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客

陜西/劉全軍

支客

陜西/劉全軍

周老二聽見鞭炮聲響的時候，正與老婆在床上干得歡實。他們常在早上123。這是兩口子的多年的習慣。周老二從第一次出場做支客先生起，他就養成了這個習慣。他有這個習慣，他媳婦自然也跟著適應了這個習慣。

其實并不是他們喜歡這個習慣，而是周老二常年趕人情場，一年四季很少落屋，尤其是在晚上他都是在捧別人的場面，顧不得捧媳婦的場面了。

說來也奇怪，周老二人生得壯實，可床上功夫差勁，何況捧人情場面免不了要沾煙酒，時間長了，身體里的零件也慢慢在生銹松弛，在“性福”生活中明顯感到力不從心。媳婦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對他的表現極為不滿，常對他說，這日子沒法過了，你要繼續做支客，我們就離婚。周老二說，我不做支客我做啥，我不做支客，一家人喝西北風啊？媳婦反駁說，現在做什么都能掙錢，做支客有啥好嘛，一年四季熬更守夜，連家都顧不上。我跟著你算是倒八輩子霉了。周老二說，你跟著我只倒八輩子霉，你跟著別人要倒九輩子霉。啥出息嘛，老夫老妻的了，怎么盡想那事，那事能當飯吃嗎？媳婦說，夫妻夫妻，睡在一起。睡都不睡在一起了，那還算什么夫妻。

周老二知道跟媳婦這樣沒完沒了地爭下去是沒有結果的，也是沒有好結果的，惟一的辦法就是盡快哄她高興起來，于是他就像變戲法似的，從兜里摸出個紅包，塞在媳婦懷里，媳婦臉上立刻就出現了笑容。這些紅包里的錢是他平時趕人情場時玩牌贏的，他私下藏著，為的就是留著媳婦跟他發脾氣時應急用的，平日里每趕一次場分的紅包，媳婦心里都有數，回到家都得一分不留的如實上交。但是，紅包也只能讓媳婦高興一下子，要想媳婦時刻高興，還得在床上滿足她的欲望。一次，他在喝醉酒時悄悄把自己的隱秘對一位土醫生說了，土醫生教給他了一種“鎖精功”，就是每天早晚堅持吐納提肛半個鐘頭，一個月就能把早瀉治好，還說要他平時多吃韭菜和洋蔥之類的發物。周老二把秘方牢記在心，也堅持做功，一個月以后，他開始檢驗這個方法的靈驗程度了。那天他趕夜場回到家時是早上九點多，兒子已上學去了，媳婦還在睡懶覺，大半截身子都露在被子外，那滾圓的屁股正對著他，像是在對他召喚。他一時激情澎湃，也顧不得脫衣褲，更顧不得前奏戲，直接猛撲上去，媳婦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時，就開始快活地喊叫了。從那天早上起，他才真正像個男人。也就是從那天早上起，媳婦在他面前就變成了一只溫順的綿羊。以后他們就開始習慣在早上123了，媳婦睡懶覺也睡得更懶了，有時睡到中午也不愿起來，甚至連大門也不上鎖。周老二責怪說，你簡直成了懶豬了。媳婦柔聲說，等你嘛。周老二又說，等我也要把大門關著啊。媳婦又柔聲說，為了方便等你嘛。周老二也就不在多說，跳上床又與媳婦快活起來。這種習慣周老二也搞不懂是不是正常，后來他在一張生理健康方面的報紙上看到了一篇文章，才知道這叫陽亢，是一種病但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病，所以他看了后就把報紙揉成一團，扔進一條臭水溝里，說,什么陽亢，純粹是老子熬夜久了，腦袋是木的，沒感覺射不出來嘛。

他說的熬夜久了是有原因的，他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支客先生，鄉間一年四季隔三岔五總要冒出許多紅白喜事，有了紅白喜事都是要請他去做支客的。支客成了他的職業。做一次支客不但可以拿到一個甚至兩個到三個紅包，而且還能落一輩子的人緣。重要的是能表現出他能說會道心靈眼敏的執事能力，尤其是在“趕人情”或者是“趕人家”的濃情熱鬧場合中，所有的幫工都被他吆來喝去，也是一種尊貴和榮耀的臉面。有一次，一名記者慕名采訪了他，寫了一篇題為《最本色的民間詩人》的文章，讓他高興得不得了，他說，耍筆桿子的人就是會寫，一眨眼工夫我就變成詩人了。其實我哪能當詩人喲，純粹是個下九流嘛。

小說開頭說到周老二正在與老婆快活的時候聽到了鞭炮聲響，這是一個信號，在鄉間，除了逢年過節，平時放鞭炮，肯定是哪家要“過事”。所謂過事，是指農家按風俗舉辦的各種紅事、白事。紅事指鄉村里各種喜慶之事；白事是喪葬之事。婚喪嫁娶，滿月洗酒，做生祝壽，如今農家戶的各種各樣的“事”排滿了村里人的日程，村民們趕了東家走西家，走了鄰居趕親戚，在大巴山區俗語里叫做“趕人情”或“走人家”。而因“過事”而聚會，成了如今鄉村社會的重要聚會形式。

周老二聽到鞭炮聲響，便對媳婦說，三姨婆走了。媳婦沒好氣地說，你這張烏鴉嘴，你怎么曉得是三姨婆走了。周老二也沒跟媳婦爭執，趕緊起床，麻利穿好衣服，對媳婦說，你信不，中午孝子就要登門請我去的。說罷，嘆了口氣，神情顯得格外憂傷。媳婦聽了，一下子哭了，對周老二說，三姨婆活了一輩子好苦喲，都是自家里的事，還要等人家來請你嗎？你還是早點去幫忙料理后事吧。別忘了還得給我們一家人扯頭孝帕。我們都要去給三姨婆送終的。周老二點點頭，眼里也禁不住噙滿了淚花。三姨婆是他的親戚，也就是說，三姨婆跟周老二的婆婆是親親的姊妹。三姨婆守了大半輩子寡，年輕的時候，嫁給一個保長做小，生了五男三女，最終只養活了三個兒子。那個保長在解放前夕悄無聲息跑了，而且是一跑就再也沒了音訊。三姨婆含辛茹苦把兩個兒子撫養成人，從沒有在人面前數落半句怨言，老了落下一身的病痛，最后三四年時間里都是躺在床上度過的。周老二小的時候也常到三姨婆家里去玩，每次去，三姨婆都給他找好吃的，并夸獎他說，二娃子口齒伶俐，聰明乖巧，長大了一定是吃嘴巴飯的。遺憾的是，周老二這張伶俐的嘴巴最終要為她老人家的后事大聲吆喝了。

周老二收拾停當，但沒有欲出門的姿態，只是坐在椅子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煙。媳婦催促說，你怎么還不去呀，沒良心的東西，三姨婆算是白心疼了你一場。周老二說，你曉得個球，我心里有數的。其實周老二是在等孝子上門來，這也是規矩，不管是辦白事還是紅事，支客是萬不能自己主動上門請纓的，這樣一來，支客就失了臉面，會讓人看賤的，而且吃支客這碗飯的又不是一人，你怎么知道禮家是請哪個山頭的呀。

吃支客這碗飯的是不能壞規矩的，壞了規矩就等于敗了風俗，也就等于斷了自己的生路。

周老二正在自圓其說之時，門口出現了一個頭戴白布孝帕的男人，那個男人撲通一聲跪在門口，泣聲說，老二，你三姨婆早上走了，我來給你報個信，請你去執事。說罷，連磕了三個頭。周老二趕緊走出門，扶起那個男人，說，表叔快起來，自家人的事，莫客套，你就是不來請，我也要去的。說完，跟著抹眼淚，媳婦這時也嚎啕大哭起來。周老二說，表叔，你趕緊去通知其他親戚，我馬上就去安排。那個男人又要行跪拜禮，被周老二扶住了，只是說，請你了，請你了。說完，抹了一把眼淚，急匆匆走了。

其實周老二是用不著去那么早的，按千百年約定成俗的習慣，凡遇白事支客只有在辦夜場時才閃亮出場的，這種“哄死人”夜場是為亡人舉行的總體的最后告別儀式，活著的人熱熱鬧鬧體體面面為亡人盡最后一份心，意在寄托哀思，讓亡人躺在棺材里玩最后一次瀟灑，既是活著的人的面子，也是一種生命的樂觀釋然。死了的人在黃泉路上一路走好，靈魂得以安息，活著的人依然要活下去，不被良心譴責，不遭世人唾棄，更好的活下去，這才是告別亡靈最好的表現。生就是死，死就是生，生也快樂，死也快樂，這種樂觀釋然的生死觀也只有樂觀向上的紫陽人才有如此境地。三姨婆走得很安詳，她咽氣的時候，兒孫都在跟前跪著送終，在燒了三斤六兩落氣紙錢后，孝媳為她洗禮下榻，穿了老衣，并入棺設靈，靈堂莊重肅穆，主孝戴著孝帕，哭聲響成一片。周老二在靈前燒了紙，敬了香，磕了三個響頭，哽咽說，三姨婆，你生前我沒能盡孝心，死后我一定把你的后事安排的熱熱鬧鬧體體面面，您老人家就安息上路吧。說罷，又磕了三個響頭。安排夜場是要與孝家主事的在一起商議的，并推舉出主管和支客，然后定下采買、禮房、庫房管理、大廚小廚、內外走雜人員，并將人員執事名單抄寫在一張紅紙上，張貼在墻上。按習俗，辦紅事用紅紙，辦白事用白紙，但對為年老的人舉辦白事，一般也是白事當喜事辦，認為一個人活了那么大的歲數，壽終正寢也是一種福分。執事名單定了以后，孝男孝女的任務就只有磕頭謝禮了，其他一切事物都交給支客料理了。

一切都必須在夜場之前把所有的事安排妥當，所以，周老二大半天都是忙碌的。他安排走雜人員，借來桌椅板凳鍋碗瓢盆，搭起席蓬，請來兩撥吹鼓手，在大門外屋檐下輪番吹奏，響器一動，熱鬧四方，遠親近鄰便趕來聚集，搭手打理事務。嗩吶吹奏的是紫陽傳統曲子《觀音掃殿》《大開門》《四合壽》，一曲接一曲，氣氛熱烈而哀怨。周老二對兩撥吹歌手說，別盡吹些哀傷的調子，多吹點高昂的曲子，流行歌曲也行。三姨婆生前寂寞大半輩子，也苦了大半輩子，她老人家活了八十多歲，也活到了高壽，對她本人和后人來講也算是件高興的事。在陽間她老人家沒享到多少快樂，到陰間她老人家一定要快樂的。多賣點力氣，算是給我個面子。兩拔吹歌手說，那是那是，在一起稍稍合計了一會，便開始吹起了《命運》《死了都要愛》《可以不流淚》等時下最具影響力的音樂，把氣氛烘托的異常喜慶。在靈堂前哭敘的幾個孝女也不再嘶聲昂氣哭喊，只是抽抽搭搭哭泣。

夜幕降臨的時候，也是夜場開場的時候。周老二安排了兩個壯勞力，在人行兩個重要的進出口候著，再三交代，凡是來趕夜場的人都必須強行留下來，等開了席以后才能走。這樣做一是聚人氣，二是還人情。為了留住人，周老二還特地安排了棋牌娛樂場所，讓那些借趕場瀟灑賭一把的人過把癮。一般的人趕夜場是三三兩兩來的，來了與孝子見個面，然后坐下來，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等開了席口，想走就走，想留下來就留下來，順其自便。遠房親朋一般是群伙而來，一路敲鑼打鼓，走近時，便燃放鞭炮，這時候，周老二便扯開喉嚨喊，來客了！孝男孝女跪迎。然后又扯開喉嚨喊，來客了！上茶來！負責服務的人員立馬迎上去，遞煙道茶。開席口了，凡是來人，不管是否搭份子，都要熱情款待，四席一開，規格為四大六小，意味吃了就跑，由專人負責拉客，每開席口之前，周老二都要在席前行支客詞：一言奉盡，啟動各臺。張府老孺百年歸世，驚動四鄰。三黨九族，遙天路遠，前來祭奠。孝家茅庵草舍，地方偏仄，眾位親朋熬更守夜，花費銀錢，孝家一筆記在心里，爾后各位婚喪嫁娶，修房造屋，孝家聞訊，定填人情。席前設宴不周，敬請諒解。請大家消停吃喝，明日亡人入土，送駕上山，孝子席前磕謝。詞畢，孝子排成一列，下跪謝客，然后，周老二高喊，孝子禮畢，請各位落座。有的客人見周老二頭上也戴著孝帕，便要捉弄他，等他支客令畢，故意不落座。

周老二喊道，你們怎么還站著，站客難打發。

有人起哄說，狗日的周老二，你今天不給大家行孝子禮，大家都不落座。

周老二笑著說，狗日的想日弄我哇，就怕你受不起我這一跪。

聽他這么一說，立即就有幾個人走下席，立在周老二面前，說你狗日的跪不跪？說完就按著他的頭，周老二忙告饒說，我跪我跪，判官跪小鬼。一下跪在地，連磕了三個頭，客人這才笑著落座開席。

到了子夜正時，開始奠酒，就好比是餞行，孝子都要在靈柩前燒紙敬酒，以表示虔誠的孝心。奠酒結束，開始掩殮，這是親人對亡人的最后訣別。哭聲響成一片，周老二大聲說，孝子請節哀，不要把眼淚點進壽材里。然后清除所有孝子，留下幾個幫忙的人，將棺材封嚴實。天將報曉的時候，開始準備出柩，請來的抬喪夫已安排到位，每人發一雙草鞋一天毛巾，然后安席招待。隨著周老二一聲吆喝：送駕對山！眾人一鼓作氣抬起棺材，熱鬧進發。周老二跑前跑后，忙著招呼照應。行至一上坡處，喪夫突然不前進了，在原地前后左右搖晃。這是喪夫在耍什么花樣了，周老二跑過去，吆喝道，大家穩當點。走在靈柩前的孝子也一起回頭跪下，請求喪夫邁步。喪夫依舊停滯不前。周老二說，孝子照顧不周，請大家包涵，深情重意，日后報答。喪夫們也不理睬，只是望著周老二發笑。周老二心里一下明白了，這是喪夫們借此機會想收拾支客，便高喊一聲，靈柩起步！喊畢便欲溜掉。幾個扶喪的便一起跑過來，抓住周老二說，你狗日的跪下！周老二說，這是上坡路哇。眾人說，上坡路你也要跪。說罷，按頭的按頭，扁腳的扁腳，硬是把周老二按跪在地上，由于地面有坡度，他的臉幾乎是挨著地面了。周老二跪著說，孝子給你們行禮了。喪夫這才笑著繼續前行。周老二從地上爬起來，指著領頭的喪夫說，狗日的王麻子，你日弄我，以后有機會有你看的。王麻子說，你狗日的再說，還要收拾你。周老二趕緊就逃了。

周老二一直堅持到壘完墳后，才與眾孝子一起離開。走的時候，主管把一個紅包交給他說，你辛苦了。周老二把紅包還給主管說，應該的，應該的。這也是自家的事嘛。紅包我是不能要的，拿了紅包，三姨婆在九泉之下也會罵我的。

回到家，周老二脫掉鞋子就上床睡覺。熬了一夜，實在是疲憊不堪。媳婦問，都安排好了嗎？周老二點點頭。媳婦又問，還熱鬧吧？周老二又點了點頭，然后說，今天可是沒紅包給你了。媳婦說我心里明白，這個紅包你是不能拿的。說完，媳婦摸上床來。周老二說，今早上不行了，我只想好好睡一覺，明天還要去趕一場紅喜事呢。媳婦不高興了，說，老毛病又犯了。周老二瞇起眼睛，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呼嚕聲比推土機還響。

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