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瑋莉[江西警察學院, 南昌 330032]
社會影響下婚姻男女的變態心理──《紅玫瑰與白玫瑰》中佟振保與孟煙鸝
⊙田瑋莉[江西警察學院, 南昌 330032]
《紅玫瑰與白玫瑰》是張愛玲對婚姻困境的反思。主人公佟振保與妻子孟煙鸝各自面臨著社會層面的束縛并在其影響下產生了變態心理。
道德 女性 人權 變態 心理
張愛玲的小說作品,以瑰麗的文字、精致的意象,寫男女言情、家庭瑣事,甚至人心最深層的私欲,為其在現代文學史上奠定了重要地位。張愛玲善于對由傳統意識和現代思想沖突帶來的婚姻困境進行反思。將反思精煉而深刻地體現出來的當數她的代表作《紅玫瑰與白玫瑰》。
佟振保是留學歸國的新知識分子,觀念卻仍停留在迂腐不通的時代。他對愛情不誠實、對妻子不忠,卻仍保有“好人”的名號。佟振保的妻子煙鸝背叛他與裁縫私通,盡管她在行為上離經叛道,但內心仍無法擺脫男權主義的束縛,一切生活依舊以丈夫為天。佟振寶夫婦兩人各自面臨著社會層面的束縛并在其影響下產生了變態心理。
佟振保屬于“自戀型”人格心理,他為保衛社會道德價值觀而活,相對壓抑了自身欲望與生存目的。他家境貧寒,后來出洋得了學位并赤手空拳地打了天下,因而有了體面的工作、古典的妻子、眾多的親戚朋友。自戀者的心態渴望征服,自覺是個優越者,佟振保的一切成就都是憑腳踏實地努力而來,并深信自己必有所成。他感到自滿,需要別人的崇拜與盲從,需要外在的肯定回饋他的自我犧牲。他認為自我形象在他人眼中應是完美的,“侍奉母親,誰都沒有他那么周到;提拔兄弟,誰都沒有他那么經心;辦公,誰都沒有他那么火爆認真;待朋友,誰都沒有他那么熱心,那么義氣、克己。他做人做得十分興頭……”
佟振保努力在心目中塑造一個引以為傲的自我形象。“他要一貫的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職業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后他要做一點有益社會的事,譬如說,辦一個貧寒子弟的工科專門校,或是在故鄉的江灣弄個模范布廠……”
最后他的真我隱逝了,所有的精力被轉移到理想自我的實現上。這種要求必然發展出的一種自我的價值系統,由此系統來決定他所喜歡的與該承受的,以及他所該贊美的與可驕傲的事。振保覺得自從他犧牲了嬌蕊,迎娶母親挑選的傳統妻子后,所有人都應為他委屈自己、切合傳統道德的行為予以喝彩。“振保自從結婚以來,老覺得外界的一切人,從他母親起,都應當拍拍他的肩膀獎勵有加。像他母親是知道他犧牲的詳情的,即是那些不知底細的人,他也覺得人家欠著他一點敬意,一點溫情的補償。”
回顧佟振保的情史,他生命中第一個性啟蒙女性是巴黎妓女,卻帶給他恥辱的失敗經驗,使他的自尊受到損害,即自戀自負的人所產生的自戀性損傷。為了要補償,他必須發展浮夸性的自我,以致他產生出一種征服欲,他“下決心要創造一個‘對’的世界,隨身帶著。在那袖珍的世界里,他是絕對的主人”。振保決心要令自己所代表的男權高高凌駕在女權之上。
在佟振保送別玫瑰那晚,體內的欲念與道德受到前所未有的沖突而造成猶豫,然而他終究把欲望壓制下去,只因他隱約意識到婚前性行為不合乎道德,或許還將造成回國后的麻煩,更大的原因是:他不愿對玫瑰負上任何責任,更唯恐壞了自己的道德名譽。
碰到嬌蕊,男人的天性被激發,振保的心就亂了。佟振保對嬌蕊的真情,超越了男女偷歡之愛的層次。他的確曾用心深愛過這位朋友之妻。盡管在愛情面前,振保仍受著社會道德的束縛,他自私地不愿為嬌蕊而背負破壞家庭的惡名,那會摧毀他那所謂“對的世界”。振保內心的矛盾沖突,其根本原因在于他致力創造一個“對”的世界。在那世界里他是“絕對的主人”。這個世界的規范是由他制定的,一切對與錯的標準也是取決于他的價值觀。事實證明他可以用自己的價值觀,獲得更加兩全其美的選擇,這也是為何在回國后,他與朋友之妻王嬌蕊有染的原因。振保也承認自己的墮落,但這種墮落是愉快的,因為是遵照他自己的標準而行、甚至挑戰著舊有社會準則的墮落。盡管兩人的相處如此愉快,卻難敵佟振保對外界眼光的畏懼。
直到振保娶了白玫瑰孟煙鸝,卻對她沒有絲毫感情。迎娶煙鸝的舉動,可謂是從嬌蕊身上去除了私我的情欲,屈就于他虛偽的社會道德與期望,而在感情心理上所產生的自虐行為。煙鸝的紅杏出墻令他對社會道德所作的努力感到心灰意冷,于是開始嫖妓,代表他對傳統規范的報復行動,以宣泄他的憤怒。佟振保從此走向叛逆。盡管他內心認同的是自我而非傳統社會的標準,起碼他在外表儀式上仍保有傳統美德,如今他不顧名譽,公然召妓。可見缺乏對社會內在價值觀的認同,僅只表面服從的行為,是如此不堪一擊的。對于振保放縱與自棄的心理轉變,張愛玲對其做了意識形態的揭示:
(振保)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兒,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洋傘敲在水上,腥冷的泥漿飛到他臉上來,他又感到那樣戀人似的疼惜,但同時,另有一個意志堅強的自己站在戀人的對面,和她拉著,扯著,掙扎著──非砸碎他不可,非砸碎他不可!
這是佟振保內心的拉鋸戰,一個是對于遵守傳統道德的自己懷著戀慕的心情;另一個是他內心真正的欲望情感,對于過往一切為社會道德之名所做的犧牲感到積怨,補償不全的心理狀況令他走向另一極端,即叛逆地違反社會規范,將以往自己所奉若神明的道德全部打碎。此一分為二的人格心理,充分顯示出振保的猶豫。
自戀者對于過去自豪,并發展出一種追逐榮譽的普遍需要,為這種理所當然的需要帶來虛偽的責任。振保被自傲心理所彌漫著,力求外在的榮譽行為似乎使他變得神圣。他強壓抑著他的情感,例如他覺得自己為親人、朋友所需要時,他便竭盡所能地提供服務,因為他覺得自己應該愛他們。“應該”缺乏對真正理想的道德真誠──看來似乎為道德奮斗,實際上是一種潛意識的欺騙。
當振保與嬌蕊再度重逢,振保已娶妻生子,嬌蕊亦為人母,她冷靜地告訴振保她已找到了生活的意義,且明白了愛的真諦。振保對于嬌蕊用心生活、以生命談戀愛所遺留下的歲月痕跡羨慕不已,不像他與他的妻,兩人貌合神離,如行尸走肉般活著。振保一貫“對”的假面具突然被剝開了,暴露出真正的自己。這次見面令振保滔滔地流下眼淚,他竟嫉妒眼前的嬌蕊,“連她的老,他也妒忌她。他看看他的妻,結了婚八年,還是像什么事都沒經過似的,空洞白凈,永遠如此。”
盡管當初是振保主動放棄了這段感情,但這些年來,振保即使嫖妓也要挑胖的嫖,代表他始終并未擺脫嬌蕊的陰影,無法在情感上將她放下。反觀嬌蕊,倒是確實將振保變成回憶,繼續勇敢向前邁進了。對于振保以父權主義為中心,以界定所謂“對”的世界而言,無疑是沉重的打擊。當現實和自我認同背道而馳時,人所產生的自我認同危機深深震撼著振保,此時他的感覺是虛弱且自我否定的。振保帶著傳統的束縛,一方面他為了一己的私欲,無法全面認同社會既定的準則;但一方面他仍舊希望能夠在人際關系中獲得美譽,以致體內有兩套標準、兩個他在拉鋸著、相持不下。但終究振保還是一無所有,昔日為了名聲而放棄真心愛他的嬌蕊,如今已另嫁他人并擁有幸福歸宿;當初為了母親的歡心而迎娶符合傳統美德的煙鸝,未料卻背著他偷人。盡管種種不堪打擊著振保,但他畢竟還是自己世界的主人,于是他很快地振作起來,隔天又變回了一個好人。但反觀煙鸝,她的一切生活及準則都維系在振保身上,她沒有自我意識與愿望,甚至恐懼于正視自己的需要。煙鸝在父權主義的壓抑下,借助墮落而茍活于世。
煙鸝屬于“自謙型”(Self-effacement)人格心理,借墮落地茍活以獲得性滿足,并用自我卑下來維護其自尊與他人認同。振保在初見煙鸝時,不過用一句“就是她罷”而決定娶她為妻。她的人格是內斂而壓抑的:煙鸝很少說話,連頭都很少抬起來,走路總是走在靠后。她很知道,按照近代的規矩她應當走在他前面,應當讓他為她加大衣,種種地方伺候著她,可是她不能夠自然地接受這些分內的權利,因為躊躇,因而更為遲鈍了。
煙鸝壓抑了心中的需求,卻意圖以自我退讓使別人能夠給予她這份“應當”。但她因為無法獲得丈夫的愛與尊重,致使自己的態度變得既自卑又矛盾。為了要維護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地位,煙鸝宣稱自己的丈夫是護衛她的。他在外面嫖,煙鸝絕對不疑心到。她愛他,不為別的,就因為在許多人之中指定了這一個男人是她的。她時常把這樣的話掛在口邊:“等我問問振保看”,“頂好帶把傘,振保說待會兒要下雨的”。他就是天。
這種自欺終究獲得不了丈夫甚至別人的同情尊重,于是她漸趨于自我墮落。煙鸝的紅杏出墻,對象是地位比她更卑賤的裁縫,企圖用相濡以沫的互憐來抒解空虛。在出軌情事暴露后,她相當焦慮,欲洗清、掩飾他對她出軌的蔑視;煙鸝亟須振保的尊重,否則似乎自己所犯的錯誤將變得不可原諒。為此,她只能更卑屈地服侍或順從他,這一妥協讓墮落越陷越深,膽怯卑懦的煙鸝斷絕了與裁縫的私情后,卻仍然無法正視自己的需求,且從未試圖找出自我生存的價值。因此煙鸝只能繼續活在振保的統馭范圍下,振保就是她的天。
在傳統不平等待遇下,女性無法正視自己的需要,也無法根據個人不同的需要采取行動。她們被教導去專心致志于關心男人的需要與發展。社會只留給女性兩條路,其一為放棄表達并滿足自我需求的機會;其二為轉移自己的需要。這種轉移通常意味著女性不知不覺、自動放棄自己的需要,而視男性和子女的需要為自己的需要。若女性能妥善將自己的需要轉嫁至他人身上,則他人的需要獲得滿足時,她們亦會同感欣慰,如同自己達到目的一般。
在父權體制下,女性往往不明就里以為自己的能力不如男人,將男性視為自己膜拜的對象,因此許多女性發展出一種強烈渴求,認定自己在這世界非得找個男人做依靠,以獲致安全感及希望寄托。煙鸝將振保當做自己的天,變得沒有自我意志與主見,又受父權主義的化身——振保的連番否定,她簡直不知道自己的價值。但振保不過是和她相同的人類,煙鸝卻始終認為振保是對、自己則隱隱約約犯錯了,這是女性長期為父性社會荼毒下被洗腦的現象。煙鸝堪稱是千千萬萬個甘為男性附庸的女奴典型。作為蒼白而無味的妻子,她的性格與命運具有一定的普遍性與延續性。煙鸝,她接受了支配者的看法,相信自己低人一等,以致不能認清、亦無法表明自己的需要。相反的,煙鸝相信男人應該會設法滿足這些需要,結果往往失望,落得痛苦不堪。煙鸝一再隱忍著振保對她的冷淡和不滿,盡管結婚多年,但丈夫并不愛她,煙鸝只能獨守孤寂。她叨念抱怨的也永遠是振保。對扮演附庸者角色的女性而言,本應公開抨擊男性的支配優勢及特權地位,由于傳統社會鼓勵女性依循不平等關系的模式,在此壓抑下,女性怯于率先展開關系的調整,導致只能生活在男性的支配中。
后來煙鸝得了便秘癥,每天好幾小時坐在馬桶上,成為她遠離人群的自由空間。沒有任何人加以打擾,充滿對現實環境的否定作用。當人格退化自閉程度到達極致,此種否認可能造成個體與周遭現實環境完全脫節。煙鸝從沒有獨立存在的自覺,只能卑微攀附在丈夫身上,卻又遭到丈夫嫌棄。然而當振保帶煙鸝去看醫生,買了藥給她吃,煙鸝又是一副不熱衷的樣子,她“仿佛是情愿留著這點病,挾以自重”。由于煙鸝對振保情感上的依賴,以致不僅窒息了她的攻擊性沖動,也扼殺了一切自我肯定的傾向;這種自我否定可以表現為患病的愿望,只要患病有可能贏得振保對她的注意。
煙鸝無法明白振保為何不喜歡她,以致凡事都嫌棄她笨,以為是她自己做得不夠好。事實上若要受到他人喜愛,需要的是自己的特色,而非自己所能提供的服務。盡管感受了這令人難堪的結果,煙鸝卻仍選擇安于現況,只因她束手無策、對困境完全無能為力。煙鸝在家中或振保的朋友面前完全無法獲得尊重,盡管在豁出一切與裁縫偷情后,煙鸝卻繼續在家忍受振保的張狂而無動于衷,畏懼于正視自己的需要。后來當振保不再拿錢回家,煙鸝逐漸有所轉變,她開始積極向旁人訴苦,不再盲目地為振保嫖妓的行為辯解,實屬其行為動力上的一大轉折。她開始不再將丈夫的負心行為合理化,轉而趨于面對現實,并主動爭取自身權益。
張愛玲顛覆了男性自以為“對”的世界。故事中煙鸝的存在無聲無息、個性馴良,就連她的美也只稱得上“寬柔秀麗”,似是男性理想中的賢妻典型。男人自以為可以輕易掌握控制這種女人的一生,事實上她也是會反抗、會偷情的。紅玫瑰嬌蕊雖擁有輕浮的外在及處處留情的人際關系,內心卻是真正渴望愛情。當她在振保身上學會如何去愛后,所展現出對感情的坦誠直率,甚至勇敢突破自我與本我的道德沖突,不為別的,她是為愛而愛,充分表現出女性自我的獨立追求。孟煙鸝作為傳統家庭婦女,其人生的最大目標莫過于追求家庭成員間的和睦關系,甚至不敢有任何自我實現的想法。然而,倘若女性開始對自己與家人的關系過度緊張,以致陷入于歇斯底里時,便被人視為病態。這不過是男權主義在自我意識下,站在利己的立場,私自為女性預設她們理當不求回報地為家庭付出的義務。
張愛玲曾在散文《談女人》中,說明了對女性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無奈。“女人當初之所以被征服,成為父權宗法社會的奴隸,是因為體力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的體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竟在物競天擇的過程中不曾為禽獸所屈服呢?可見單怪別人是不行的。”鼓舞女性找回自我的存在價值,到現實世界中去實際歷練。故張愛玲稱自己為“拜金主義”,極重視女性賺取金錢、養活自己的能力,并主張勇敢脫離傳統社會所賦予作為男性附庸的地位,方能得以重生。
[1] 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M].廣州:花城出版社,1996.
[2] 張愛玲.張愛玲文集(卷四)[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
作 者:田瑋莉,碩士,江西警察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