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 原[威海職業技術學院文學院, 山東 威海 264210]
作 者:燎 原,威海職業技術學院文學院教授。
《像杜拉斯一樣生活》是一首代表了本時代的緊張、焦灼情緒,并對這種情緒做出獨自呈現的詩作。它因急于說出而近乎口吃的高頻語速,作者在詩思稍縱即逝狀態下對它閃電般的捕捉與完成,似乎都顯示著,這是一次意外的寫作事件,一首猝不及防的詩作。
然而,恰恰是這樣一首詩,此后被詩歌界看成了作者安琪的代表作。這對于有著二十多年的詩歌寫作史,在幾近專業狀態下寫出了不少重型詩作的她來說,似乎有點滑稽。但在我看來,這的確應該是安琪寫出的一首詩;換句話說,只有這首詩,才傳遞出了安琪被杜拉斯神魂附體的無數個瞬間中,緊張尖厲的幻影性生存狀態,并折射出快節奏的當下生活中,一種典型的時代情緒。
這也就是說,在這首詩作中,存在著一個“三點一線”的關聯鏈條——這首詩與作為一種生存狀態符號的安琪的對應;穿過安琪之后,與同一符號的杜拉斯的對應。
那么,安琪與杜拉斯,又是什么樣的符號?
要回答這個問題,還得把時間追溯至2001年的一個詩歌事件,正是這一事件,使安琪幾乎于一夜之間,成了中國詩壇上的一位焦點人物。這就是由她發起的“中間代”詩歌運動。
關于這一詩歌運動,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做出過這樣的描述:“肇始于2001年的‘中間代’這一概念,是在當代藝術運作機制背景中發起的,一場同代詩人不同寫作板塊的聯動。這個概念的核心,就是以‘代’的名義,為處在‘第三代’和‘70年代后’兩代詩人的夾層中,那些未獲命名的60年代出生的詩人們,作出一個便于理論界乃至文學史指稱的命名。因此,這里的中間代,并不是一個具有共同藝術目標和風格的詩歌流派,也不是一個相互認同的詩人共同體,而是一群以‘代’為標志的詩歌同齡人”(《世紀初一代詩人的聯動·論中間代》)。
因此,這是一場形同于“無中生有”的詩歌運動。要將一群連相互認同都談不上的詩人們串通為一個詩歌同盟,幾乎就是異想天開。更何況,在剛剛過去的1999年的“盤峰論戰”中,這一同齡人內部已經對峙為“民間寫作”和“知識分子寫作”兩大系列,他們此時不但余怨未消,并且仍勢同水火。在這種情況下,你很難想象會有一位什么樣的人物,于登高一呼中,促成各路刀客游俠的武林同盟。且此時的安琪,只是身居福建的無數外省詩人中、普通的一位。
但與此相關的另外一個事實是,此時的安琪所積蓄的能量,已膨脹到了爆炸的臨界點。自1995年以來,她已寫出了《未完成》等獲得“第四屆柔剛詩歌獎”的中長型詩作和《明天將出現什么詞》這樣的短詩。到了1999年前后,更是寫下了《任性》《龐德,或詩的肋骨》《九寨溝》《輪回碑》《第三說》《加速度》等一系列動輒上百行,乃至近千行的長詩(如《輪回碑》),且詩句大多為二十多個字以上的長行。從這些詩作的體積與寫作時間來看,此時的她正被一種不可思議的寫作速度所裹挾,恍若大河泄洪,激流湍蕩。關于這些作品,你依稀可以聯想到楊煉的《禮魂》、海子的《太陽七部書》那種形態上的大制作,以及龐雜宏大的文化整合圖謀。但與楊煉的東方古典文化原型、海子的農業文明和太陽幻象相比,這里已完全是安琪式的、由繽紛信息碎片黏合的當代世界圖像。這些信息碎片,一是來自她所置身的當下生活場景,二是來自現代文化經典和新聞事件。比如由三十個章節構成的近千行的《輪回碑》,其中有諸如此類的小標題:《我生活在漳州【教條小說】》《極其迷幻的信仰【卡夫卡文本】》《“我喜歡一種異常的語言”【瘋子過街舞】》《控制論正快速制成餡餅【非體驗】》《一個機關工作者的一天【流水賬】》《謀殺者的晚餐【菜譜】》……由這些小標題,你大致上可以想象得出它們在荒誕主義的方式上,對于光怪陸離的當下生活的深度折射,以及奇異的陌生化語言品質。
的確,這些詩作還有一個更為耀眼的特征,這就是借助美國現代經典詩人龐德的啟示所展開的、大規模的語言實驗:通過對某個漢字的拆解,探究造字者賦予它的神秘奧義;利用漢字的諧音、結構上的合成性等特點,在語詞的組合中制造出雙關、吊詭的離奇語言效果。比如:“是有晃巖被稱為日光巖/風像語錄那樣掀動”中,“晃”之于“日光”的拆解;再比如“一個國家的軍火在另一個國家發揮作用”,“一個國家的人民在另一個國家流離失所”,“接吻就是以牙還牙”,等等。
是的,這是一個在混亂的才氣和罕見的加速度中奔跑的安琪;一個憑借著靈動的詩思和莽撞的才力,力圖傳遞出當下生存場景中包羅萬象的精神文化信息,進而以這樣的創作在當代詩壇上驟然升起的安琪。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在1999年春季的四川江油詩會上,與我等第一次見面的安琪對于詩歌的亢奮與狂熱。她先是就某個詩歌問題向諸位“請教”,接著是切磋、再接著是辯論,當數位“老師”已經倦于支應這種高密度的談話開始回避時,她會抓住另外一個尚有余勇可賈者,窮追不舍、死纏爛打。數天時間里,除了詩歌她沒有再感興趣的話題。
這種情形使我意識到,那種除了詩歌之外目無一切、渾身的細胞都為詩歌而沸騰的人是存在的,安琪就是這種性格類型的代表和符號。
盡管已經寫出了這么一批詩歌,且如此地在詩歌之中沸騰,但此時的安琪,卻處在半明半暗的夾生狀態。當此之時,身居福建的外省詩人的地緣劣勢,也許并非不是她的一個心結,但給她以直接刺激和啟示的,則是2000年1月面世的一本《中國70年代出生的詩人詩選》。出生于1960年代的一大批詩人,早在1980年代中后期就以“第三代”的名義集體登場亮相;此時,出生于1970年代的詩人們又以“70后”的名義和相同的方式,再次集體登場。而這兩個群體里,都沒有1969年出生的安琪!這個事實至少在安琪的解讀中表明,包含了群生效應的群體力量是巨大的,詩人個體不憑借群體的拯救是沒有出路的,一個成功的模式則是可以復制的,但是,卻需要特殊的想象力,為之找到一個恰當的概念或名義。終于,就有了安琪在絞盡腦汁之后突然蹦出的“中間代”。
我不知道,她給多少詩人批評家打電話闡釋過這一命名的含義,又給多少未來的“中間代”們描述過這一集體主義行動的深遠意義,總之,一個近乎于奇跡的事實出現了——2001年,包括了“知識分子寫作”、“民間寫作”以及可以網羅到的所有出生于1960年代卻沒有趕上“第三代”那班車的詩人們,隨著一本民刊形式的《中國大陸中間代詩人詩選》的出版,以“中間代”的名義集體亮相。
這幾乎是一個人發起的一場詩歌運動,安琪也于一夜之間聞名于江湖。
然而,這只是“中間代”闖入詩壇的第一波攻勢,它能否在詩壇站得住、立得穩,并有更壯觀的聲勢和發展,還有賴于一系列的后續行動。而此時的安琪,對此似乎已成竹在胸。2002年12月,她做出了自己人生中的一個重大決定:離開福建獨闖北京,在北京這個中國文學藝術的核心區,成就自己的“大業”。這其中就包括出版后超過兩千個頁碼的《中間代詩全集》的約稿、編輯、出版資金籌措、出版后的發行等所有工作。在安琪的想象中,這部“詩全集”的面世,將會是“中間代”強行馳入詩歌史乃至文學史的一艘航空母艦。
多少年后重新回顧此舉,你會覺得這是一次近乎孤注一擲的賭博。在她把自己從家鄉、家庭以及安穩熟悉的工作生活中徹底拔出,徑直奔向對于詩歌的“獻身”時,是否想到過自己會輸得沒有退路?
的確,陌生的北京并沒有給這位詩歌獻身者以特別眷顧,尋找工作的挫折感,進入某圖書公司后快節奏、高效率的工作要求,同時進行的《中間代詩全集》的編輯,都以當代都市激烈的生存競爭之手,將她拖入“快些、再快些”的高速旋轉輪盤。直到某一天,一部時限要求緊迫的暢銷書在她的加速度中攢成后,使她獲得了瞬間的心理松弛,但也僅僅是瞬間。在公司人去樓空的夜晚,如釋重負后的成就感和興奮暈眩狀態,又使她以同樣的加速度,一口氣寫出了包括《像杜拉斯一樣生活》在內的八首詩。
那么,又為什么是“像杜拉斯一樣生活”呢?沒錯兒,杜拉斯(1914—1996)是一位以傳奇的人生經歷、驚世駭俗的叛逆性格、噴泉般的生命能量,創造了人生奇跡和寫作奇跡的女作家。在她從二十八歲開始到八十二歲去世前的五十多年創作生涯中,共創作了七十多部作品、近二十部電影。她在七十歲年齡上出版的小說《情人》,被翻譯成了四十多種文字,全球發行二百五十多萬冊。與這些罕見的創作紀錄同樣重要的,是她傾注于作品中的驚世駭俗的人生、驚世駭俗的性格類型和人生故事。這個故事充斥著酒精、躁動、暴風雨般的愛情與沉醉的肉欲,充斥著豪舉暴施的生命揮霍與才氣揮霍,也充斥著一個乖戾的靈魂閃電般的人生洞察力,最終呈現為歷經無數的波折和心酸后,不可摧毀的驕傲和自負。在任何一個時代的社會個體無不屈就于生活而低于生活的普遍現實中,她是一個少有的拒絕了天性修改而高于生活的人。在她奇跡般的人生和寫作中,顯現了一個生命個體不可思議的高能源、加速度、大質量。
杜拉斯本人有一句同樣驚世駭俗的名言:“如果我不是一個作家,會是一個妓女。”那么,她之所以成為一個享譽世界的作家而非妓女,說明了她天生就是一個只為寫作而存在的人。而這樣的人是可以創造奇跡的。
安琪曾在一篇文章中表示:“除了《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一書,我就沒讀過杜拉斯的其他作品。我喜歡的杜拉斯更多的是她的生活狀態本身。”(《〈像杜拉斯一樣生活〉創作記憶》)這個事實更加確鑿地表明,安琪與杜拉斯,的確存在著性格與精神類型上的同構。亦即在她的血液中,先天性地伏藏著杜拉斯式的氣質和趨向;而在對杜拉斯進一步了解之后,杜拉斯式的生活,已潛在地成為了她的精神幻象,成為了激勵她的旗幟。
因此,當她在那個人去樓空的夜晚,突然寫下了杜拉斯這個名字和這首詩歌的時候,一次看似偶然的寫作,實際上是打開了潛意識長期積儲于她心窖密室的蓋板。這種長期的積儲與瞬間的打開,使這首詩作呈現為高壓氣流般的驟然噴射——它是天然的,早就存在的;帶著它復雜的由體液、細胞、飛翔的幻象混成的秘密,以不可修飾的原生狀,直接噴放。
只是,安琪之于杜拉斯的對應想象時段更為遙遠,由自己人生的此在時段,徑直跨入暮年時光之于杜拉斯的對應想象;或者說,是盼望和期待。杜拉斯一生不懼物議,我行我素,坦率地生活、強盛地建造、恣意地揮霍。雖然傷痕累累卻始終全身而立,到了人老色衰的暮年更是人生如花。不但仍有能力瘋狂地愛,并有魅力被瘋狂地愛;不但仍保持著旺盛的創造力,并更加自信和驕傲。當諸多諸如好萊塢女星們的絕代佳人,尚未走過中年人生就自我揮霍成白癡時,時光唯獨成全了這朵茁壯的罌粟。想來許多讀者都不會忘記,由她為一位男士所構想的、那段恭維她自己的經典臺詞:“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如果這不是所有女人的夢想,起碼也是所有知識女性的夢想,當然更是安琪的夢想。所以,《像杜拉斯一樣生活》一開始便直撲這一夢想:
可以滿臉再皺紋些
牙齒再掉落些
步履再蹣跚些沒關系我的杜拉斯
我的親愛的
親愛的杜拉斯!
我要像你一樣生活
然而,世界超女杜拉斯,高盧雄雞般驕傲高蹈的杜拉斯,只宜作為夢想來憧憬,無法作為現實來復制。
盡管你可以在生命的年輕時段效仿她——“腦再快些手再快些愛再快些性也再/快些/快些快些再快些快些……”但杜拉斯馬力無窮的加速度能夠跑贏生活,而你卻在中途就已“呼——哧——我累了親愛的杜拉斯我不能/像你一樣生活”。這是一種清醒的、坦率的、誠實的認賭服輸?
然而,無論如何,安琪都在被杜拉斯所激勵的時光中,創造了不凡的生命事實。
最后我還要說的是,就語詞和句式結構而言,《像杜拉斯一樣生活》是一首極為簡單以至單調的詩,但這樣的單調,卻來自心泉的高壓噴涌,一氣貫通,渾然天成。正所謂的人活一口氣,詩貴一根筋——這句話可以算作我的頓悟。因為諸多逼近絕望之境的優秀詩歌,都有這種一根筋的特征,比如海子在孤獨絕望的青藏高原之夜,想念“姐姐”的詩歌名篇《日記》:“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姐姐……姐姐……”其與這首詩一根筋的單調,幾乎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