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翊卿[西藏民族學院, 陜西 咸陽 712082; 四川大學外國語學院, 成都 610065]
論《寵兒》中重新記憶對治愈精神創傷的必要性及作用
⊙吳翊卿[西藏民族學院, 陜西 咸陽 712082; 四川大學外國語學院, 成都 610065]
托妮·莫里森的小說《寵兒》中最令人震撼的就是奴隸制帶來的傷痛記憶的力量。當小說中的人物無法通過遺忘過去來減輕內心的傷痛時,采取了直面過去,重新記憶的方式,最終獲得了自我和精神上的救贖。本文通過論述了重新記憶在治療黑人精神創傷的作用及必要性,得出結論:只有對過去的傷痛經歷進行重新記憶,美國黑人才能走出奴隸制的陰影,重構黑人民族的歷史和開創未來。
《寵兒》 奴隸制 精神傷痛 重新記憶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托妮·莫里森的代表作《寵兒》通過回憶黑人在奴隸制迫害下的悲慘遭遇,向讀者展現了美國黑人被奴役的殘酷歷史。莫里森曾說過:“小說人物不愿回憶,我不愿回憶,黑人不愿回憶,白人不愿回憶。我是說這是全民族的記憶缺失癥。”①歷史是暴力、血腥并具有毀滅性的,然而如果我們選擇忘記,那么它就有可能卷土重來。《寵兒》可以被看做是一部關于奴隸記憶的小說,其中的記憶可以分為兩類:在第一類記憶中,人們為了逃出奴隸制的陰影,盡力壓抑記憶,但是回憶不時侵擾現在的生活;而在第二類記憶中,人們主動回憶過去經歷的痛苦,接納過去,接納自我,這種記憶被莫里森稱為“重新記憶”。無論是對于個人還是一個民族而言,忘記歷史,就意味著失去根本,失去傳承,失去自我。“美國認為自己是一個新的、單純的國家,沒有記憶和罪惡,但是莫里森挖開了塵封的過去,穿過殘暴和悲傷,回到了已被埋葬的美國歷史中。”②本文從重新記憶的必要性、它對治愈黑人精神創傷的作用及它對黑人集體記憶的喚醒三方面論述重新記憶是如何幫助小說中黑人治愈精神創傷的。
從一開始,《寵兒》就致力于恢復有關黑人被奴役的歷史記憶。小說開始于1873年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盡管奴隸制在法律上已經被廢除,人們卻依然生活在奴隸制的陰影下。彼得·米德爾頓和蒂姆·伍茲認為:“過去,換句話說,不僅是一個認知領域,更是融合了懷舊和悔恨的情感投入,而這種強烈的渴望、悲傷和憤怒的情感都要求過去被拋棄或遺忘。”③因此,小說中的黑人們為了減輕奴隸制帶來的精神創傷,極力壓抑回憶的本能。
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塞絲,出于強烈的母愛殺死了自己的幼女只為女兒不再重復自己的悲慘命運。奴隸制對塞絲的迫害始終籠罩著她現在的生活,把她一次又一次帶回到痛苦的過去。在抵制痛苦回憶的過程中,塞絲失去了自我和開始新生活的信心。在林間空地,當寵兒柔軟的手指撫摸著塞絲時,塞絲記憶的閘門被打開,她想起了婆婆貝比·薩格斯的安慰,學校老師的折磨,媽媽的臉以及保羅·D。在這一瞬間,塞絲明白了:“她來到‘林間空地’,不僅僅是為了紀念黑爾,也是為了找個答案;現在她找到了。對,是信任和重新記憶。”④這是塞絲首次接受重新記憶并有了重新開始新生活的渴望。
保羅·D是塞絲在“甜蜜之家”為奴時的伙伴,無論在精神還是肉體上都遭受了非人的折磨,這一切讓他把情感都鎖在那個“生銹的煙草罐”中,相信生存之道就在于愛什么都不要過分投入。在124號,保羅·D贏得了塞絲的信任并成了她的情人,但他依然封鎖著自己的記憶,他認為在奴隸制的迫害下,自己像牲畜一樣被虐待,已經被剝奪了作為男人的尊嚴和驕傲,因此十分害怕塞絲知道他自卑懦弱的內心:
在他胸口埋藏的煙草罐里,那胸口,曾經有一顆鮮紅的心跳動。罐子的蓋子已經銹死了。現在他不會在這個甜蜜而堅強的女人面前把它撬開,如果讓她聞見里面的東西,他會無地自容的。而他知道他的胸膛里已經沒有一顆像“先生”的雞冠一樣鮮紅的心在跳蕩,也會使她受到傷害。⑤
當保羅·D受寵兒引誘而與其發生性關系時,他從本能的釋放中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尊和真實的自我,他一遍遍地輕呼著“紅色的心,紅色的心”。隨之,那緊鎖的“生銹的煙草罐”也被打開,而他塵封的過去也一瀉而出。保羅·D的自尊和驕傲也隨著內心激情的噴涌而出,得到了復活。莫里森說過:“即使回憶過去會妨礙現在的生活,但對于沒有過去的未來的追求卻有著更深刻的絕望,因為它否認了現實和那些死去的人們的犧牲。假如說個人和集體責任是《寵兒》的重要關注點,那么去回憶也成為一種責任。”⑥所以遺忘是處理現在與過去關系的一個被動消極的方法,抑制回憶只能使人們在現實生活中感到更加迷惘。
奴隸制不僅從身體上摧毀了黑人,更重要的是,帶給了黑人巨大的精神創傷。在《寵兒》中,所有的人物在面對現在的生活時都有不同的心理或生理上的障礙,這些都是奴隸制對人異化的結果。托妮·莫里森作為一個黑人作家,為黑人精神上的不健康深感憂慮,她嘗試著用重新記憶的方法治愈黑人精神上的創傷。寵兒,以記憶之名出現,成了打開小說中人物記憶的鑰匙。
藍石街124號房子因為十八年前塞絲的弒嬰事件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困境,塞絲的小女兒丹芙,因為長年與外界隔絕,心智上遠遠小于實際年齡,她對124號外面的世界懷有強烈的恐懼,而且自我意識極度脆弱。當寵兒以少女的形象出現在124號時,丹芙立刻接受了她。她用全部的感情照顧著寵兒,并試圖通過與寵兒的交往感受到自我。交流是跨越孤獨隔閡的橋梁,丹芙和寵兒都十分喜歡重新記憶,她們甚至交換回憶。隨著這種交流的增多,丹芙認可了他人的存在,也獲得了更多的自我認同。在小說的第八章,丹芙對自己出生的故事進行了重新記憶,莫里森生動地描述了兩個女孩子之間的交流和互動:
此刻丹芙看到了,也感受到了──借助寵兒。感受到她媽媽當時的真實感受,看到當時的真實景象。而且好點子出的越多,提供的細節越多,寵兒就越愛聽。于是她通過向媽媽、奶奶給她講的故事注入血液──和心跳。預先設想出問題和答案。當她們兩個一起躺下的時候,獨角戲實際上變成了二重唱,由單獨來滿足寵兒的嗜好,表現得好像一個情人,他的樂趣就是過分嬌慣他的心上人。⑦
這個講故事的游戲實際上是兩個女孩子交織在一起的重新記憶,通過這個游戲,丹芙與人溝通交流的能力得到了提高,由長期與外界隔絕造成的自閉癥得到了治療。后來,當塞絲在內心罪惡感和寵兒一味索取的折磨下變得越來越虛弱時,丹芙終于邁出了人生中的重要一步,走出124號房子去向外界求助。至此,丹芙精神的創傷已經得到了治愈,她從一個沒有自我意識的迷茫小女孩成長為一名自信、自愛、獨立的新女性。
塞絲和保羅·D一起在“甜蜜之家”長大,擁有很多共同的回憶,但自從塞絲逃離“甜蜜之家”算起,他們已經分開了整整十八年。這期間,兩人都遭受了很多苦難,但他們寧可把一切鎖在記憶里,也不愿談論,任由痛苦深藏于心底,蠶食著現在的生活。寵兒像一把鑰匙,一旦打開了記憶之門,塞絲和保羅·D都深陷其中。在對過去重新記憶的過程中,他們重溫了一起經歷過的歲月,也知道了在分開的十八年中彼此遭受的苦難,內心產生了共鳴與同情,接納了對方也接納了自己。信任和理解就是建立在對過去重新記憶的基礎之上,讓這兩顆飽經滄桑,傷痕累累的心重新感受到愛、同情與溫暖。
奴隸制毀滅了無數的黑人家庭,給黑人留下了巨大的心理缺憾,在《寵兒》中,塞絲和寵兒就是典型的例子。從小被剝奪了享受母愛權利的塞絲因為太愛孩子,寧愿殺死孩子也不讓其遭受奴隸制的迫害,正如后來莫里森說到的:“母愛有時候也是一個兇手。”⑧然而女兒的死折磨了塞絲整整十八年,使她充滿了罪惡感和悔恨,渴望有機會對逝去的女兒宣泄心中的母愛。
通過寵兒片段性的重新記憶,不難推斷出當時寵兒和她的母親一起在奴隸貿易中從非洲被販賣到美國,下船的時候她們被賣給不同的奴隸主。寵兒當時年幼,無法理解黑人的命運不被自己掌握,以為是母親拋棄了她。因此極度的缺少母愛的寵兒一見到塞絲,就立刻把塞絲當成了母親,開始無休無止地向塞絲索取愛和關懷。
當保羅·D離開124號后,塞絲和寵兒最大限度迎合著對方的要求,彌補著自己心理上的缺憾:寵兒就像寄生蟲一樣,吸取著塞絲生命的力量,而且總是抱怨塞絲拋棄了她;塞絲寧愿犧牲自己也要滿足女兒的每一個愿望,還得不斷解釋自己當年殺死女兒全是出于愛。在塞絲和寵兒彌補內心缺憾的過程中,她們得到了精神上的慰藉和滿足,盡管最終寵兒離開了124號,但她們精神的創傷卻得到了治療。
蘇珊·鮑爾斯說過:“《寵兒》把個人追求的主題和對殘酷種族主義的集體記憶結合在一起。盡管啟示文學的特點就是關于個人命運和救贖的,但總的觀點還是關于群體的。”⑨在小說的第二十二章是一段以意識流的形式出現的寵兒的獨白,通過重新記憶中支離破碎的片斷,寵兒描述了一個擁擠而黑暗的地方:蜷縮著的人們,耗子,沒有水喝,“沒有皮的男人”,饑餓以及死亡。這里,寵兒提到的正是從非洲駛向美洲的販奴船,當年大量的黑人因為疾病和饑餓在途中喪失了生命。莫里森通過寵兒的重新記憶喚醒了黑人關于殘酷奴隸制的集體記憶,揭開了奴隸制歷史的血腥面紗。
《寵兒》流動著黑人的民族集體記憶,在黑人被剝奪了話語權后,以這種特殊的方式講述著黑人被奴役的歷史。自從被迫遠離故土,被販賣到美洲,非裔美國黑人遭受了奴隸制的殘酷迫害,在以白人文明為主流的文明社會中,黑人失去了話語權,其歷史也被割斷。莫里森通過《寵兒》中個人的重新記憶喚醒了黑人民族的傷痛記憶,昭示了黑人民族文化身份缺失的現實,為黑人的自我救贖指明了方向。
傷痛的記憶的確給現在的生活帶來了厚厚的陰影,因此在當代美國,有著是否該為了尋求精神上的平靜而忘記奴隸制這段歷史的爭議。人類既然創造了歷史,就應尊重歷史,如果我們無法了解過去,就勢必不會擁有未來。正如德斯蒙德·圖圖所言:“如果你不能夠應對黑暗的過去,直視這頭野獸的眼睛,這頭野獸就不會安靜地躺下。”⑩《寵兒》中的人物通過重新記憶治愈了精神創傷,從而獲得了新生。托妮·莫里森在小說中通過對美國黑人的苦難過去進行了重新記憶,成功地給美國黑人走出奴隸制的陰影指出了道路。
① Toni Morrison,“The Pain of Being Black,Time”.cited in Peter Middleton,Tim Woods.Literatures of Memory.New York: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0:2.
② Mervyn Rothstein,“Tony Morrison,in Her New Novel Defends Women”.New York Times,Augest,26,1987,p17,cited in 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Vol.55:175.
③ Elizabeth Evans,“Chapter 6:‘Ripping the Veil’:Meaning through Rememory in Beloved.”[A].cited in Wilfred D.Samuels.Twayne’s United States Authors Series 559.Boston:Twayne Publishers,1990:38.
④⑤⑦ 托妮·莫里森:《寵兒》,潘岳、雷格譯,南海出版社2006年出版,第125—126頁,第92頁,第99頁。
⑥ Deborah Horvitz,“Nameless Ghosts:Possession and Dispossession in Beloved”, in Studiesin American Fiction.Vol.17,No.2,Autumn,1989:157-67,cited in 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Vol.87:270.
⑧ Peter Middleton,Tim Woods.Literatures of Memory.New York: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0:175.
⑨ Susan Bowers,“Beloved and the New Apocalypse”,in The Journal of Ethnic Studies,Vol.18,No.1,Spring,1900:59-77,cited in 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 Vol.87:277.
⑩ Desmond Tutu,“Interview:healing a nation”,in Index on Censorship ,25/5(1996):39-43,cited in Peter Middleton,Tim Woods.Literatures of Memory,New York: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0:112.
作 者:吳翊卿,西藏民族學院外語系講師,四川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語言文學碩士研究生。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