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寫的”隱喻:特朗斯特羅姆《致防線背后的朋友》賞析

/［天津］曾思藝

致防線背后的朋友

［瑞典］特朗斯特羅姆 李 笠 譯

一

給你的信如此簡短。而我不能寫的

就像古老的飛船膨脹，膨脹

最后穿越夜空消失。

二

信落在檢察官的手上。他打開燈

燈光下，我的言辭像柵欄上的猴子飛躥

抖動身子，靜靜站立，露出牙齒！

三

請回味句中的含義。我們將在兩百年后相會

那時旅館墻上的高音喇叭已被遺忘，

我們終于能安睡，變成正長石

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 （1931——），瑞典當代最杰出的詩人，被譽為當代歐洲詩壇最杰出的象征主義和超現實主義大師。2011年10月，榮獲諾貝爾文學獎。

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深受古典詩歌和艾略特、帕斯捷爾納克和瑞典詩人埃克羅夫等現代主義詩人的影響，法國超現實主義詩人艾呂雅對其影響尤大。他十分推崇艾呂雅那種明快的風格和以超現實技巧敏銳地表現感覺與思想的經濟手法:“艾呂雅輕輕觸碰了某個開關，花園就在眼前。”他力圖使明快的風格與含蓄的內涵結合起來，以經濟的手法、簡短的篇幅，新奇動人地表達復雜的感受和深刻的思考，如《記憶看見我》:“醒得太早，一個六月的早晨/但回到睡夢中又為時已晚。//我必須到記憶點綴的綠色中去/記憶用它們的眼睛尾隨著我。//它們是看不見的，完全融化于/背景中，好一群變色的蜥蜴。//它們如此之近，我聽到它們的呼吸/透過群鳥那震耳欲聾的啼鳴。” （北島譯）這首詩的標題即出人意外——不是我看見記憶，而是記憶看見我，全詩圍繞這一新奇的創意而展開，別出心裁地寫出了人與過去的關系，點明了記憶雖如變色的蜥蜴，但又總以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方式尾隨著人。

《致防線背后的朋友》是詩人的一首代表作和名作，它也體現了這一風格。這首詩可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為第一詩節，點題并說明自己的信寫得“如此簡短”。為何“如此簡短”？是因為事情太多，無暇多寫？還是情況緊急，來不及多寫？抑或是辭不稱意，難以多寫？從“不能寫的”一語中可知，雖然信很簡短，但該寫的似已寫出。更深沉的情感、更豐富的內涵、太明白的意思是“不能寫的”，它們像古老的飛船一樣膨脹，穿越夜空消失無蹤了。

第二部分包括第二、第三詩節。首先點明“不能寫”的原因。因為這信須經過檢察官之手，他冷酷無情，甚至吹毛求疵，此刻在燈光下，他正覺得“我的言詞像柵欄上的猴子飛躥”，對他抖動身子，露出牙齒。說明這是一個黑暗、專制，思想沒有自由的環境。接著，詩人請朋友“回味句中的含義”。盡管檢察官疑神疑鬼，但由于“我”的信寫得簡短含蓄，他一無所獲，信終于傳到“你”的手上。信雖簡短含蓄，但我們心有靈犀，只要細加回味，就能把握句中真意。并且指出，兩百年后我們終將相會，那時不再有高音喇叭、竊聽器之類監聽并且放大人的情感和思想的控制工具，人們將能自由思想、自由交流。說明現狀黑暗壓抑，只有寄希望于未來。結尾更是指出，到那時，人們不僅能自由交往，而且能夠遺忘歷史的黑暗、專制與殘酷 （高音喇叭便是最好的象征），能夠忘懷一切地安睡，變成具有生命力的石頭——“正長石”。

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委員會認為:“特朗斯特羅姆的多數詩集帶有一個特點，顯現為簡練、具體而苦澀的隱喻……”由于這一特點，再加上資料有限使我們無法確知本詩的具體寫作背景，因而可對本詩的寓意或主題作多種理解。第一，可理解為這是寫思想、感情、欲望等與言詞的關系。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人的精神活動包括意識、前意識和無意識。而最深刻的思想、最本能的欲望、最激烈的感情往往是不能寫也無法寫的，因為不僅有意識、前意識這位“檢察官”打開燈來監督、檢查，而且言詞難以盡意。第二，可理解為一對相愛而受到家長阻撓的戀人的情事。兩人雖然深情相愛，但父母充當檢察官，讓其好事多磨，費盡周折。第三，可理解為揭露社會得專制、高壓，思想沒有自由，一切都處在檢察官燈光的照射中，一切都可能被監控的高音喇叭放大。由上可見，本詩堪稱極其簡短中蘊涵豐富寓意的上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