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頭

◆小 米

石 頭

◆小 米

出門，無所事事，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何不到江邊去揀幾塊石頭，作為此行的紀念呢？

我往白水江邊走，只用幾分鐘。

江邊，只有暖風輕淺地拂動著楊柳，不遠處，有幾個農民模樣的人，在給稻田灌水，我身邊是一片很安靜的河灘。

有兩個人在那兒揀石頭，一個是我，另一個是開著拖拉機的青年農民。他的拖拉機突突地響個不停，他沒有熄火。他揀的石頭又大又沉，他把它們一塊一塊地扔到鐵皮的拖拉機車廂里，石頭與鐵皮車廂碰撞，發出結實的鈍響。在炎熱的陽光底下，青年農民赤裸著肌肉發達的上半身，他有著舉重若輕的神態，他還有著對我不屑一顧的神態。他與我幾乎沒有什么關系。他做他的，我挑我的。他對石頭的要求一點也不高，他專找個兒大的。不一會兒，他就裝了滿滿一拖拉機。他把它們運走了。他運走的那些石頭，即使他不是自己用，他也完全可以把它們賣成錢，以貼補家用。他運走的那些石頭，當然是作為建筑用的材料，即將被砌在高樓大廈的最底下。他喜歡它們，就像喜歡他自己。所以，那些大石頭在他的眼里，個個都是寶貝。他的目光一點也不像我這么挑剔。

他來的其實比我還要遲一些。我到那兒的時候，他還沒有來。我是閑來無事，想揀幾塊卵石，把玩把玩。石頭于我沒有什么用。當然，我專門挑選小一些的，我認為好看的，只有這樣我才能把它們帶回家去。我在江邊低著頭，忽視大石頭，而把目光纏繞在小石頭上，只是為了找到一兩塊我認為比較滿意的。我沒有太多太大的奢望，我想根本揀不到一塊美玉。我的目光在每一塊比較小的石頭上留戀，我想盡可能地發現無論哪一塊石頭的優點，以便讓它成為我的收藏。

就這么尋找著，我發現了一塊，拿到水里，洗干凈附著在它身上的泥垢，然后仔細看，再決定棄或者留。不大一會兒，我就找到了好幾塊，但我仍然不滿足，還沒有出現特別滿意的石頭。我繼續找，又找到了幾塊。我的兩只手都已經拿不下了。我想，我必須有所舍棄。想到就能做到。我立即把它們放下，一一擺弄，又拿起，放下，我將它們反復地做著比較。我發現它們都有優點，也都有缺點。這些石頭，它們沒有一塊是完美的。

不知怎么地，我突然就有點兒灰心，有點兒失望。就像我對自己的前途和命運所采取的那一種并不樂觀的心態。這樣的情緒一下子蔓延開來，將我的心里弄得亂七八糟。七八塊石頭，我最終只留下兩塊。我站起身來，激勵自己，暗暗地為我自己加油鼓勁。我繼續走，繼續找。我還不死心，不應該死心，我還不到可以死心的年齡。

我身上穿的短袖襯衫讓我覺得熱。我解開了扣子，讓熱風吹在我的胸膛上。要不是在江邊的話，恐怕連這一絲一縷的熱風都不會有。

我又找到了幾塊。已經快到中午了，陽光看上去雖不那么強烈，身體卻有被蒸著的感覺，每一塊皮膚，每一個毛孔，都在冒汗。

那個青年農民，只是在他往他的拖拉機上扔石頭的時候，我悄悄地，打量了他一下。之后我沒有再看他，而是一門心思，找我要找的石頭。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我抬起頭來再想觀察他的時候，他已經把拖拉機裝滿了，準備出發。他一點也沒有氣喘吁吁的樣子。他已經習慣了這樣做。而我在江邊所做的，只是偶爾為之，并不怎么在意，更加不認真。但我仍然繼續著我的行動。我照舊一邊揀，一邊丟。我要回去吃午飯的時候，手里，仍然只有幾塊石頭，而且都不是太滿意。但我既然來了，就不能空著手回去，怎么也得拿上幾塊，以示我不虛此行。后來，我終于決定不揀了，要回去了，但我手里的石頭，我對它們，也是越來越不滿意了。

我想，我要求的越多，我的要求越高，我所得到的，也就越少。只能是這樣。我有點兒后悔，我覺得，我揀到而又丟掉的石頭，比我現在拿在手里的，應該還要好一些，可是，我已經放棄了它們，即使它們再怎么好，我也不會回過頭去，把它們重新找回來。人的一生，不就是由遺憾所構成的嗎？我不可能完美，我的一生，也不可能時時事事都完美。缺憾才是真正的人生。

那個開著拖拉機的青年農民，坐在拖拉機上，他的手握著方向盤，他要走了。我也要走。我又丟棄了幾塊。最后，我只留下了兩塊并不怎么滿意的石頭。我跟在突突地響著的拖拉機后面，往我要去吃午飯的地方走。

吃完了午飯，回家的時候，我居然忘了把我揀的石頭帶回我自己的家里去。

我并不遺憾。

這只是一生中一次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經歷。它當然很快會成為過去。不再被我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