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張 進
朱熹 (1130——1200),自幼受學于父親朱松 (號韋齋),非常喜歡蘇軾之學。三十一歲拜理學家李侗為師后,即以維護儒學的純正為己任,對蘇軾其人其學其文進行了激烈的批評。但在經歷了錯綜復雜的政治斗爭,特別是慶元黨禁的白色恐怖后,晚年的朱熹對蘇軾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認識,對其書畫及詩文詞賦多有稱道,如稱“東坡老人英秀后凋之操、堅確不移之姿,竹君石友,庶幾似之”①,“東坡筆力雄健,不能居人后”②,“文字到歐曾蘇,道理到二程,方是暢”③。朱熹父子與蘇軾的《昆陽城賦》曾有一段銘心刻骨的情結,千載之下,令人感動、感慨與感佩。
慶元四年 (1198)四月,六十九歲的朱熹于病中覽《蘇軾集》,回想十一歲時父親朱松為自己講授蘇軾《昆陽賦》的情景,因作《跋韋齋書〈昆陽賦〉》曰:
紹興庚申,熹年十一歲,先君罷官行朝,來寓建陽,登高丘氏之居。暇日手書此賦以授熹,為說古今成敗興亡大致,慨然久之。于今匆匆,五十有九年矣。病中因覽蘇集,追念疇昔,如昨日事,而孤露之余,霜露永感,為之泫然流涕,不能自已。復書此以示兒輩云。慶元戊午四月朔旦。
(《晦庵集》續集卷四)
朱熹的父親朱松時為吏部員外郎,以不附秦檜和議,出知饒州,請祠 (祠官只領半祿),居于家。飽讀詩書文章的朱松對十一歲的兒子開始了嚴格的訓蒙教育,“他竭盡心力用儒家的忠孝氣節、道德文章熏陶啟迪沋郎 (朱熹的小名),但是在這種浸透為臣盡忠、為子盡孝古老圣訓的封建道德家教中,卻包含著尊王攘夷、抗金復國的現實內容”④。一次他為兒甥讀《光武紀》,朱熹感而發問,父親扼要講解后,兒子竟欣然領悟,因記之曰:
為兒甥讀《光武紀》,至昆陽之戰,熹問:“何以能若是?”為道梗概,欣然領解,故書蘇子瞻《昆陽賦》畀之。子瞻作此賦時方二十一二歲耳,筆力豪壯,不減司馬相如也。
(《晦庵集》續集卷四)
光武帝劉秀開中興大業,以昆陽之戰扭轉乾坤,司馬光有詩曰:“赤伏開興運,昆陽定壯圖。”《邇英閣讀畢〈后漢書〉蒙恩賜御筵詩》,《傳家集》卷六)蘇軾的《昆陽城賦》作于嘉祐五年 (1060),是年正月,蘇軾舉家自荊州陸行赴京,路經河南作。昆陽,古縣名,即今河南葉縣一帶。公元23年,劉秀起義兵據昆陽城,時唯有八九千人。王莽派大司徒王尋、大司空王邑將兵數十萬圍攻昆陽城。劉秀留王鳳等守城,自率兵騎勇敢迎擊,以極少兵力戰勝了王莽的主力部隊,王莽的新朝就此轉向崩潰。《昆陽城賦》即是憑吊東漢中興之主劉秀與王莽軍作戰之古戰場。朱松“手書此賦以授熹,為說古今成敗興亡大致”,乃至于五十九年后,朱熹仍記憶猶新,“如昨日事”。那么,蘇軾此賦是怎樣鋪陳昆陽之戰的?又何以具有如此強烈的感染力?以下我們抄錄原文,并作深入的分析。
淡平野之靄靄,忽孤城之如塊。風吹沙以蒼莽,悵樓櫓之安在。橫門豁以四達,故道宛其未改。彼野人之何知,方傴僂而畦菜。嗟夫,昆陽之戰,屠百萬于斯須,曠千古而一快。想尋、邑之來陣,兀若驅云而擁海。猛士扶輪以蒙茸,虎豹雜沓而橫潰。罄天下于一戰,謂此舉之不再。方其乞降而未獲,固已變色而驚悔。忽千騎之獨出,犯初鋒于未艾。始憑軾而大笑,旋棄鼓而投械。紛紛籍籍死于溝壑者,不知其何人,或金章而玉佩。彼狂童之僭竊,蓋已旋踵而將敗。豈豪杰之能得,盡市井之無賴。貢符獻瑞一朝而成群兮,紛就死之何怪。獨悲傷于嚴生,懷長才而自浼。豈不知其必喪,獨徘徊其安待。過故城而一吊,增志士之永慨。⑤
文章開篇八句寫作者眼中所看到的昆陽城景象。靄靄,暗淡貌。塊,孤獨貌。樓櫓,古代瞭望的崗樓。橫門,代指昆陽城門。這幾句謂:平闊的原野上濃云暗淡,一座孤城隱然浮現。狂風吹沙一片蒼莽,那古代的崗樓今在哪里?城門豁然大開,道路依舊未改,而當地的人們哪里知道這兒曾經是古戰場,他們正在彎腰種菜。⑥寥寥幾筆,勾畫出昆陽城的蕭條之景,也流露出作者的興亡之感。元人王惲《昆陽懷古》中“野人無所知,城邊事春耕” (《秋澗集》卷三),明人何喬新《吊昆陽城賦》中“顧樓櫓之安在兮,雉堞悵其已圮……耕夫豈識興亡兮,方肆墾而未已” (《椒邱文集》卷十五)之句,皆從蘇賦中脫胎而出。
接下來,重筆寫昆陽之戰。起筆“屠百萬于斯須,曠千古而一快”二句,總寫昆陽一戰所取得的輝煌戰績:須臾之間屠戮了敵軍百萬,為千百年來一大快事,抒發了作者的頌美之情。然后用前后對比手法,先寫王尋、王邑之“來陣”,再寫劉秀之“迎擊”。寫“來陣”,以“驅云而擁海”比喻王莽軍人數之眾,來勢之猛;而“猛士扶輪”四句,描繪出王莽軍作戰之陣勢與必勝之氣焰。猛士們推進車輪沖過草叢,又驅趕著虎豹等猛獸來助長軍威,他們已罄盡全國的兵力作最后的較量,以為從此勝敗已定,不須再戰。而守城的漢軍,面對強敵,乞求投降,未被應允,大驚失色而又后悔不迭。至此,王莽軍的兇猛強悍與氣焰囂張已達到頂峰。《后漢書·光武帝紀》也載:“王鳳等乞降,不許。尋、邑自以為功在漏刻,意氣甚逸。”⑦漏刻,頃刻,極言時間短暫。然而作者筆鋒一轉,“忽千騎之獨出,犯初鋒于未艾”,寫劉秀率千騎沖入敵陣勇敢迎擊,雖初次交鋒,士氣卻絲毫不弱。據《后漢書·光武帝紀》載:“光武乃與敢死者三千人,從城西水上沖其中堅,尋、邑陳亂,乘銳崩之,遂殺王尋。城中亦鼓噪而出,中外合勢,震呼動天地,莽兵大潰……會大雷風,屋瓦皆飛,雨下如注……”⑧作者接下來正是描繪了敵軍慘敗的過程,先是將領傲慢地“憑軾而大笑”,旋即是將士們“棄鼓而投械”,再后是“紛紛籍籍死于溝壑”。作者又進一步分析了死者中那些掛著金印、佩著玉飾的人,他們應當都是“市井之無賴”,王莽謀篡得位,這些人“貢符獻瑞一朝而成群”,如今紛紛就死,不足為怪,表現了作者無比的義憤與蔑視!更為“豪杰”之士而鳴不平!
文章最后抒發了作者的感慨:“獨悲傷于嚴生,懷長才而自浼。豈不知其必喪,獨徘徊其安待。”嚴生,即嚴尤;自浼,自我污損。《漢書》載,嚴尤精通歷史和兵法,論戰無不精妙。班固贊之:“若乃征伐之功,秦漢行事,嚴尤論之當矣。”⑨《后漢書》載,嚴尤曾勸王邑說,“昆陽城小而堅”,不如先攻劉玄所據守的宛城,“宛敗,昆陽自服”⑩,的確深有謀略。“《讀畫齋叢書》本,[元]劉塤《隱居通議》卷五錄有此文全文,末句有注文,云:‘嚴尤最曉兵法,為莽謀主,昆陽之敗,乘輕騎,踐死人而逃。’當為蘇軾自注。”?蘇軾所悲者,如此有才之人竟甘愿為王莽助力,難道不知王莽新朝必然滅亡?孟子說:“非其有而取之,非義也。” (《孟子·盡心上》)王莽謀篡,古人皆視之為“不義”,嚴尤甘事不義,在蘇軾看來,是不能自用其才。蘇軾一生,以才學、氣節著稱。《宋史》稱他“挺挺大節,群臣無出其右”?,因此他對嚴生的自浼,表示了極大的悲哀與憐惜!“過故城而一吊,增志士之永慨”,總結上文,突出了“永慨”之主旨。
觀蘇軾此賦,其“感慨”、“嘆息”者大略有三:
其一,借故城抒發古今成敗興亡之感;
其二,頌揚劉秀的英勇抗擊,以寡敵眾;
其三,悲哀才士缺乏節義,不能自用其才。
此三者,表現出青年時期的蘇軾,熟讀書史,關注古今成敗興亡之事,關注才士的節義氣概,既有卓越的文學才能,又有清醒的政治頭腦,借詠古對現實政治提供可鑒之資,表現出非凡的才學、膽識與氣節。這正是朱熹的父親朱松所激賞的。他說:“子瞻作此賦時方二十一二歲耳,筆力豪壯,不減司馬相如也。”其“筆力豪壯”,不僅表現在寫景、抒情、議論的闊大豪壯,開闔自如,在其胸襟和膽識的特立過人,更在其具有現實的針對性。所以,朱松給兒甥讀光武紀》,說古今成敗興亡之理,手書蘇軾《昆陽城賦》贈子,其寄意殷切,用心良苦也。朱熹不辜父望,出仕后,歷官同安主簿、知南康軍、提舉浙東常平茶鹽公事、知漳州、知潭州、煥章閣待制兼侍講等。雖多數時間為祠官,然其始終關心朝政,用他的話說,身伏衡茅,心馳魏闕,竊不勝其愛君憂國之誠”?。他多次上封事、奏札,反復勸諫皇帝正心術、立綱紀、親賢臣、遠小人,內修外攘,以圖恢復。然而因“急于致君,知無不言,言無不切,頗見嚴憚”?,他入侍經筵四十天就被逐出國門。朱子一腔悲憤,在病中覽蘇軾集》,追念往事,歷歷在目,眼見恢復無望,“而孤露之余,霜露永感,為之泫然流涕,不能自已。復書此以示兒輩云”。其傳賦之意不言自明。
蘇軾的《昆陽城賦》既被朱熹父子愛重,對后世也產生了顯著的影響。在蘇軾之前,詩文中涉及昆陽的文字泰半是借用其典故,如“熊羆驅涿鹿,犀象走昆陽”,“東漢重晞日,昆陽屋瓦飛”等。蘇軾之后,專寫昆陽城的作品漸多,如[宋]李廌《過昆陽城》《濟南集》卷四)、[元]郝經《曉登昆陽故城》 (《陵川集》卷十)、[明]薛瑄《昆陽行》 (《敬軒文集》卷三)等,無不受到蘇賦之影響。其中孫承恩《使郢昆陽城吊古》中云:“撫事吊古增慨傷,高情獨有坡翁賦。嚴尤小豎非英才,委身簒逆胡為哉。留芳不能乃遺臭,千年唾罵誰為哀。”對蘇賦給予很高的評價,而對嚴尤,則表示了極大的不滿與憤慨,比蘇軾的“悲傷”有過之而無不及。
[宋] 吳子良《荊溪林下偶談》卷三“詞人懷古思舊”條云:“詞人即事睹景,懷古思舊,感慨悲吟,情不能已。今舉其最工者,如劉禹錫《金陵》詩……《愚溪》詩……竇鞏《南游》詩……東坡《昆陽城賦》:‘橫門豁以四達,故道宛其未改。彼野人之何知,方佝僂而畦菜。’……而近世仿效尤多,遂成塵腐,亦不足貴矣。”可見,此賦雖不及《前赤壁賦》《后赤壁賦》更為人知曉和稱賞,卻也是同類作品中的佼佼者。
①②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84,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973頁,第3964頁。
③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139,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3309頁。
④束景南:《朱子大傳》,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27頁。
⑤?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一,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頁。
⑥參考孫民:《東坡賦譯注》,巴蜀書社1995年版,第12頁。
⑦⑧⑩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7頁,第8頁,第7頁。
⑨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833頁。
?脫脫等:《宋史》,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0817頁。
?朱杰人等主編:《朱子全書·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11,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13頁。
?王懋竑:《朱熹年譜》,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2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