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灣（組詩）

遼寧/李曉泉

遼東灣（組詩）

遼寧/李曉泉

遼河入海口

我在等一條河回頭，轉身，浩浩蕩蕩來了

在落日的余暉中，一群鷗鳥清脆的鳴叫里，我在等

那些巨大的浪撲上來，又緩緩地退去

我在等沙灘上的一行腳印，身后蘆葦忍住了光

一群黑黝黝的小蟹在礁石上爬行，我在等天漸漸暗了下來

只剩大海急促的呼吸，我在等燈塔

像一個人的眼睛，凝望城市的燈火。一條大河

從我的家鄉，我的身邊，血脈中浩浩蕩蕩就這樣消失了

我在等它坎坎坷坷，九曲十八彎，風塵仆仆地

回來……

遙 望

我已經分不清了，浩瀚的大海與天空誰更蒼茫

有時幾朵白云倉促飄遠，有時巨大的浪花拍打著空曠

我已經分不清了，一望無際的灘地和茫茫的蘆葦

誰把誰抱緊，一個人站在海邊，像一根

被生活磨亮的針，我已經分不清了那些單薄的小船

和光芒四射的燈塔，如何悄悄關愛著

夕陽西下，紅彤彤的海面上飄過鷗鳥陣陣的悲鳴

我分不清那些鷗鳥是歸來還是遠去……

一個人在大海邊遙望，濕了鞋子，二十年前

他的父親站在這里，此刻是他，大海馱著顛簸的世界

潮汐永不停息，我已經分不清，歲月賜予父親的時光

與我一路占有的那些，有什么不同

蒼 茫

蘆葦有不屈的命，這么說時

大風在葦莖上直了直腰，晚霞中的葦蕩一片酡紅

遼東灣的秋稍微有一點霜，但不重

一個灘涂長大的人，眼中飄著云朵，雁鳴

但飄得最多的是大海的呼吸，蘆葦的枯黃

幾臺紅漆的抽油機在灘涂旋轉著

幾條橫七豎八的小路夏日蓬勃，秋冬荒涼

鍋蓋的蒼穹，熱辣辣的大地，一個人

仿佛在一夜之間就過去了大半生……

我記得那少年，整天背著小書包跑著

有時一只鷹突然從眼前飛起，兇猛無所匹敵

有時一道閃電橫空出世，天陰得

像地主婆的臉，有時野花爛漫，卻連著幾座孤獨的小墳

有時他站在海邊，心頭全是浪花

卻吐不出口中的泥沙，有時晨光升起，有時日中天有時夕陽一頭扎進了草叢

黑暗就那么劈頭蓋臉地壓住了遠近

赤裸的茫茫……

深秋的灘涂

這些年，我驚嘆于灘涂上的蘆花

年年有一場紛飛在秋光的布景中，候鳥離開

遮天蔽日的蘆花在飛

這是一場預謀已久的盛宴，安靜、閑逸、持久、抒情……

我驚嘆于葦塘對面的大海，波瀾不息

潮汐起落，在一叢叢礁石之上布下了漩渦

又不厭其煩地將絢麗的浪花擊得粉碎

我驚嘆于一片片堿蓬草，越發紅潤，似乎還藏著

少女的嬌羞

我驚嘆于那些趕海的人，一粒粒小小的螞蟻

在小船上顛簸，潮濕的褲管上沾滿了命運的鹽巴

我驚嘆于暮色沉重而黏稠的黑，像一張大網

不等我們遐想，已匆匆覆蓋了低矮的村莊

星 空

再小的花也有三分醉意

所以每每遙望星空，都想起你深情的眼睛

灘涂的風吹得蘆葦嘩嘩直響

我仍能從中辨認出小鳥和昆蟲針尖般的歌唱

有時我像一棵樹站著

有時我隨一陣風奔走

我不說話，漫天的星辰也不說話

像一個牧羊人牧著他的羊群

我知道此刻朦朧的小村睡了

大海依舊在漲潮

這并不影響一個人將自己想象成灘涂上的

一朵小花，在措手不及的幸福里

心房里藏著一個浩瀚壯美

的蒼穹

船 娘

說到波浪，我看了看她眼角的皺紋

野風吹著年輕的潮水，也動蕩著她滿月般的身子

鸕鶿九只，九個小腦瓜像九朵沉沉的麥穗

搖櫓聲仿佛是從她粗布衫里傳來的

斗笠蓋住了她忽明忽暗的眼睛

一網撒下，她的腰就彎成了一根柔軟的垂柳

我們坐在船頭，說說笑笑，她默默地撒網，起網

太陽高掛頭頂，像出發前她用一瓢海水

煮熟的那枚雞蛋……

多年以后，我時常夢見她撒網的那個動作

緩慢，輕柔，像一位母親，用一床嶄新的棉被

蓋在了大海的身上

堿蓬草

堿蓬草說紅就紅了，在海邊、灘涂

火紅火紅的堿蓬草一來秋天就不那么涼了

記得童年和同伴們站在堿蓬草中央

扯著嗓子喊，仿佛那一片片紅是我們喊出來的

如今我再不敢輕易走進那片紅，它像

耕耘過的先人灑下的血

書上說，它耐堿，吸光，固沙，生命力頑強

遠遠望著，我愛上了這種低低生長的小草

它們年年匍匐著開，忘情地開

照著我泛白的人生

幸 福

蘆花開了，一只小鳥啄著沙灘上的貝殼

羊群徜徉在晚霞中

仰頭望我的眼睛里堆滿了大海的波浪

兩只蝴蝶卿卿我我地飛著，它們把生生死死

置于肚外，而一只小海龜，正用它的慢

丈量著潮水的寬度

我和時間不約而同地停下

在遼東灣，我常常陷入一種

寧靜而平常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