中非，參加了一個主要由白人殖民者組織的“左翼”小團體，每星期開幾次會，飲酒作樂，空談革命理想。在《黑色筆記》中安娜寫道:“在這個圈子里我是個與眾不同的人物，因為只有我一個人是自由的。這‘自由’的含義是指我當初是自己選擇到這個殖民地來的，只要我樂意，隨時可以離開。”但即使是這種極其單純狹隘的自由選擇也與安娜真正的意愿相背離。事實上，留在非洲的安娜并不喜歡那里的生活，她并不快樂，勉強與冷淡無情的小組“領袖”維利保持著無性無愛的情人關系。小組成員消沉墮落的生活、種族隔離的根深蒂固都讓安娜深感失望與厭惡，以至于她后來用“我寧死也不愿那樣的生活再重復一次”來注解那段生活對其精神的摧殘。絕望中的安娜嘗試通過小說《戰爭邊緣》的創作，以記錄寫實的方式真實地反映當時的生存狀態，以此將內心的種種矛盾與沖突訴諸筆端，從而拯救其瀕于分裂邊境的靈魂。她希望寫出一本自己感興趣的小說，“即那種充滿理智和道德的熱情，足以營造秩序、提出一種新的人生觀的作品”。《戰爭邊緣》雖然獲得了極大的商業成功，但沒能幫她走出困頓，反而打碎了安娜追求文學真實性的理想。安娜認為《戰爭邊緣》是一個與原始材料毫不相干的故事，“這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說，因為它字字句句閃爍著可怕而虛偽的懷舊情結”。小說已喪失了最初的哲學性功能，淪為新聞報道的媒介。小說源于真實卻又無法反映真實的矛盾讓安娜無所適從，因而患上了“寫作障礙癥”。貌似自由的安娜墜入靈魂掙扎的深淵，寫作生涯受挫，追求自由的理想被一片無際的黑暗所吞噬。

絕望的安娜回到了英國倫敦，開始了又一次尋求精神寄寓、重整自我的拯救歷程。看到加入英國共產黨的好友摩莉活得富有生氣和熱情，黨組織給安娜的印象是“那是一種十分友好的氣氛，大伙都為共同的目標而工作”，于是她加入了英國共產黨，希冀著實現其創建一個更美好世界的理想。但共產黨內部普遍存在的結黨營私、腐敗虛偽等丑惡現象和迫害、殺戮等殘忍現狀讓安娜的共產主義信仰在痛苦中動搖并最終幻滅?！霸谖覅⒓庸伯a黨的當初，我的靈魂深處追求的是一種完美，希望能由此結束我們所過的那種破裂的、分離的、不能令人滿意的生活方式。然而，加入共產黨反而加劇了這種分裂——這不僅僅由于我加入了某個其紙上的教義與我們所生存的社會現實相矛盾的組織，而且還由于某種更深層的原因?！薄都t色筆記》中安娜的這段內心獨白揭示了精神支柱坍塌后的安娜處于精神分崩離析、生活毫無目標的迷惘狀態。

與政治信仰追求平行進行的是安娜對真愛的苦苦尋覓。結束了與第一任丈夫麥克斯那段沒有共同語言的噩夢般的婚姻后，安娜獨自帶著女兒簡納特過著“自由女性”的生活。擺脫了傳統婚姻羈絆的安娜并沒有放棄對完美愛情的渴求，在與形形色色的男人交往過程中，安娜飽嘗了男人的自大、高傲、不忠和偽善所帶來的感情傷害與踐踏，性自由并沒有給她帶來慰藉，反而讓她看清了這樣一個感情有限的可怕世界。與邁克爾的五年戀情令安娜刻骨銘心，邁克爾是個來自東歐的前共產黨人，他的出現讓安娜對愛情重燃希望之火。安娜全心全意地營造這段愛情，憧憬著天長地久、白頭偕老的美好結局，但是，邁克爾卻是個自私而又狹隘的男權主義者，他挖苦譏諷安娜是個“女作家”，怨恨她的獨立思想，忌妒她對簡納特的母愛，企圖獨霸她全部的愛。安娜與邁克爾的戀情終于在愛恨交織中走到了盡頭。當邁克爾冰冷地丟下一句“如果說我們已沒有其他的共同點，那至少還有性”，安娜意識到一切終成虛幻，心中泛起一股寒流，“幸福感是假的”，并陷入了可怕的、黑暗的、漩渦式的混亂。

寫作無法繼續、共產主義理想破滅、愛情屢屢受挫，面對生存、信仰、愛情三重危機，安娜迷惘、痛苦，人格因混亂而四分五裂，神志正常的“本我”在茫茫地平線上漸行漸遠，只留下了一個孤獨而又無法觸及的背影，死亡的意志卻在內心滋生、膨脹，隨時可能把安娜擊得粉碎。從表面上看，沒有婚姻約束、經濟獨立的安娜是自由的，但內在自我卻苦苦掙扎于重重矛盾的激烈沖突之中，不僅沒有獲得真正的自由，反而令身心困囿其中、不能自拔。

二、“自由女性”安娜的重整與回歸

深陷瘋狂混亂世界中的安娜并沒有像《簡·愛》中的“閣樓上的瘋女人”伯莎那樣用毀滅的方式來終結暗無希望的人生，而是破繭重生，通過黑、紅、黃、藍四色筆記從不同維度剖析自我，在梳理的過程中反省自我，在最后的《金色筆記》中完成自我救贖。萊辛給譯者陳才宇先生的一封信揭示了安娜的這一嬗變過程:“四本筆記象征女主人公分裂的人格，她用四本筆記來記錄這種分裂狀態。目的是為了理清頭緒，從而擺脫這種狀態，使分裂的人格回歸整一。內置《金色筆記》的出現則意味著這種回歸的完成。”③

索爾·格林是又一位讓安娜動真情的男人。他是一個來自美國的流亡作家，一個同時被左翼政治和右翼政治拋棄的精神分裂者，他租住在安娜的家里，兩人由于相似的境遇而同病相憐、情投意合。起初兩人通過瘋狂做愛來麻痹自我、逃避現實、安慰孤寂的靈魂，但兩顆已是傷痕累累的心彼此戒備、彼此傷害，以毀滅為樂。那本漂亮厚實的金色筆記本給兩人滑向死亡深淵的人生帶來了轉機，給寒冷的黑暗投射了一道金色的光芒。在《金色筆記》這一章節中，安娜獨自在黑暗中赤身裸體地審視自我，發現自己的肌膚竟無法真實地感受周圍的事物，猛然醒悟到自己的軀體已成一具靈魂失落的空殼，就像從未見過太陽的植物，這正是她喪失生的信念的根源。在那個向死亡之潭沉溺的夢境中，某種內在的良知鼓勵沉淪中的安娜要奮起飛翔、爬出囚禁身心的牢籠，并且告誡她“應該回過頭去看看自己生活中經歷的場景，而不是做我一向所做的事，虛構人生的故事，以圖不必去直面人生”。通過如電影般回顧依然存儲在記憶中的往事，并以客觀的態度命名過去，安娜終于領悟到了人生的真諦:做一名鍥而不舍的推石者，盡管前進的腳步沉重而艱難，目標遙不可期，但竭盡全力、耗盡才智將暗喻人類發展的巨石往上推動正是普通人的責任所在，更是生命的價值所在。

夢境最后，“一個女人醒著躺在黑暗中，正在說:不，我不想自殺，我決不，決不”。經過往事真實再現的洗禮，安娜獲得了重生的勇氣，“這是存于每個人心靈深處的那種小小的伴隨著痛苦的勇氣，因為生活的深處存在著不公正和殘忍”。安娜與索爾彼此以對方為鏡，克服了自身的軟弱，跳出了死亡的漩渦，重拾勇氣面對殘酷而又混亂無序的現實，彼此為對方的小說寫下了第一句，象征著兩人過去瘋狂失時狀態的結束，新的有序生活的開始。

在小說的尾篇《自由女性V》中，故事里的人物都回歸于現實:摩莉再嫁，馬莉恩開了一家服裝店，湯姆接管了父親理查的業務，安娜在婚姻福利中心找了份工作。眾人在理想與現實的沖突中選擇了妥協，在經歷了一系列分裂與迷失的考驗后，完成了從追求虛幻理想到直面殘酷現實、謀求有限生命價值的回歸。

三、萊辛關于“自由”的觀點與啟示

《金色筆記》的框架是由以《自由女性》為標題的五個章節首尾貫穿而成的，女性的自由顯然是作者萊辛探究與審視的重要主題。女權主義者把《金色筆記》誤讀成宣揚女性爭取自由與解放的戰斗檄文，但萊辛在小說前言中鄭重宣告:“這部小說不是為婦女解放吹響的號角?！雹堋澳腥撕团?，束縛和自由，善和惡，是和非，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性和愛情……”借安娜之口，萊辛以辯證的整體觀圖解了充滿矛盾對立的、動蕩不安的20世紀中期整個世界的精神風貌。通過“自由女性”典范安娜從獨立生活到陷入信仰、愛情、生存重重危機，經歷人格分裂、精神崩潰，最后回歸現實的人生軌跡，萊辛以其冷靜犀利的筆調詮釋了其對“女性自由”的理解。

其一，自由與束縛是矛盾對立、互生共存的。解除了傳統婚姻契約的安娜與摩莉似乎擁有了廣闊的自由空間，但她們并沒有享有真正的自由與幸福。個人生活的自由擺脫不了母親責任的束縛，女兒簡納特是安娜最大的牽掛，兒子湯姆是摩莉最深的憂慮；政治信仰的自由擺脫不了內在道德標尺的束縛，當殘忍與丑惡打碎了美好理想，安娜也就失去了精神寄托的家園；兩性關系的自由擺脫不了追求真愛的束縛，性自由沒有給安娜帶來溫暖歡愉，沒有感情的性讓她備感寒冷孤獨。表面的自由只是種種隱性力量的顯性表現，是被線拽著的風箏，斷了線就將飄影無蹤。

其二，兩性和諧相處是女性自由的基礎?！督鹕P記》中多次描寫了男人與女人彼此猜忌、彼此憎恨、彼此詆毀的敵對場面，正是這種兩性的對立導致摩莉與丈夫理查溝通的失敗，安娜與情人邁克爾的疏離。安娜和索爾經歷了相互愛戀、相互折磨、相互支持到最后相互融合的兩性交往體驗。萊辛繼承了弗吉尼亞·沃爾夫的“雙性同體”思想，主張男女之間應通過坦誠交流、相互理解和自我反省來打破性別二元對立的僵局，兩性和諧相處才是結束“性戰爭”的良方，更是彼此贏得自由空間的基礎。

其三，女性自由不可能脫離社會大環境孤立存在。安娜所生活的20世紀中葉是一個政治紛爭、動蕩不安的變革時代，人類的生存面臨著空前的挑戰。如果人類無法掙脫殖民主義、種族隔離、階級對立等重重枷鎖，女性的自由也就無從談起，正如萊辛在《金色筆記》前言所說:“婦女解放運動不可能帶來多大變化，這并非因為這場運動的目標有什么差錯，而是因為我們正生活在一個大動蕩的時代，整個世界因這動蕩而改變了模樣。這一點一目了然。如果這場動蕩能有個了結，到了那一天，也許婦女解放的目標已顯得渺小而怪異了?！雹?/p>

① 李維屏:《英美文學研究論叢》 （第8輯），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13頁。

② 多麗絲·萊辛:《金色筆記》，陳才宇、劉新民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3頁。本文有關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③④⑤ 陳才宇:《〈金色筆記〉閱讀提示與背景材料》，浙江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07頁，第153頁，第153頁。

[1]Doris Lessing.“Introduction”The Golden Note Book[M].New York:Bantam，1973.

[2]瞿世鏡．當代英國小說[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8.

[3]羅婷．女性主義與歐美文學研究[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