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吉

王 松

1

于丟丟始終搞不懂，當(dāng)年父母為什么給自己取這樣一個奇怪的名字。直到很多年后，母親才告訴了她這其中的緣故。母親說，她懷她時家里很窮，沒錢去醫(yī)院，直到快臨盆時仍在家里捱著。一天晚上，于丟丟的父親見她高一聲低一聲不停地叫，實在痛苦，就去街上托人找來一個接生婆。這接生婆姓黃，人們都叫她黃婆子。黃婆子五十多歲，面色蠟黃，平時衣兜里永遠裝著兩塊銀元，一走路銀元在兜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像是很有錢的樣子。她那時并不在柳蔭街上住，沒有人知道她究竟住在哪里，總像一股煙兒似的說來就來了，說走又走了。在這個晚上，黃婆子跟著于丟丟的父親來到家里，一看到于丟丟母親的樣子立刻大驚失色。她說，她這些年接生的孩子也有幾十上百，根據(jù)她的經(jīng)驗，于丟丟的母親應(yīng)該是難產(chǎn)。于丟丟的父親一聽立刻慌了，連忙問是哪樣的難產(chǎn)。黃婆子煞有介事地看一看于丟丟母親肚子的形狀，又伸手在產(chǎn)門附近摸一摸，然后一邊擦著手說，唔，應(yīng)該是倒踩蓮花。于丟丟的父親問這倒踩蓮花又是怎么回事。黃婆子這才說，所謂倒踩蓮花，也就是孩子的頭朝上，生產(chǎn)時腳會先出來。于丟丟的父親越發(fā)慌了，他知道女人生產(chǎn)都是孩子的頭先出來，倘若腳先出來，那還不踩得稀里嘩啦。這時黃婆子又說，不過也沒有太大關(guān)系，她這些年曾遇到過幾個倒踩蓮花的孩子，所以接生還是有把握的。但是，黃婆子接著就開出價錢，說這樣的接生很費事，要兩塊銀元。于丟丟的父親一聽立刻苦笑，說他哪里有兩塊銀元，如果有這兩塊銀元早就去醫(yī)院了，還讓自己的女人在家里受這樣的罪。黃婆子冷笑一聲，說兩塊銀元你就想去醫(yī)院？到那里刀子、剪子、紗布、藥水都要用錢，沒有十幾塊大洋都不會放你出來呢！于丟丟的父親聽了低頭沉默一陣，說，能不能再少一點，我手頭……確實一塊銀元也拿不出來。黃婆子搖搖頭，堅決地說，不能再少了。一邊說著又抖了抖自己的衣襟，兜里的銀元立刻又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她說，我可不是掙小錢的，少于兩塊銀元的事情還從沒做過呢。于丟丟的父親就幾乎要給黃婆子跪下了。他咬一咬牙說，好……好吧，你先接生，錢的事我去想辦法就是了。

這一晚，于丟丟總算被黃婆子接生出來。盡管是個女孩，但畢竟是頭一胎，所以于丟丟的父親仍是滿心歡喜。不過于丟丟還是頭先出來的。據(jù)黃婆子說，她是用了自己祖上傳下來的一種獨門絕技，叫乾坤倒轉(zhuǎn)，先讓胎兒在產(chǎn)婦的肚子里旋轉(zhuǎn)過來，然后再頭朝下地順產(chǎn)出來。她對于丟丟的父親說，這種技法很傷氣，所以她輕易是不給人用的。于丟丟的父親總算松了一口氣，他想了想，對正在盆里洗著兩只血手的黃婆子說，你先稍等一下，我去街上給你借兩塊銀元來。說罷就匆匆出去了。

但是，這一晚，當(dāng)于丟丟的父親好容易在街角的餑餑鋪向陳掌柜借到兩塊銀元，再趕回家來時，卻發(fā)現(xiàn)黃婆子已經(jīng)不見了。于丟丟的父親立刻感覺出有些不對勁——屋里很靜，并沒有聽到孩子的哭聲。他連忙問于丟丟的母親，黃婆子去了哪里。剛剛生出孩子已經(jīng)累得筋疲力盡的于丟丟母親說，黃婆子說有事，等不及你借錢回來，就先走了，臨走時說明天再來取錢。

孩子呢，孩子在哪？

于丟丟的母親說，就在床頭，裹在小被子里??？

于丟丟的父親連忙抱過床頭的小被子，打開一看，里面竟只包了一個枕頭。原來，這黃婆子這些年就是做的這種營生，她為人接生如果有錢就賺錢，倘若沒錢，便看準(zhǔn)機會將人家剛生下的孩子抱走賣給人販子，也能賺些銀元。于丟丟的母親一看這被子里的枕頭立刻哇地大哭起來。于丟丟的父親一下也懵了。但他畢竟是男人，還有一些定力，冷靜下來想一想，自己出去借錢不過走了半個時辰，即使是前腳走，黃婆子后腳就抱著孩子溜掉，半個時辰也不會走出太遠。而柳蔭街是一條東西街，她抱著孩子出來只有兩種可能，要么往東走，要么往西走。往西走都是住家兒，此時還不算太晚，街上人多，她抱著孩子很招人耳目。所以，他想，這黃婆子最大的可能是往東走了。于丟丟的父親就拔腳往東追去。追了一陣，果然看見黃婆子正抱著一個什么東西走在前面。黃婆子發(fā)現(xiàn)了后面追來的于丟丟的父親，緊走幾步，叫住一輛洋車坐上去，一溜煙地朝前去了。于丟丟的父親著了急。于丟丟的父親是蹬三輪車的，腿下也有一些工夫，他蹽起兩腳追上去。追了一陣，眼看來到那輛洋車的后面，他伸手拉住洋車的后車兜用力一拽。那個拉車的沒有防備，突然一個趔趄，洋車晃了幾晃就將黃婆子從車上晃下來。這黃婆子的腿腳竟然也很靈便，從車上摔下來竟沒有栽倒，只是踉蹌了幾步就又抱緊懷里的東西朝前跑去。于丟丟的父親真急了，猛一下朝她撲過去，抓住她的后衣襟用力一扯。黃婆子一屁股就坐到地上。于丟丟的父親也不說話，上來一把奪過她懷里抱的東西。是一個布包，看上去有一個枕頭大小。但于丟丟的父親一奪到手里就覺出不對勁了，他感覺這包里硬硬的，不像是有活的東西。

打開一看，里面只是一些黃婆子用來接生的東西。

那個車夫走過來質(zhì)問于丟丟的父親，大半夜的這是干什么，險些摔壞了他的洋車。于丟丟的父親沒有說話，只是擰起頭看了看這個車夫。一定是于丟丟父親的臉色太難看了，把這個車夫嚇了一跳，沒敢再說什么，趕緊拉起自己的洋車就走了。

于丟丟的父親這才問黃婆子，我的孩子呢？

黃婆子眨眨眼說，孩子……什么孩子？

當(dāng)然是剛生下的孩子。

剛生下的孩子在你女人那里。

我剛才看過了，沒有。

沒有，我就不知道了。

孩子是你給接生的，你怎么會不知道？

我接生出來就交給了你的女人，你該去問她。

這時于丟丟的父親已經(jīng)意識到，再這樣耽擱下去，找到孩子的希望只會更小。于是上前一把揪住黃婆子前胸的衣襟，用力一擰說，你快告訴我，孩子究竟在哪里？！

黃婆子一下被衣襟勒住了脖子，頓時憋得臉色青紫。她被嚇壞了，連著咳嗽了幾聲，緩過氣來才說，孩子……孩子已經(jīng)讓人抱走了。

被誰抱走了？

皮三財。

于丟丟的父親聽了又是一驚。他雖不認識皮三財，但早已聽街上的人說過，這個皮三財是專做販賣人口生意的人販子。于是趕緊問黃婆子，皮三財抱了孩子去了哪里。黃婆子情知事情已經(jīng)敗露，這才告訴于丟丟的父親，其實她這一次來為于丟丟的母親接生之前，皮三財?shù)玫较⒁颜疫^她，暗地里跟她說好，讓她看準(zhǔn)機會將剛生出的孩子偷出來，再轉(zhuǎn)賣給他，并講好如果是男孩十塊大洋，女孩五塊大洋。但黃婆子當(dāng)時還沒有拿準(zhǔn)主意，她知道偷人家剛剛生出的孩子風(fēng)險太大，搞不好會被抓去蹲班房，所以，就向于丟丟的父親開出兩塊大洋的價錢，心想如果于丟丟的父親能付得起這兩塊大洋，她還是不偷孩子，畢竟掙這兩塊大洋的辛苦錢心里更踏實一些。但是她發(fā)現(xiàn)于丟丟的父親根本拿不出這兩塊大洋。他讓自己先給他女人接生，說錢的事他去想辦法，黃婆子看，于丟丟的父親根本沒有地方去弄這兩塊大洋。她也就下定決心鋌而走險，還是將這個剛出生的孩子偷走賣給皮三財。于丟丟的父親兩眼幾乎要冒出血來，問黃婆子，皮三財此時在哪里。黃婆子很清楚，已經(jīng)沒有什么再好隱瞞，于是索性就說出了皮三財家的住處。

這天夜里，于丟丟的父親找了一根兩尺多長的鐵棍拎在手里，徑直去了皮三財?shù)募?。皮三財?shù)募也⒉惶h，在與柳蔭街隔幾個路口的楊樹街。于丟丟的父親還沒有到皮三財家的門口就已經(jīng)聽到了自己女兒的哭聲，于是立刻沖上去，哐地踢開門，闖到屋里就直奔已經(jīng)嚇得面如土色的皮三財。他一手揪住皮三財，另一只手將鐵棍在他眼前晃了晃說，你現(xiàn)在把女兒還給我，我不去報官，咱們就算兩清，否則我先把你打個半死，咱們再去街上說話！皮三財先是被這個突然闖進來的男人嚇得暈頭轉(zhuǎn)向，聽于丟丟的父親這樣說，才弄清楚他究竟是誰，連忙讓自己的女人將孩子抱出來還給這個兇神惡煞一樣的男人了。

也就因為這一次，于丟丟的母親對她說，她的父親就為她取了這個于丟丟的名字。

2

3

于丟丟9歲這年，家里接連發(fā)生了幾件不幸的事情。于丟丟出生以后，她的母親又接連為她生出兩個弟弟，一個弟弟小她一歲，另一個弟弟小她兩歲。所以，于丟丟平時在家里就還要幫母親照看兩個弟弟。

于丟丟的父親去世這一年的夏天，她的大弟弟也出事了。

當(dāng)時這個大弟弟剛上小學(xué)，和于丟丟在同一個學(xué)校。其實于丟丟早就擔(dān)心這個弟弟會出問題?；蛟S是因為她這個弟弟名字的緣故，他叫于飛飛，所以，他從很小的時候就有一個嗜好，很喜歡那種飛翔的感覺。起初，他只是站在小木凳上，張開雙臂，做出飛翔的樣子往下跳。但這種飛翔的距離畢竟太短，只是一蹴而就，因此漸漸地就不滿足。待他大了一些，有了膽量，就開始從更高的地方往下跳，再后來甚至爬上屋頂，伸展兩臂就那樣飛翔下來。一次被于丟丟看到了，立刻嚇得尖叫起來，她回到家里告訴了母親，母親當(dāng)即將這個弟弟狠狠揍了一頓。但無濟于事，從這以后，于丟丟的這個弟弟反而對飛翔更加癡迷，尤其上了小學(xué)，他一下就看準(zhǔn)了學(xué)校操場上的那架秋千。于丟丟的這個弟弟第一次蕩起秋千時簡直欣喜若狂，他在這一來一往的悠蕩中終于找到了那種飛翔的感覺。他如醉如癡，幾乎忘掉了一切。從此，他在學(xué)校里除去上課就從早到晚地蕩這架秋千。他的膽量越來越大，蕩秋千的技巧也越來越純熟，后來幾乎能將秋千蕩得比秋千架還要高，看上去真像一只鳥在空中飛翔。終于有一天，當(dāng)他將秋千蕩到最高處時，他聽著耳邊呼呼的風(fēng)響，俯瞰著腳下的學(xué)校和如蟻的同學(xué)，感受著頭頂耀眼的陽光，一高興就松開了兩手，接著，他就真的像一只鳥一樣地飛向了天空。他當(dāng)時是朝著教室的方向飛去。但教室是在二樓，而他的飛行高度過高，直接就奔向了三樓。三樓是老師們的辦公室。當(dāng)時老師們正在備課，有的在批改作業(yè)，突然感覺窗子一黑，接著就有一只大鳥一樣的東西朝窗子撞過來。直到窗子上的玻璃發(fā)出稀里嘩啦的破碎聲，老師們才看清楚，原來不是大鳥，而是于丟丟的弟弟于飛飛同學(xué)。當(dāng)時有一個男老師沖過來想拉住這個突然而至的于飛飛同學(xué)，但還是晚了一步。于飛飛同學(xué)畢竟不是大鳥，他在撞到窗子上的玻璃之后，身子一滑就徑直朝地面墜落下去。他就這樣從三樓一直墜落到一樓，然后砰地摔到地上。老師們跑下樓來看時，于飛飛同學(xué)就已經(jīng)摔成了一只死鳥。當(dāng)時于丟丟正坐在教室里寫作業(yè)。于丟丟的教室剛好是在一樓，她聽到窗外人聲很亂，探頭朝外一看，一個老師正在向她招手，示意她趕緊出來。于丟丟連忙放下手里的鉛筆到教室外面窗下，一看竟是弟弟躺在地上。弟弟兩眼緊閉，嘴角、鼻孔和耳朵里都已淌出血來。事后，據(jù)我們柳蔭街上的人說，于丟丟的母親去到學(xué)校沒說任何話，更沒有指責(zé)學(xué)校的老師。她說，她知道自己的兒子，他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飛，所以，遲早會有這一天的。

也就在這一年的秋天，于丟丟的另一個弟弟也出事了。

于丟丟的這個小弟弟叫于丁丁。當(dāng)年于丟丟的父親為他取這樣一個名字，是想表達一種沾沾自喜的心情，他剛有了一個兒子，現(xiàn)在又有了一個兒子，叫“丁丁”是人丁興旺的意思。但是，于丟丟的家里卻并沒有像她父親希冀的那樣人丁興旺，就在于丟丟的大弟弟于飛飛出事不久，秋天，她的這個小弟弟也出事了。是因為火車。

我們柳蔭街的附近有一條鐵路，是通向東三省的“京山線”。這條鐵路很繁忙，幾乎所有開往東北地區(qū)的列車，包括通往平壤和莫斯科的國際列車都要從這里經(jīng)過。那時候，我們柳蔭街上的小孩子都喜歡去鐵路邊看各種各樣的火車。一天下午，于丟丟又帶著這個小弟弟去鐵路邊看火車。這時開來一列暗綠色的客車。這列客車看上去很干凈，而且在車頭上還頂著一枚鮮紅的國徽，這在以往是不多見的。于丟丟的小弟弟看了很興奮，一高興竟朝列車的車窗揮起手來。就在這時，忽然從車窗里飛出一個東西，剛好落到離于丟丟姐弟不遠的路基上。于丟丟的小弟弟跑過去撿起來一看，竟是一個花花綠綠的塑料袋，上面印著許多外國字，還畫著鮮艷的圖案。打開，里邊竟然裝滿了各種各樣的糖果。這件事立刻在柳蔭街上傳開了。于是，從此以后，我們柳蔭街上的小孩子就都跑去鐵路邊，看見開過來的列車就都追著爭相朝車窗里招手。有的時候，那列車的車窗里竟會有一些糖果或水果扔下來。街上的小孩子們越發(fā)受到鼓舞，從此每天放學(xué)以后就都直接跑去鐵路邊。漸漸地，路基兩側(cè)竟站滿了胡亂揮手的小孩子，看上去像是在夾道歡送。

就這樣，有一天，終于出事了。

4

出事是在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學(xué)校里沒課。于是，于丟丟又帶著這個小弟弟來到鐵路邊。就在她姐弟兩剛剛站到一個土坡上時，只見一列暗綠色的客車從遠處開過來。這時于丟丟的小弟弟又興奮起來，立刻朝這列火車的車窗招手。但是，他只看到這列火車的車廂是暗綠色的，卻沒有注意到，列車的車頭上并沒有頂著國徽。就這樣，他正在興奮地朝車上招手，突然從一個車窗里飛出一個明晃晃的東西。在這一瞬間，于丟丟很清楚地看到了，在那個車窗里有一群像她一樣大的男孩和女孩，男孩都是白上衣，深色短褲，女孩子則都穿著一種花裙子。這種花裙子的款式她從來沒見過，袖子很短，肩拃起來，束腰，穿在身上很精神的樣子。這些男孩和女孩正在唱歌，由于火車車輪的轟鳴聲很響，他們唱的什么沒有聽清楚。當(dāng)時從車窗里飛出的這個東西很亮，在上午的陽光下閃著熤熤的光，直沖于丟丟的小弟弟呼嘯而來。只聽啪的一聲，于丟丟的小弟弟頭立刻發(fā)出一聲脆響。于丟丟的小弟弟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就彎下身去，似乎想把這個明晃晃的東西撿起來。就在這時，于丟丟發(fā)現(xiàn)，她的這個小弟弟有些不對勁了。他慢慢蹲到地上，又抬起頭，睜大兩眼朝那列已經(jīng)遠去的火車看了一眼，然后就一點一點地倒下去。于丟丟立刻尖叫一聲跑過來。她看到弟弟的頭上已經(jīng)有很多血。這些血是從頭頂上的一個洞里涌出來的，看上去就像一眼噴泉。于丟丟的尖叫聲立刻招來了正在附近的孩子。這時已經(jīng)有人跑回去報信。待于丟丟的母親聞訊趕來，連忙將于丟丟的小弟弟送去醫(yī)院，她這個弟弟的身上就已經(jīng)被血水濕透了。這時于丟丟才終于看清楚了，原來那個從車窗里扔出的明晃晃的東西竟是一支空汽水瓶子。直到若干年后，于丟丟讀到中學(xué)時，才在物理課上學(xué)到，在運動物體上拋物，這個被拋物體的速度是要將運動物體的速度疊加在一起的。當(dāng)時那列暗綠色的火車開得風(fēng)馳電掣，倘若再將它的速度疊加到這支被扔下來的空汽水瓶上，這汽水瓶的速度和力量就可想而知。但是，于丟丟卻始終想不明白，當(dāng)時那個車窗里的那些穿著白上衣深色短褲的男孩子和穿著花裙子的女孩子們，他們?yōu)槭裁匆獙⑦@樣一支空汽水瓶子朝弟弟扔下來呢？在那只汽水瓶飛出車窗的一瞬，于丟丟看到了，一個穿著黃色花裙子的女孩揮了一下手，也就是說，這支瓶子很可能是這個女孩扔下來的。于丟丟想，當(dāng)時弟弟向他們招手，是在表示友好，即使他們不知道這是善意的友好，總不會認為這是對他們惡意的冒犯吧？

通信公司具有龐大的人力資源管理系統(tǒng)，在實際的管理過程中，依然存在一定的問題。其中，人力資源管理理念滯后就是存在的問題之一。管理理念滯后的原因主要在于管理方式選擇不當(dāng)。目前，部分通信公司還采用職能制的管理方式，這種管理方式不利于大型的人力資源管理，隨著通信行業(yè)的飛速發(fā)展，顯然不適用于通信公司。還有部分通信公司采用分割制管理方式，其不利于企業(yè)管理者與員工很好的溝通，進而對于公司的發(fā)展會產(chǎn)生限制?？傊瑹o論是哪種管理方式，都難以促使人力資源發(fā)揮應(yīng)有的作用[1]。

于丟丟想，他們?yōu)槭裁匆@樣對待弟弟呢？

于丟丟的小弟弟傷勢很嚴重。醫(yī)生告訴于丟丟的母親，這孩子不僅頭顱的外面在流血，里面也在流血，當(dāng)時那支汽水瓶子的撞擊力量實在太大了，已經(jīng)造成顱骨塌陷，而這種塌陷性骨折又導(dǎo)致了嚴重的腦水腫。于丟丟的母親聽醫(yī)生這樣說，一下竟不知所措地摟著于丟丟哭起來。她央求醫(yī)生說，我只有這一個兒子了，你們不管怎樣一定要救救他。但醫(yī)生聽了只是無奈地搖一搖頭。醫(yī)生說，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可是……

醫(yī)生這樣說罷，于丟丟的這個小弟弟就被推走了。

這件事對于丟丟的母親打擊很大。但是，于丟丟的母親沒有想到，于丟丟也因為這件事受到了強烈的刺激。有一段時間，于丟丟在夜里睡覺時甚至不敢閉眼，她一閉眼就看到那個火車車窗里穿著黃色花裙子的女孩。這女孩的手里拿著許多空汽水瓶子，就那樣笑著，將這些瓶子一個一個地從飛快駛過的火車上扔下來。這些瓶子都是透明的，在陽光下非常耀眼，它們明晃晃的翻滾著呼嘯著徑直朝于丟丟的眼前飛來。每到這時，于丟丟就會嚇得大叫一聲，猛地睜開眼。這樣的噩夢一直纏繞了于丟丟很多年，直到她高中畢業(yè)時，夜里睡覺還經(jīng)常驚醒。于丟丟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母親。自從兩個弟弟出事，母親的情緒一直很壞，平時在街上，經(jīng)常因為一點小事就會跟人家爭吵起來，有的時候甚至吵得不可開交。所以，于丟丟不想再因為自己的這一點小事給母親增添煩惱。

5

于丟丟高中畢業(yè)后，被分去紡織廠做了擋車女工。

那個時候高中畢業(yè)以后，學(xué)校還負責(zé)分配工作。但是，一個高中畢業(yè)生被分去工廠做擋車工，這總讓人感到有些屈才。其實于丟丟原本可以不去紡織廠的。學(xué)校里的林老師在于丟丟畢業(yè)時曾找她談過一次話，問她是否愿意留校工作。林老師是學(xué)校的團委書記，專搞學(xué)生的課外活動。林老師早就發(fā)現(xiàn)，于丟丟這個女生雖然平時不大愛說話，看上去有些靦腆，其實是很有文藝才能的，她唱歌很好，嗓音很純正，有的時候?qū)W校搞一臺小話劇，她扮一個角色也能演得有模有樣。更重要的是林老師為學(xué)生搞課外活動忙不過來時，經(jīng)常喊她過來幫一幫忙，她做學(xué)生工作竟然也能適應(yīng)，漸漸地成了林老師的一個幫手。林老師跟于丟丟談話時很坦率，他說，于丟丟讀高中這幾年，為學(xué)校團委做了很多工作，這讓他感覺已經(jīng)有些離不開她了，當(dāng)然……林老師連忙又解釋說，是在工作上離不開。所以，他問于丟丟，是不是考慮一下，畢業(yè)以后就留在學(xué)校，和他一起在團委搞學(xué)生工作。當(dāng)時于丟丟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想了一下只是含混地說，先回去考慮考慮，也要跟母親商量一下。但是，于丟丟回家跟母親一說起這件事，立刻就引起了母親的警覺。

母親盯住她問，這個林老師……是男的還是女的？

于丟丟說當(dāng)然是男的。

母親又問，多大年紀？

于丟丟說，二十歲吧。

母親立刻問，二十歲？

于丟丟說，是，怎么了？

母親說，你不能留校。

于丟丟問為什么？

母親說不為什么。

于丟丟覺得母親這樣說話很沒道理。如果她認為自己不能留校，就應(yīng)該說出不能留校的理由，只是這樣武斷而又簡單地說不行，這是對自己的前途不負責(zé)任。

你說什么？我對你的前途……不負責(zé)任？

母親一聽于丟丟這樣說立刻睜大兩眼瞪著她，接著眼里就轉(zhuǎn)出淚來。母親說，我怎么會對你的前途不負責(zé)任呢，我現(xiàn)在還有誰，只有你一個人了，你的將來也就是我的將來呢，我怎么會不希望你好呢？我正是對你的前途負責(zé)任，所以才不同意你留校工作。

于丟丟說，可是，您總要說出一個道理吧，我究竟為什么不能留校？

母親說，你已經(jīng)不小了，這里邊的道理，還用我給你說明白嗎？

于丟丟一聽母親這樣說，立刻就不再說話了。

于丟丟來到學(xué)校，告訴林老師，她不能留校。林老師聽了大感意外。當(dāng)時，能留在學(xué)校當(dāng)老師，是很多畢業(yè)生求之不得的事情，林老師搞不懂于丟丟為什么要將這個送到自己眼前的機會推掉。他問于丟丟，究竟因為什么，是她自己不愿意還是家里不同意。

于丟丟說，你不要問了，這件事我不想再說。

林老師聽了只好點點頭，說好吧。然后又苦笑一下說，我本來想，你這幾年為學(xué)校作了很多貢獻，學(xué)校應(yīng)該補償你一下，所以才去找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給你爭取到這樣一個機會，而且……我們今后還能在一起工作，不過……既然這樣就算了。

這一次，盡管林老師很失望，但還是又為于丟丟爭取到一個去機關(guān)工作的機會。這是區(qū)屬的一個政府機關(guān)，雖然一進去先做辦事員，但只要干得好，今后會有機會轉(zhuǎn)干部。那天下午，當(dāng)于丟丟回到家里，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母親，母親立刻越發(fā)警覺起來。母親問于丟丟，去這個機關(guān)工作的機會是學(xué)校正式分配的，還是又是那個姓林的老師給找的。于丟丟立刻沒好氣地說，這有什么區(qū)別嗎？母親說當(dāng)然有區(qū)別，有很大區(qū)別呢，如果是學(xué)校分配的，那就很正常，可如果又是那個姓林的老師給找的，我就要問一問，他為什么又要讓你留校，又為你找機關(guān)，對你的事情這樣上心呢？接著，母親就說出了一句話，母親說，世界上是沒有沒來由的愛的。直到若干年后，于丟丟才發(fā)現(xiàn)，她的母親真的是很了不起，這時社會上已經(jīng)流行起一句著名的話語：“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钡?，于丟丟的母親在當(dāng)年并不知道這句話，竟然就能說出如此的話來，可見她的思想不僅超前，而且有的地方竟與偉人所見略同。在那個下午，當(dāng)于丟丟的母親說出這樣一句精辟而又深刻的話來之后，于丟丟就感到自己已經(jīng)忍無可忍了。她在忍無可忍的情緒之下也對母親說了一句話，她說，這個去機關(guān)工作的機會就是林老師為我找的，怎么樣，甭管什么來由，他就是愛我，怎么樣？于丟丟的這句話立刻讓母親目瞪口呆。母親說，你……再說一遍？

于丟丟昂起頭說再說一遍怎么了？

于是，她就又把這句話說了一遍。

這時母親已經(jīng)氣得渾身亂抖。她盯住女兒看了一陣，然后點點頭說，好吧，我去找這個姓林的！說罷就轉(zhuǎn)身沖出家門，徑直奔學(xué)校去了。這時于丟丟才有些慌了。她沒有想到，母親聽了自己的這句話竟然有如此強烈的反應(yīng)，于是連忙追出來想攔住母親。但是已經(jīng)晚了，母親已氣沖沖地走遠了。母親在這個下午來到學(xué)校，徑直去團委找到林老師。當(dāng)時林老師正在埋頭刻蠟版，準(zhǔn)備用油印機給全校的學(xué)生印發(fā)一份活動通知。他這時心里又有一些惆悵，想一想過去，這樣的事只要交給于丟丟去做就是了。于丟丟刻蠟版有一手很漂亮的仿宋字，而且筆力均勻，不輕不重，搞得油印就像鉛印一樣?？墒乾F(xiàn)在不行了，這些事只能自己親自動手做了。林老師正這樣想著，突然聽到辦公室的門哐的一聲。他一抬頭，就見一個中年婦女面無表情地走進來。林老師放下手里的鐵筆，看一看來人問，您是……學(xué)生家長？

于丟丟的母親點點頭，說是。

林老師又問，您要……找誰？

于丟丟的母親問，你是誰？

林老師說，我是這里的老師。

于丟丟的母親又問，你姓林？

林老師點點頭，對，我姓林。

于丟丟的母親說，我就是找你。

林老師哦一聲說，您有什么事？

于丟丟的母親上下看一看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林老師，然后說，我是于丟丟的母親。林老師一聽來的這個婦女竟是于丟丟的母親，連忙客氣地為她讓座，又拿過暖水瓶給她倒水。林老師猜到于丟丟的母親是為于丟丟分配的事來的。但他還是猜錯了。他以為于丟丟的母親是因為自己為她女兒辦了去機關(guān)工作的事，特意來學(xué)校感謝自己的，或者，她經(jīng)過認真考慮，又覺得應(yīng)該讓女兒留校，這一次來是想跟自己商量這件事的。于是，他趕緊走過去將辦公室的門關(guān)上了。于丟丟的母親卻立刻說，你不用關(guān)門，我沒有背人的事情。

林老師愣了愣，一下有些尷尬。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于丟丟的母親說，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這時林老師就已經(jīng)感覺到，于丟丟的母親這一次來找自己好像不是什么善意，于是看一看她，小心地問，您今天來……究竟有什么事？于丟丟的母親說，也沒有什么大事，我只想問一問你，讓我家丟丟去那個機關(guān)工作，到底是學(xué)校分配的，還是你專門為她找的？林老師笑一笑說，當(dāng)然是學(xué)校分配的，我個人怎么能辦這樣大的事呢？可是，于丟丟的母親立刻又問，學(xué)校里有那么多畢業(yè)的學(xué)生，為什么有的被分去工廠當(dāng)工人，有的被分去副食店賣菜，還有的被分去清潔隊掃大街，惟有我家丟丟，卻被分去機關(guān)坐辦公室呢？林老師支吾了一下，想一想說，這個……當(dāng)然和每個同學(xué)在學(xué)校的表現(xiàn)有一定關(guān)系，比如……于丟丟的母親立刻打斷他，問，那你說一說，我家丟丟在學(xué)校的表現(xiàn)怎樣呢？

當(dāng)然……當(dāng)然很好啦……

真的很好嗎？

真的很好啊。

可是，她并不是班干部。

表現(xiàn)好……不一定就是班干部。

可這樣的說法，誰又會相信呢？

這時林老師就有些不悅了。林老師畢竟是一個有些性格的年輕人，他用力甩了一下頭發(fā)，看一看于丟丟的母親問，您今天來，究竟想對我說什么？于丟丟的母親看一看林老師，冷笑一聲說，好吧，既然你這樣問，我就直說吧，我是過來人，你這樣的年輕人我見得多了，你對我家丟丟使的這些手腕，也沒有什么新鮮，勸你一句，今后不用再為我家丟丟操心，更不要對她有什么想法。林老師一聽臉立刻漲紅起來。于丟丟的母親看著林老師，又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說的話你聽清楚，為了我家丟丟，我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的。

說罷，又沖林老師點一點頭，就轉(zhuǎn)身走了。

于丟丟的母親這一次來學(xué)校，總算將她一直擔(dān)心的事情徹底解決了。在這個下午，就在她剛剛離開林老師的辦公室，于丟丟也隨后追來。于丟丟急切地問林老師，自己的母親剛才來這里說了什么。林老師說沒說什么。這時林老師對于丟丟的態(tài)度就已經(jīng)有些變了，他客氣地說，于丟丟同學(xué)，現(xiàn)在學(xué)校具體的分配方案還沒有公布，你先不要著急，回家耐心地等通知吧。于丟丟聽了看一看林老師，又眨一眨，她覺得林老師還從來沒有這樣對自己說過話，這樣的客氣讓她感覺冷冰冰的。但是，于丟丟畢竟是一個女孩子。

她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好吧。就轉(zhuǎn)身走了。

接下來林老師這里就出了問題。先是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找他去談話。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開門見山地問他，是不是在私下里曾向哪個畢業(yè)生許諾，可以分配去什么單位。林老師一聽就明白了，一定是那天下午于丟丟的母親來學(xué)校找自己，說有關(guān)于丟丟畢業(yè)分配的事時被什么人聽到了，然后來報告了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關(guān)于這件事，林老師畢竟有些心虛。他準(zhǔn)備讓于丟丟去的那個區(qū)屬政府機關(guān)這一次準(zhǔn)備要人，這個消息他并不是從正常渠道得來的，他只是偷偷看了這一次畢業(yè)生的分配去向，發(fā)現(xiàn)上面有這個機關(guān)，于是就主動以學(xué)校的名義跟人家聯(lián)系，說是這批畢業(yè)生里有一個很出色的女學(xué)生，不僅有文藝才能，還能寫能畫會刻蠟版等等。林老師意識到，一定是這件事也被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調(diào)查出來了。那個時候雖然還沒有違法亂紀這樣的說法，但林老師這樣做顯然也已經(jīng)嚴重違反了學(xué)生畢業(yè)分配的管理規(guī)定。所以，林老師很清楚這件事的嚴重性。這時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就又問林老師，你跟那個叫于丟丟的女學(xué)生是什么關(guān)系？林老師一聽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這樣問，心里立刻又是一驚。那時在中學(xué)里，無論教師的年齡多么年輕，但教師就是教師，學(xué)生就是學(xué)生，雖然每個學(xué)校都沒有明確規(guī)定，但一般是絕不允許在教師和學(xué)生之間發(fā)生超出師生關(guān)系的感情的。林老師說，自己和于丟丟同學(xué)的關(guān)系，只是一般的師生關(guān)系。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立刻問，真的是這樣嗎，如果真是這樣，你會不遺余力地向?qū)W校推薦她留校嗎？

林老師立刻不再說話了。

這一次事后，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認為，根據(jù)林老師的品行，他已經(jīng)不再適合做團委書記的工作，于是就將他調(diào)到教具室去了。于丟丟的母親得知了這個消息，也終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但是，讓于丟丟的母親沒有想到的是，她這一次去找林老師也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她及時中止了這個林老師跟自己女兒于丟丟的這種可疑的關(guān)系，另一方面，這件事也影響到了女兒的畢業(yè)分配。學(xué)校這一年的畢業(yè)分配方案正式公布的時候，于丟丟得知，自己果然沒有留校，也沒有去那個區(qū)屬的政府機關(guān)，而是被分到紡織廠去做擋車女工了。

6

就在于丟丟被分去紡織廠工作的第二年夏天，我們柳蔭街上又出了一件事。一個叫春雪的女孩突然自殺了。她是服用了一種叫魯米那的安眠藥自殺的，幸好家里發(fā)現(xiàn)及時，趕緊送去了醫(yī)院。醫(yī)生為她洗胃灌腸，一番搶救才總算把性命保住了。但是，這女孩卻一連沉睡了三天三夜。據(jù)說她醒來時只是默默地流淚，無論醫(yī)生還是家人，誰問什么都不說。但沒過多久，街上還是有了議論，說這女孩是因為失戀才自殺的。

這個叫春雪的女孩和于丟丟同歲，兩人在同一個學(xué)校，同一年級，但不同班。據(jù)街上人說，春雪上學(xué)時，在班里和一個男生交了朋友。這男生的家里是農(nóng)村人，后來流落來到這個城市，一家人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只在鐵路邊勉強搭起一個小窩棚，父母靠撿垃圾度日。但是，這個叫春雪的女孩并不嫌貧愛富，反而覺得這個男生很有志氣，平時學(xué)習(xí)非常用功，在班里的考試成績也總是前幾名，所以，就經(jīng)常從家里帶一些吃的用的東西給他。就這樣，兩人漸漸相愛了。這個男生曾經(jīng)對春雪說，無論他將來成為什么樣的人，他都不會忘記春雪對他的幫助，他要一輩子都對她好。這番話很讓春雪感動。然而就在這一年的夏天，這個男生考上了大學(xué)。雖然只是一個地區(qū)級城市的師范?？茖W(xué)校，屬于大專，但學(xué)的是英語專業(yè)。在六十年代初，人們對英語還很陌生，都覺得這是一種很神秘的語言。春雪聽說這男生考取了大學(xué)，而且學(xué)的是英語專業(yè)，自然喜出望外，連忙讓母親在家里為這個男生做了一桌很好的飯菜，要為他慶賀一下。春雪的母親原本很反對女兒和這個男生在一起，這時也一改往日的態(tài)度，忙著買菜做飯。但是，這個男生說好中午來吃飯，中午卻沒有來，說是臨時有事，改在晚上。到了這個晚上仍然沒有來。這時春雪就已經(jīng)感覺到了什么，連忙去鐵路邊的小窩棚找這個男生。這個男生正待在家里，看上去并沒有什么事。春雪自然很生氣，立刻質(zhì)問這個男生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定好去她家吃飯卻沒有去。這個男生先是支吾著說，突然病了，身體不舒服。春雪立刻點破說，你不用再扯生病的幌子了，你如果不想去我家可以明著說出來。不料這個男生索性沉下臉，點點頭說好吧，那就明說吧，我就是不想去。春雪愣了一下，問為什么。這個男生把臉轉(zhuǎn)向別處，說，既然話說到這個份上，索性就都說出來吧，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考上了大學(xué)。春雪冷笑一聲打斷他說，是大專，師范專科學(xué)校。對……對，這男生說，就算是大專吧，可我學(xué)的是英語，英語你知道嗎，全世界的外交場合都說這種語言，我學(xué)了英語將來肯定會出國，而且要派到駐外大使館去當(dāng)翻譯，根據(jù)國家規(guī)定，去駐外大使館當(dāng)翻譯是不準(zhǔn)帶家屬的。這男生這樣說著，又皺了皺眉，似乎很為這件事為難。所以……所以……他連著說了幾個所以，又轉(zhuǎn)過臉來看一看春雪。春雪點點頭說，所以，我就不適合你了？這個男生突然盯住春雪，很真誠地說，我這完全是……從國家的利益考慮啊……他這樣說著就痛苦地低下頭去，又用力搖了搖，那樣子真像是馬上就要告別春雪到哪個國家的大使館那去了。春雪沖他淡淡一笑，說，那好吧，大使館的翻譯先生，不耽誤你的工作了。

她說罷就轉(zhuǎn)身走了。

關(guān)于這件事的這些細節(jié)，是春雪的母親事后告訴于丟丟的母親的。春雪的母親和于丟丟的母親是關(guān)系很好的姐妹，平時沒事時經(jīng)常在一起聊天。其實于丟丟的母親早就對春雪的母親說過，應(yīng)該為女兒改一改名字，叫春雪不好，從意思上就不吉利。于丟丟的母親說，春天是什么季節(jié)，是冰消雪化的季節(jié)，春天的雪還能留住么。這一次，于丟丟的母親又對春雪的母親說，我早就說過么，叫春雪這個名字就是不吉利么。但是，春雪的母親對這件事卻有另外的看法。她對于丟丟的母親說，這件事沒有這樣簡單，你家女兒叫丟丟，丟丟是什么，丟啊，這名字吉利么，所以，要我看，當(dāng)務(wù)之急已經(jīng)不是改不改名字的問題。

于丟丟的母親問，那是什么問題？

春雪的母親說，是婚事的問題啊。

春雪的母親告訴于丟丟的母親，通過這一次的事她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女兒大了最重要的事就是選一個好男人，趕緊嫁出去，什么時候把女兒嫁出去了，心里才會徹底踏實。春雪的母親這樣說著輕輕嘆息一聲。于丟丟的母親立刻明白了春雪母親的意思。春雪這一次就是在男人的事情上出了問題。于丟丟的母親已經(jīng)聽懂了，春雪這一次吞安眠藥片并不是因為失戀。她是因為那個男生對她說了那樣一番話。換句話說，這個男生不要說考上了什么師范專科學(xué)校，就是考上名牌大學(xué)，春雪認為，憑他的條件也沒有資格主動向自己提出斷絕關(guān)系，要斷絕也應(yīng)該自己向他提出才對。所以，春雪是感覺受到了侮辱。

春雪的母親說，她的女兒是不堪受辱才憤而自殺的。

7

于丟丟的母親由春雪這件事，就想到了自己的女兒。她想，春雪母親的話的確有些道理，女兒也已經(jīng)不小了，尤其出了學(xué)校林老師那件事以后，女兒再有什么事就不太喜歡對自己說了。這已經(jīng)讓她有些擔(dān)憂。她真怕女兒哪一天不打招呼又領(lǐng)回一個什么男人來。于是，于丟丟的母親當(dāng)即決定，要盡快為女兒找一個男友。但是，這件事說起來容易，也還要做一些準(zhǔn)備的。那時無論女人找男友還是男人找女友，只要是經(jīng)人介紹，一般都不會輕易跟對方見面，須先讓對方提供照片，待彼此在照片上相看的有了些眉目，才好通過介紹人進一步約定具體的見面細節(jié)。那時拍照都是黑白，沒有顏色，如果想要彩照須人工著色。一般只拍寸照，二寸已有些奢侈，三四寸就相當(dāng)講究了。但如此一來就會有人吃虧，也有人受益。因為照片本身不過是一種影像，并非完全可信。人一上了鏡頭，由于光線、角度等多種因素，往往會出現(xiàn)兩種情況，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上相”與“不上相”，或者更具體一點說，一個五官相貌不太出眾的男人或女人，一旦被壓縮到方寸照片上很可能非常傳神，而一個原本很精神的俊男或靚女，一拍成平面的照片也許就會相貌平平。

于丟丟的母親還是決定，先為女兒拍一張照片。

要拍照片就得先準(zhǔn)備服裝。在我們柳蔭街上有一家專做服裝的商店，那個時候叫成衣鋪。當(dāng)時我已上小學(xué)，每天去學(xué)校上學(xué)時都要從這個成衣鋪的門前經(jīng)過。這里邊的裁縫師傅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禿頭男人，戴一副很厚的近視眼鏡，胸前永遠掛著一根淡黃色的軟尺，人很隨和。這個裁縫師傅很會做生意，他將自己成衣鋪的一面臨街的窗子改成一個巨大的櫥窗。他每當(dāng)做了一件自己認為滿意或有特色的衣服，就讓這衣服的主人穿上它，自己出錢為他拍一張照片，然后就將這照片擺到櫥窗里。這些照片都有一本雜志那樣大，雖然都是黑白，看上去也顯得琳瑯滿目，這樣一來也就具有類似今天廣告的效果。于丟丟的母親在一個上午來到這家成衣鋪。禿頭師傅認得于丟丟的母親，一見她就迎過來，問有什么事。

于丟丟的母親笑笑說，來你這里，自然是要做衣服。

禿頭師傅哦一聲問，你做衣服？

于丟丟的母親搖搖頭說，我已經(jīng)這把年紀，還用在你這里做衣服么。

禿頭師傅不懂了，看看她問，不是你做衣服，難道是為別人做衣服？

于丟丟的母親說是啊，為我的女兒做衣服。

禿頭師傅也笑了，說為你女兒做衣服，須她本人來才行，我要量尺寸的。

于丟丟的母親朝門外看一看，湊近禿頭師傅小聲說，我為女兒做這件衣服，是要讓她去相對象的。禿頭師傅聽了立刻領(lǐng)悟地點點頭。在我們柳蔭街上，女人相看男友或男人相看女友，一般都稱為相對象。所以……于丟丟的母親對禿頭師傅說，我家丟丟你是見過的，你就根據(jù)她的身材，她的氣質(zhì)，先做一件衣服，上衣或裙子都可以，哪天我?guī)齺砜戳耍绻綐訚M意，你再為她量尺寸。禿頭師傅立刻點頭答應(yīng)。禿頭師傅竟是一個手很巧的人，不僅會做衣服，還可以畫樣子。幾天以后，他就告訴于丟丟的母親，衣服的樣子已經(jīng)設(shè)計出來，可以帶女兒過來看一看。于是，這天傍晚，待于丟丟下班以后，于丟丟的母親就帶她一起來到成衣鋪。于丟丟自然明白母親突然要為自己做衣服是為什么。這個傍晚，她隨母親來到這個成衣鋪，當(dāng)禿頭師傅拿出設(shè)計好的衣服樣子時，于丟丟的臉上卻立刻變了顏色。禿頭師傅設(shè)計的是一件連衣裙，事后他為于丟丟的母親講，其實他設(shè)計的這種樣式在當(dāng)時是很流行的，而且，他為了增加效果，還特意用黃色的蠟筆畫的，以示這件連衣裙應(yīng)該是黃色的。禿頭師傅在當(dāng)時并沒有注意到于丟丟臉上的變化，他還在為于丟丟講解，他準(zhǔn)備將這件連衣裙做成短袖，掐腰，這樣看起來可以使她的身材顯得更高一些。但就在這時，于丟丟突然伸手推了一下這張紙樣子。她由于用力過大，一下將這紙樣子推到了地上。然后，她倒退了一步，又倒退了一步，連連搖著頭說，不……我不喜歡這裙子，我……不穿這樣的裙子……

她這樣說罷，就轉(zhuǎn)身急急地走了。

這一次事后，于丟丟的母親并沒有問她這究竟是為什么。母親只是以為她不喜歡這種連衣裙。于是，就讓禿頭師傅為女兒設(shè)計一件上衣。這一次禿頭師傅接受了教訓(xùn)，并沒有擅自再用顏色，他只是設(shè)計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款式的列寧裝，雙排扣，墊肩翻領(lǐng)，然后用鉛筆在一張紙上畫出草圖。他畫草圖的意思是，如果于丟丟哪里不滿意隨時還可以改動。

這一次于丟丟沒再說什么。于是，服裝的式樣就這樣定下來。

8

于丟丟穿上這件列寧裝，拍出照片確實效果很好。

禿頭師傅果然技術(shù)精湛，他將這件列寧裝稍稍做了一點改動。衣服做好之后，他為于丟丟的母親講解，人們常說將軍無頸，美女無肩，所以女孩子的上衣是不能有肩的，但是，列寧裝又必須有肩，否則就不叫列寧裝了。于是，他經(jīng)過一番考慮，就大膽地將這件列寧裝的墊肩撤下去，袖子再上得稍稍靠下一點，這樣看上去就似乎有了一些溜肩。禿頭師傅說，女孩子穿上溜肩的上衣，自然會顯得瘦削，這樣身材也就苗條了。

但是，于丟丟用這張照片去相男友，卻并不順利。

皮影·將帥

于丟丟相看的第一個男友是一個醫(yī)生，據(jù)說在市里的中心醫(yī)院工作。這個男友是春雪的母親給介紹的。起初，于丟丟的母親心里還有些狐疑，既然春雪的母親將這個醫(yī)生說得這樣好，那樣好，她為什么不自己留下來，為女兒春雪介紹呢？春雪的母親似乎看透于丟丟母親的心思，于是說，這個醫(yī)生是她家的一個遠房親戚，論起來春雪還應(yīng)該叫他表舅，表外甥女跟表舅談戀愛，自然是不合適的。于丟丟的母親一聽這才放下心來，春雪母親拿來這個醫(yī)生的照片，看上去挺斯文，斯文得甚至有幾分女氣。但于丟丟的母親認為，男人長得太粗了也不好，自己的女兒原本就很文靜，找個斯文些的男人也般配。于丟丟的母親這樣想過之后又問女兒的意見。見女兒雖然嘴上不說什么，看表情似乎也有些愿意，于是就將女兒的照片拿給了春雪的母親。幾天以后，消息回來了。春雪的母親是在一天上午來找于丟丟的母親的。于丟丟的母親一看春雪母親臉上的神色，心里立刻一沉。她意識到，應(yīng)該不是什么好消息。果然，春雪的母親說，對方不同意。在那時候，相對象如果哪一方不滿意，一般是很少說不同意的，最多也就客氣地說：再考慮考慮?，F(xiàn)在，那個醫(yī)生竟然直截了當(dāng)就說不同意，看來他對于丟丟的這張照片是非常不滿意的。于丟丟的母親就有些不悅。她認為，既然是相對象自然就有相得上或相不上，但自己的女兒一表人才，還不至于讓對方不滿意到這個程度。她問春雪的母親，對方為什么不同意。春雪的母親看一眼于丟丟的母親，笑笑說算了，他愛滿意不滿意，他這里不滿意，我們再去找更好的。但于丟丟的母親卻認真起來，一定要讓春雪的母親把話說清楚。春雪的母親無奈，沉了一下說，這個醫(yī)生對丟丟的長相倒沒什么意見，主要是身材，他說……丟丟的身材太平了。于丟丟的母親問，身材平怎么了？春雪的母親說，這醫(yī)生……是一個婦科醫(yī)生，他說女人的身材太平有兩個問題，一是雌性激素分泌少，性格里缺少女人味兒，二是將來不容易養(yǎng)孩子。于丟丟的母親聽了冷笑一聲說，原來是個婦科醫(yī)生，這種男人，對女人的身體比對自己家門兒都熟，當(dāng)初要知道他是做這一行的，就是他同意我家丟丟還不滿意呢！說著，就從春雪母親的手里把自己女兒的照片要過來。春雪的母親說，你家丟丟的這張照片還是有些問題的，這上衣看上去太硬了，把胸前背后都箍得緊邦邦的，哪里還看得出是女人。于丟丟的母親立刻說，我家丟丟可是正經(jīng)女孩子，怎么可以整天挺著兩個大奶去街上招搖？

兩個人不歡而散。

于丟丟相看的第二個男友是一個軍人，據(jù)介紹人說還是一個海軍軍官，雖然軍階不高，但已經(jīng)掙工資了。這個海軍軍官看了于丟丟的照片還算滿意。但這一次于丟丟的母親接受了上一次的教訓(xùn)，并沒有直接告訴介紹人她家丟丟同意還是不同意，只說見一見吧，看了本人再說。于是介紹人當(dāng)即安排兩人見面的時間和地點。見面地點是在公共汽車站，據(jù)介紹人說，這個海軍軍官出來不能超過兩小時，在公共汽車站見面可以節(jié)省時間，見了面，這個海軍軍官還要趕回部隊去。星期天的下午，于丟丟穿著列寧裝來到約定好的公共汽車站。但她等了一輛公共汽車又一輛公共汽車，卻始終沒有見到那個海軍軍官。晚上回到家里，剛剛吃過晚飯介紹人就來了。于丟丟的母親立刻問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定好時間那個海軍軍官沒有來。介紹人顯得有些尷尬，支吾了一下才婉轉(zhuǎn)地說，那個海軍軍官已經(jīng)來過了，但他只是在公共汽車上看了看于丟丟，沒有下車就走了。于丟丟的母親一聽怒不可遏，他怎么可以這樣，太不尊重人了么。我們可是女孩子，讓我們就那樣在公共汽車站傻等著，傻站著，這是什么軍人？還軍官呢，要我看連起碼的男人都不配！

這一晚，于丟丟只對母親說了一句，算了吧，我不想再做這種事了。

不行，母親立刻說，你的條件這樣好，我就不相信，咱找不到一個滿意男人！

于丟丟相看的第三個男友是一個小干部。這小干部身材不高，胖胖的。他對于丟丟的照片很滿意，兩人見面時，對于丟丟的本人也很滿意。這個小干部一滿意就很高興，一高興話也就多起來。他告訴于丟丟，他是在區(qū)里的民政部門工作。他問于丟丟，知道民政部門是管什么的嗎。于丟丟說不知道。小干部就說，這樣說吧，一個人的生老病死，包括殘疾，都歸我們民政部門管。小干部又告訴于丟丟，他們眼下的工作重點是推廣火化。接著他就給于丟丟講了許多尸體火化的好處，首先是衛(wèi)生，不污染環(huán)境，其次是科學(xué)，不占用土地，然后是有經(jīng)濟價值，死人的骨灰可以用來做肥皂、做化肥，還有很多工業(yè)用途，都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guān)。小干部滔滔不絕，于丟丟脊背一陣陣發(fā)冷。

她問小干部，你們平時……也去火化場？

小干部自豪地說，當(dāng)然要去，干部勞動日我們還要去幫著抬尸體呢。

于丟丟聽了點一點頭，說好吧，好吧，那你就去……抬你的尸體吧。

說罷，趕緊告別了這個小干部像逃一樣地回來了。

9

于丟丟最終還是跟一個鑄造廠的翻砂工結(jié)婚了。

這時大煉鋼鐵的熱潮早已過去，但冶煉行業(yè)的工人仍很受人尊敬。據(jù)說這個翻工還曾經(jīng)被評為全車間的先進生產(chǎn)者，在廠里表現(xiàn)很積極。但是，于丟丟看著自己的這個丈夫，心里卻經(jīng)常隱隱地感到遺憾。她始終認為，完全是這件列寧裝誤了自己的終身大事。盡管那個醫(yī)生和那個海軍軍官對自己是那樣的態(tài)度，但說到底還是因為自己穿了這件看不出身材的列寧裝。于丟丟當(dāng)然對自己的身體很清楚，雖然算不上豐滿，但絕不能說是平。如果不是這件列寧裝，嫁一個醫(yī)生或嫁一個海軍軍官，哪怕就是嫁了那個偶爾去幫著抬一抬尸體的民政局小干部也比這個翻砂工強。尤其晚上睡覺的時候，這個翻砂工無論怎樣洗身上總有一股怪怪的味道，就像是將一根火通條在爐子里燒紅了，然后再放到水里咝拉一聲散發(fā)出的氣味。

于丟丟聞到這種奇怪的味道就想嘔。

讓于丟丟更不能容忍的是，這個翻砂工竟然也對于丟丟的這件列寧裝表示不滿。翻砂工也認為自己是受了這件上衣的蒙蔽。翻砂工悻悻地說，當(dāng)初他和于丟丟見面時，還以為這件列寧裝里包著的是多么好看的身體，沒想到結(jié)婚之后打開一看，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一點女人的樣子都沒有。翻砂工說到這里，甚至還做了一個極不合時宜的比較，他說，如果只看于丟丟的身體，還不如他們車間的那個女統(tǒng)計員。于丟丟曾經(jīng)聽到過一些傳言，說是這個翻砂工在跟她結(jié)婚之前曾跟那個女統(tǒng)計員談過，而且感情很好，只是后來這女統(tǒng)計員的家里堅決不同意，兩人才不得不分手。于丟丟哼一聲說，既然如此，你當(dāng)初就應(yīng)該去找那個女統(tǒng)計員，干嘛要來跟我見面呢？

翻砂工瞪著于丟丟說，我是被你這件列寧裝騙來的！

于丟丟說，就算是我的列寧裝把你騙來的，你也可以不同意??？

翻砂工說我的眼睛又不是透視機，誰知你的里邊是什么樣！

于丟丟冷笑一聲說，聽你這樣說，是我故意騙你了？

翻砂工也冷笑一聲，你是不是故意的，你自己知道！

于丟丟說你真說錯了，我不知道！

翻砂工哼一聲說那你是裝不知道！

我為什么裝不知道？

這只有你自己清楚！

這場爭吵發(fā)生在婚后不久的一個傍晚。于丟丟雖然平時說話很少，一旦爭吵起來口齒還是很伶俐的。這一來也就吵得一條街都能聽到。于丟丟的母親自然不能加入他們夫妻的爭吵，站到自己家門口的一棵槐樹底下，唉聲嘆氣地向柳蔭街上的人們數(shù)落那家成衣鋪的禿頭師傅，說如果不是他做的這件像鐵桶一樣的列寧裝，她的女兒也不會一次次地錯過原本很好的姻緣，也就不會受這個翻砂工的窩囊氣了。

接下來于丟丟與翻砂工的爭吵就進入經(jīng)?；?，而且漸漸地達到白熱化的程度。每到晚上，經(jīng)常能聽到于丟丟與翻砂工吵鬧的聲音。于丟丟一旦放開喉嚨竟然是很尖利的嗓音，像唱歌一樣極具穿透力，一聲接著一聲幾乎不給翻砂工喘息的機會。這時就會聽到摔砸東西的破碎聲。這是翻砂工搞出的動靜。翻砂工輪不到說話，又有一股強烈的表達欲望，就只好以摔砸東西來發(fā)泄，而且專找響動大的東西砸。有的時候于丟丟氣急了索性也一起砸。漸漸地，家里的易碎品幾乎被砸得殆盡。

于丟丟覺得，翻砂工對自己的這番話暴露了一個信息，他應(yīng)該仍然與那個車間里的女統(tǒng)計員藕斷絲連。于是，于丟丟暗暗地留了心。一留心，果然就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于丟丟在翻砂工的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兩張電影票，而且這兩張票的座位是挨在一起的。于丟丟當(dāng)即認定這是翻砂工與那個女統(tǒng)計員私通的確鑿證據(jù)，她甚至堅信，翻砂工與那個女統(tǒng)計員不僅是去電影院看電影，他們在翻砂車間里也肯定會做那種男女茍且的事情。因此她宣稱，一定要去廠里翻砂的地方看一看，翻砂工和那個女統(tǒng)計員究竟是在一個什么樣的場所幽會。但于丟丟畢竟只是一個紡織女工，她對鑄造廠的工作環(huán)境并不了解，她絕對想象不到，冶煉和鑄造屬于高危作業(yè)，在緊張熾熱的車間里不要說幽會，就連拉一拉手的機會都很難找到。況且那樣的工作場所，也不可能允許一個沒穿任何防護的女人跑去大吵大鬧。翻砂工也正是看準(zhǔn)了這一點，就故意激她說，好啊，你如果想去就去看一看啊，這樣大家也好心明眼亮，省得你以后再疑神疑鬼。于是一天下午，于丟丟就果真去了鑄造廠。自然是被人家擋在了門外。翻砂工的車間領(lǐng)導(dǎo)聞訊出來，很嚴肅地對于丟丟說，我不管你們夫妻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既然是家里的事就應(yīng)該回家去解決，這里正在翻砂鑄件，你知道一爐鋼水的價值是多少嗎，你如果再這樣鬧下去，我就要叫保衛(wèi)科的人了。于丟丟被車間領(lǐng)導(dǎo)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一回頭剛好看到了那個翻砂工。那個翻砂工正站在車間門口，兩手抱在胸前，歪著頭一下一下地朝這邊看著，臉上掛著得意的笑。于丟丟的眼淚一下涌出來。她從鑄造廠一出來，直接就奔母親家這邊來了。

于丟丟在這個傍晚回到母親這里，母親一見立刻說，你回來得正好。

于丟丟心灰意懶，問母親什么事。

母親一臉喜色地說，當(dāng)然是好事。

母親對于丟丟說，這一回的事如果真的成了，你以后就再也不用受那個翻砂工的窩囊氣了。

母親要對于丟丟說的是調(diào)動工作的事。

于丟丟從上中學(xué)時就顯示出文藝才能，不僅有一副好嗓子，還能主持節(jié)目。但那時還沒有“主持節(jié)目”這樣的說法，只叫報幕。于丟丟的嗓音很甜潤，氣質(zhì)也很好，所以她的報幕效果往往比節(jié)目本身還精彩。其實于丟丟一直覺得自己在紡織廠做這樣一個擋車女工有些委屈，想調(diào)一調(diào)工作卻又沒有合適的機會。當(dāng)然，這里還有兩個具體原因，其一，在那個時候，如果不愿當(dāng)工人，一心想跳槽攀高枝，會被認為是“不安心工作”、思想不要求上進的表現(xiàn)，所以于丟丟心里雖想，卻也只是想一想，從不敢大張旗鼓地說出來，這樣一來即使有機會也就失掉了。其二，于丟丟心里最想去的是文藝團體，而且最好是專業(yè)文藝團體，但專業(yè)文藝團體對演員要求的標(biāo)準(zhǔn)也很高，至少要受過專業(yè)訓(xùn)練，而于丟丟只在學(xué)校里的文藝宣傳隊練過，從未參加過正規(guī)學(xué)習(xí)，這樣進專業(yè)文藝團體顯然就不太可能，可是一般帶有業(yè)余性質(zhì)的宣傳單位她又不想去，所以，這件事也就這樣高不成低不就地擱置下來。

這個傍晚，于丟丟的母親對她說，這一次是去部隊。

去部隊？要當(dāng)……文藝兵？

于丟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時候部隊對文藝人才的要求還相對寬松一些，尤其是軍級以下文藝團體，雖然沒有專業(yè)的文藝編制，但可以養(yǎng)文藝兵，這就為一些業(yè)余的文藝人才提供了機會。但部隊里的具體情況畢竟一般人是不清楚的，在外人看來同樣是穿了軍裝，同樣是去當(dāng)文藝兵，因此也就同樣令人羨慕。所以，于丟丟簡直不敢相信，怎么會突然有這樣好的機會。于丟丟的母親說，這一次是街上的春雪母親給聯(lián)系的。春雪的表姐有一個同學(xué)，在部隊的文工團里拉二胡。據(jù)這個同學(xué)講，他們團里正想招一個能唱歌而且可以報幕的演員。春雪的表姐無意中把這件事對春雪的母親講了，春雪的母親一聽，立刻就想到了于丟丟，于是趕緊來對于丟丟的母親說了。于丟丟的母親聽了當(dāng)然滿心歡喜，連忙讓春雪的母親去那邊對那個表姐說，讓她去聯(lián)系那個同學(xué)。于丟丟的母親對于丟丟說，因為這件事還沒有影兒，所以才一直沒有告訴她，現(xiàn)在那邊已經(jīng)有了消息，說是先看一看照片，如果第一印象通過了，就可以去面試。于丟丟的母親提醒女兒，這一次可要選擇一件合適的衣服再去拍照呢，否則會誤大事呢。于丟丟想一想，自己能穿得出去的，只有那件列寧裝，列寧裝顯然是不行的。

10

于丟丟自然又想到了街上的那家成衣鋪。

但是，成衣鋪里的那個禿頭師傅在前一年的秋天已經(jīng)出事了。那是一個早晨，成衣鋪沒有像往常一樣早早地開門。禿頭師傅平時一向很敬業(yè)，每天早晨開門和傍晚關(guān)門的時間都很準(zhǔn)，幾乎一分鐘都不會差。起初人們還沒有太在意，以為是禿頭師傅起晚了，后來幾個想做衣服的人在成衣鋪的門口等的時間久了，感覺出有些不對勁。其中一個人有些不耐煩地扒著成衣鋪的門縫往里看了看，這一看竟真的看出了問題，他發(fā)現(xiàn)在門前，竟有一條人腿直直地伸過來。顯然，這個人是倒在門口的地上。門外的人立刻意識到是出了大事，于是趕緊去報告了派出所。派出所的民警立即趕過來，待將成衣鋪的門板撬開，發(fā)現(xiàn)倒在成衣鋪門口的這個人竟是禿頭師傅。他蜷著四肢，睜著兩眼，身上已經(jīng)僵硬了。民警經(jīng)過勘驗現(xiàn)場，又對尸體進行檢查，初步排除了他殺的可能性。后來經(jīng)法醫(yī)進一步尸檢，斷定禿頭師傅患有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他是因為心臟病突發(fā)才猝死的，死亡時間應(yīng)該在夜里兩點左在。禿頭師傅平時都是睡在成衣鋪里。據(jù)派出所的民警分析，他很可能是夜里睡覺時突然感到心臟不舒服，想起來卻已經(jīng)無法起來，于是掙扎著從床上滾落到地下，就這樣一直爬到門口想向外面的人求救。但由于是在深夜，喊了一陣并沒有人聽到，就死在了門口。

禿頭師傅出事以后，這個成衣鋪也就閑置下來，漸漸地門前已長起荒草，玻璃櫥窗的金屬窗框也生銹了。直到有一天，成衣鋪忽然又來了一個年輕女人。

這年輕女人是春天來的。她默默地來到成衣鋪，并沒有對鋪門重新修飾，只是簡單地將店里收拾了一下就又重新開業(yè)了。她將過去的那面櫥窗擦得很亮，里面卻沒有擺放任何照片，只是放了一只花瓶，插了一束濕潤的香水百合。于丟丟一天傍晚來到成衣鋪，站在這面櫥窗的跟前看了很久，不明白插這樣一束鮮花是什么意思。這時身后忽然有人問，你來……是想做衣服？于丟丟回過頭，才發(fā)現(xiàn)那個年輕女人已經(jīng)站在成衣鋪的門口。她剪著一種很漂亮的發(fā)式，幾乎齊肩，面龐有些豐腴，微微笑時，眉心上印出一個淺淺的酒窩。于丟丟想，她還從未見過在眉心長酒窩的女人呢。

你要做，什么式樣的衣服？

要做，做……

于丟丟遲疑了一下，一時也沒有想好自己究竟要做一件什么樣的衣服。

你做這件衣服，要干什么用？年輕女人看一看于丟丟，又問，比如……要去相親？或者只是為了好看，再或者，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于丟丟沉吟了一下。她不想說出來。

年輕女人點點頭說，明白了。她又上下看一看于丟丟，然后說，這樣吧，你告訴我想做什么款式的衣服，比如上衣，還是裙子，我來幫你設(shè)計，這樣好吧？于丟丟笑了，她覺得面前的這個年輕女人很可信，她想，她一定會為自己設(shè)計出一件滿意的衣服。

她點點頭說，裙子。

就是這個年輕女人為她設(shè)計的這件裙子，后來竟真的改變了她的命運。幾天以后，裙子的樣子設(shè)計出來，是一件連衣裙。于丟丟覺得這件連衣裙的款式有些眼熟，短袖，翻領(lǐng)，束腰，而且在胸前還用帶子扎起一個很大的蝴蝶結(jié)。于丟丟本能地不太喜歡這個式樣。年輕女人似乎看出了于丟丟的心思，立刻為她講解，說這種款式剛好適合她的身材，可以顯得更加苗條，亭亭玉立，也能襯托出文靜的氣質(zhì)。年輕女人又為于丟丟講解，這種連衣裙叫布拉吉，是這幾年很流行的一種款式。

于丟丟有些猶豫了。

年輕女人又說，等做出來，你穿上一定好看。

好……好吧。

于丟丟點點頭。

幾天以后，這件連衣裙做出來了。讓于丟丟大感意外的是，年輕女人事先沒有跟她商量，竟將這件裙子做成了黃色的，是一種鵝黃色。于丟丟看了剛要說什么，這年輕女人卻微笑著說，你先穿上，穿上試一試。于丟丟不好再說什么，只好硬著頭皮將這件裙子穿起來。當(dāng)她站到成衣鋪里的鏡子跟前時，她幾乎驚呆了。她不得不承認，真的是太漂亮了，不僅是這件裙子，更重要的是自己。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竟然這樣漂亮。

這時，年輕女人在一旁笑吟吟地問，你覺得怎么樣？

好……好啊……于丟丟幾乎不知自己應(yīng)該說什么了。

所以，漂亮不漂亮，不是自己想象的。

年輕女人笑笑說。

于丟丟看一看她。

年輕女人說，漂亮，只有看見了才能作數(shù)呢。

于丟丟點點頭，付過錢就準(zhǔn)備回去了。

等一等。

年輕女人忽然又說。

于丟丟站住了，慢慢轉(zhuǎn)過身。

還有點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年輕女人走過來，有些吞吞吐吐。

什么事？

能為你……拍一張照片嗎，讓我用一下？

于丟丟立刻明白了，當(dāng)初禿頭師傅也經(jīng)常這樣做。她想一想，點點頭說好吧。年輕女人竟然早已準(zhǔn)備好，立刻去里面拿出一架海鷗牌照相機，很快為于丟丟拍了幾張照片。她告訴于丟丟，她會選出一張最好的，拿去照相館放大，然后擺到門外的櫥窗里。

于丟丟笑一笑說，隨你吧。

11

直到若干年后我才發(fā)現(xiàn)，其實人的照片被放大到一定程度是會有變化的?？偟恼f來是趨于漂亮。也就是說，這種放大具有一定的美化功能。因為隨著照片被放大，面容上的優(yōu)點和缺點都會被同比例放大，而優(yōu)點一般說來更搶眼，這也就對缺點起到一定的遮蔽作用。所以，放大之后的照片看上去往往會更漂亮。這一次于丟丟的這幀照片被放大得像一幅畫，足有半張報紙那樣大。它一擺到成衣鋪的櫥窗里，立刻在我們柳蔭街上引起小小的震動。那時還沒有電視機，媒體也很少，一個人的照片被搞成這樣在街上發(fā)布出來，自然不是一件小事情。一天中午，我放學(xué)之后被春水拉去那家成衣鋪。春水是春雪的弟弟，上小學(xué)時與我同班。春水自己也承認，他在文藝方面的才能遠不如他的姐姐春雪。他姐姐春雪能歌善舞，上中學(xué)時甚至比于丟丟還要活躍，堪稱學(xué)校宣傳隊的臺柱子。但春水唱歌卻荒腔走板，而且嗓音能分出很多杈來。不過他在惡作劇方面卻極有天賦，經(jīng)常在老師的講臺里塞一條蛇，或在女生的課桌里放一只青蛙。在這個中午，春水有些神秘地告訴我，于丟丟很快就要出名了。

出名？我奇怪地問他，出什么名？

當(dāng)然是出大名啦！

春水神秘兮兮地說。

春水又說，你仔細看一看就知道了！

我就隨春水來到街上的成衣鋪。這時成衣鋪的櫥窗跟前已經(jīng)圍了很多人，大家都在指指畫畫地議論著。于丟丟的母親正神氣活現(xiàn)地對人們說，看一看，你們大家都來看一看，我早就說過么，我家丟丟天生就是一個明星坯子么！

我擠進人群，就看見了那幅擺在櫥窗里的照片。照片上的于丟丟笑得很燦爛，也很漂亮，不僅是我，恐怕柳蔭街上的所有人都沒有想到，于丟丟竟會笑得這樣漂亮。

皮影·書生

但是，于丟丟的這張照片送去部隊，人家卻并沒有看中。春雪的母親沒有對于丟丟的母親說究竟是什么原因，只是含混地說，以后再找機會吧，你家丟丟這樣的一表人才，還愁找不到好去處么。于丟丟的母親這一次也沒有把這件事當(dāng)一回事。她這時還沉浸在女兒的照片擺放到成衣鋪的櫥窗里，被人們交口稱贊的得意與喜悅里。她對春雪的母親說，就是么，我家丟丟拍出的照片這樣好，他們選不中只能說他們沒眼力。于丟丟的母親哼一聲對女兒說，等著吧，說不定哪一天，你就會被什么更好的文藝單位選走呢！

讓于丟丟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竟真的被母親說中了。

12

事情發(fā)生在不久以后的一天下午。

那時候，這座城市的自來水管網(wǎng)還很落后，居民飲水并未入戶，我們柳蔭街上的人生活用水都要到街上的公共自來水管打，所以，每到下午做飯時間，街上就經(jīng)常蹲了一些淘米或洗菜的女人。這個下午，有人注意到，一個中年男人突然來到柳蔭街。他身材細瘦，戴一頂灰色的鴨舌帽，不知什么時候就鬼頭鬼腦地站到成衣鋪的櫥窗跟前。他沖著于丟丟的那幅照片左右端詳了一陣，又湊近或退遠地看了看，沒說任何話就走了。起初在街上洗菜的女人們并未在意，但第二天下午，街上的女人們發(fā)現(xiàn)，這個鴨舌帽又來了，這一次還領(lǐng)來了一個穿花格子襯衫的男人。他們湊在櫥窗跟前指指點點地嘀咕一陣，花格子襯衫點點頭，又向鴨舌帽低聲吩咐了幾句什么，兩人就一起走進成衣鋪。

事后人們才知道，原來這兩個人是電影制片廠的，他們在那個下午走進成衣鋪，是想將掛在櫥窗里的那幅照片借走。當(dāng)時他們并未說明自己的職業(yè)，也沒有說借去這張照片要做什么用，所以當(dāng)即就遭到了拒絕。那個眉心有酒窩的女人告訴他們，不可以。

她搖搖頭毫不猶豫地說，這怎么可以呢？

這時，這兩個男人才說出了他們身份。

花格子襯衫客氣地說，請您協(xié)助我們。

鴨舌帽也說是啊，我們也是為了工作。

女人說，為了工作也不行。

鴨舌帽說，我們有介紹信。

女人說，有介紹信也不行。

鴨舌帽和花格子襯衫對視一下，問，為什么？

這張照片不是我的，我沒有權(quán)利讓你們拿走。

可是……誰有這個權(quán)利呢？

當(dāng)然是這照片的主人，未經(jīng)人家同意，我怎么可以隨隨便便就將人家的照片借出去呢，這是不可能的。

她又微微一笑，讓你們說，有這樣的道理嗎？

那個時代還沒有“肖像權(quán)”這樣的概念，但道理都是一樣的。于是，鴨舌帽與花格子襯衫又嘀咕了一陣，鴨舌帽就說，這是我們攝制組的導(dǎo)演，兼美術(shù)師。

電影導(dǎo)演兼美術(shù)師向女人微笑著點點頭。

鴨舌帽又說，正好，我們導(dǎo)演也想見一見這照片上的女孩，就請你轉(zhuǎn)告一下吧。

說罷，又留下一個聯(lián)系地址，就和那個電影導(dǎo)演兼美術(shù)師匆匆走了。

這件事立刻在我們柳蔭街上引起轟動。于丟丟被電影導(dǎo)演看中了，要讓她去拍電影呢，聽說還是演女主角兒，她就要成為一個大明星呢！這件事在街上一傳開，立刻就被傳成了這個樣子。于丟丟的母親終于長長地舒出一口氣，她站在街上對人們說，我早就說過么，是鳳凰就是鳳凰，遲早要飛出去的，哼，也不找個地方照一照自己的模樣，一個渾身爐灰渣子的黑小子也敢來笑話別人，以后可要當(dāng)心呢，還說不定誰甩了誰呢！于丟丟母親的這些話，自然是說給那個翻砂工聽的。自從于丟丟的照片被擺到成衣鋪的櫥窗里，翻砂工的態(tài)度確實比過去改變了很多，他甚至每到星期天還經(jīng)常來于丟丟母親的家里做一些修房子之類的事。

13

于丟丟特意向廠里請了幾天假，帶了自己的照片去找那個電影導(dǎo)演。鴨舌帽留下的地址是在另一個城市，離這座城市乘火車要一天的路程。于丟丟走的這天穿得真像一個電影明星，里面是那件黃色的布拉吉，外面套一件淺藍色的短袖小衫，胸前打著一個大大的蝴蝶結(jié)，還燙了一個很洋氣的“飛機頭”。我們柳蔭街上的很多人都出來送她，其中不僅有春雪的母親，還有小玉、小蘭和小翠的母親，她們都是于丟丟母親的姐妹，另外還有春雪。春雪自從自己的表姐為于丟丟聯(lián)系了去部隊文藝宣傳隊的事以后，自己突然也想去了，因此，于丟丟的母親一直懷疑，部隊宣傳隊的領(lǐng)導(dǎo)沒有看中于丟丟的照片，是春雪母親故意從中搞的名堂，她是想讓自己的女兒去，才故意這樣說的。于丟丟的母親甚至懷疑，春雪的母親根本沒有將自己女兒的照片給人家拿去。春雪自從那一年吞安眠藥片，性格就變得有些內(nèi)向了。但她唱歌的確很好，可以說與于丟丟不相上下。她畢業(yè)后和于丟丟分在同一家紡織廠，還是廠里“職工業(yè)余文藝宣傳隊”的骨干，經(jīng)常去市里參加“職工文藝會演”。那時人們的文化生活雖然貧乏，“文藝會演”卻很活躍，尤其是“職工業(yè)余文藝會演”，幾乎每年春秋都要各搞一次。春雪由于在文藝會演時拿過獎，所以在業(yè)余文藝界也小有名氣。但春雪這幾年也是懷才不遇，總沒有碰到好的機會，空有文藝才能，也就只好耽在紡織廠里做一個普通的擋車女工。其實春雪的表姐為于丟丟聯(lián)系部隊宣傳隊時，她自己并沒有想去。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專業(yè)水平，專業(yè)水平的人才自然不能像業(yè)余的那樣，隨便有一個文藝團體就可以去。但是，當(dāng)于丟丟對這個部隊文藝宣傳隊表示出極大的熱情時，她突然醒悟了，無論去什么樣的文藝團體，總比在紡織廠做擋車工強，更何況是去部隊當(dāng)文藝兵呢?？墒谴貉╇m然明白了這個道理，卻最終也沒能去部隊，人家同樣也沒有選中她。這件事對她打擊很大，尤其是這一次，于丟丟無意中被電影導(dǎo)演選去拍戲，這就更加深深地教育了春雪。春雪意識到，去什么樣的文藝單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遇到知人善任的伯樂。

于丟丟臨走時，從春雪的眼神里看出了艷羨，于是就像個成功人士似的安慰她，慢慢來，機會總會有的。但機會是留給有準(zhǔn)備的人，所以還要提高自己的藝術(shù)修養(yǎng)和專業(yè)水平。然后又說，像自己這樣的機會，畢竟不是人人都可以遇到的，再說誰也不可能一口吃一個胖子，更不可能一步登天，要想實現(xiàn)理想只有實際一些，現(xiàn)實一些，踏踏實實地從頭做起。

于丟丟說這番話時，顯得非常的語重心長。

這時，春雪就對于丟丟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她略帶羞澀地說，也想去街上的那家成衣鋪做一件和于丟丟一樣的布拉吉。她對于丟丟說，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成功人士，在那個年輕女人那里有面子，你能不能跟她說一說，等這件裙子做好之后，也為我拍一張照片，然后也擺放到那個臨街的櫥窗里去。于丟丟聽了稍稍想一想，立刻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

于丟丟當(dāng)即和春雪一起來到街上的成衣鋪。

走進成衣鋪，那個眉心印著酒窩的年輕女人立刻迎過來。她顯然已經(jīng)聽說了于丟丟的事情，笑著說，聽說你要走了？

于丟丟也笑一笑，說，還回來呢。

是去拍電影？

嗯……還沒說定，只是去跟導(dǎo)演見一見。

好啊，好啊好啊。

年輕女人高興的不住點頭。

于丟丟說，這要感謝你呢。

感謝我……什么？

你做的布拉吉，還有照片。

這時小玉、小蘭和小翠也走過來。于丟丟這時才發(fā)現(xiàn)，她們也都在成衣鋪里，正在和這年輕女人商議，也要做一件和于丟丟一樣款式一樣顏色的布拉吉。于丟丟指一指自己身邊的春雪，對年輕女人說，她的身材和我差不多，身高也差不多，也給她做一件我這樣的布拉吉吧。年輕女人問，她要這件布拉吉……干什么用？

于丟丟笑笑說，你就不要問了。

年輕女人說，明白了。

年輕女人看一看春雪，忽然又搖搖頭，說不行。

于丟丟有些詫異，問為什么？

年輕女人說，她的臉型不合適。

春雪立刻說，裙子是穿在身上的，又不是穿在臉上，臉型合不合適有什么關(guān)系？

年輕女人溫和地說，臉型和衣服的款式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比如圓臉，就不應(yīng)該穿長衣服，嗯……這是個很復(fù)雜的問題，一句話兩句話很難給你講清楚，再說，再說……

年輕女人說到這里忽然停住了口。

春雪問，再說什么？

年輕女人說，她們做布拉吉，是為了好看。

春雪立刻說，我也是為了好看。

年輕女人問，你只是為了好看嗎？

春雪稍稍愣了一下，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我要做什么衣服，你只管做就是了，好看不好看是我自己的事情……她這樣說著，突然又收住口。她顯然想到了接下來的事情，接下來，她還要讓這年輕女人為自己拍照片，而且要將照片擺到外面的櫥窗里去。于丟丟笑一笑，對年輕女人說，是啊，你就為她做一件吧，然后把照片也擺到外面的櫥窗去。

年輕女人溫和地點點頭，說好吧。

14

但是，年輕女人并沒有把春雪的照片擺到櫥窗里去。春雪穿上這件新做的布拉吉覺得很合身，也很精神，她甚至譏笑那個年輕女人，自己本身是一個裁縫，竟然還這樣沒有眼光，看不出什么樣的身材穿什么款式的衣服好看。年輕女人聽了仍然溫和地笑一笑，并沒有說什么?？墒谴貉┑攘藥滋?，發(fā)現(xiàn)自己的照片并沒有被擺到櫥窗里。又過了幾天，她終于忍不住了，就來成衣鋪找這個年輕女人。她問她，為什么還不把自己的照片擺出來。年輕女人沒有說話，只是將為春雪拍的幾張照片拿出來，一張一張地給她看。她問，你看哪一張照片能擺出來呢？春雪看了覺得奇怪。她認為這些照片都很好，哪一張都可以擺出來。

是這樣嗎？

年輕女人問。

當(dāng)然是這樣！

春雪肯定地說。

年輕女人搖一搖頭，說，我不把你的照片擺出來，是為了你好。

春雪睜大眼。她不明白，這個年輕女人這樣說是什么意思。

年輕女人并沒有想到，無論她這樣做是不是真的為春雪好，卻在春雪的心里為自己埋下了禍根。直到若干年后，春雪仍然堅定地認為，自己沒有像于丟丟一樣被哪個電影導(dǎo)演發(fā)現(xiàn)，乃至沒有調(diào)去什么文藝單位，完全是這個成衣鋪的女人一手造成的，如果她為自己拍了照片，又將照片擺到了她的櫥窗里，也許她后來的命運就不是這樣了……

15

于丟丟是在一天傍晚回來的。

當(dāng)時人們已經(jīng)吃過晚飯，正坐在街邊乘涼。于丟丟并沒有跟大家多說什么，只是一路打著招呼就回家去了。當(dāng)天晚上，于丟丟的母親來到街上對人們說，她女兒丟丟已經(jīng)拍過電影了，雖然不是主角兒，卻也是一個很重要的角色呢，因為人家的電影已經(jīng)快要收尾，所以，丟丟只拍了幾個鏡頭就回來了。街上的人們聽了立刻異常興奮，都想請于丟丟出來，問一問她拍電影究竟是什么樣子。還有人問，于丟丟是不是也要上電影畫報的封面了。

但這一晚，于丟丟卻再也沒有出來。而且，她一連幾天都沒在街上露面。

我至今仍還記得于丟丟參加拍攝的那部電影，好像是一個年輕勞動模范的愛情故事。勞動模范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思想要求進步，工作也很努力，還經(jīng)常搞技術(shù)革新，每天從早到晚都在想著為“多快好省地建設(shè)社會主義”貢獻力量，但就是顧不上考慮個人問題。許多同事包括領(lǐng)導(dǎo)都替他著急，為他介紹了一個又一個姑娘。這些姑娘都很出色，其中還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對他一往情深，但他卻始終不同意。直到后來，謎底才終于被揭開，原來他在當(dāng)年曾有過一個女友，而這個女孩在一次工傷事故中不幸去世了，他至今仍還珍藏著她的照片。影片的結(jié)尾，是小伙子的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們走進他的宿舍。在他宿舍的里面還有一個很小的套間，平時從不讓任何人進。這時，大家走進來，才發(fā)現(xiàn)這小屋的墻壁上高高掛著那個姑娘的照片，她眼睛大大的，笑得很燦爛，看上去栩栩如生。我之所以對這部影片記憶猶新，是因為當(dāng)時是與街上的大人們一起去電影院看的。這部電影一公映，于丟丟的母親就買了很多電影票，送給街上的人們，讓大家一起去電影院看一看她家的丟丟。但那天大家在銀幕上看了半天，卻始終沒有找到于丟丟，最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個勞動模范女友的遺照用的是于丟丟的照片。從電影院回來，于丟丟的母親告訴大家，其實她家丟丟本人也是拍了一些鏡頭的。這部電影原本還有一些回憶內(nèi)容，就是回憶那個年輕的勞動模范和女友在一起的幸福時光。但不知為什么最后都被剪掉了。不過于丟丟的母親信誓旦旦地說，她家丟丟拍電影時表現(xiàn)很出色，導(dǎo)演非常滿意，人家一再說，今后如果再有片子一定還來找她。

于丟丟的母親沒有夸口。盡管這一次于丟丟沒能飾演活的角色，但后來片約果真就接連不斷起來。先是只露一下臉，漸漸地也有了一句半句臺詞，再后來臺詞就多起來，雖然還不是主角，但看上去已經(jīng)是很重要的角色。于丟丟在街上越來越少露面，偶爾出來一下也戴起墨鏡，儼然是一副電影明星的裝束了。這時的于丟丟早已跟那個翻砂工離了婚。于丟丟跟翻砂工離婚不僅僅是因為自己成了電影明星，這期間還發(fā)生了另外一件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事情是發(fā)生在一個深夜。在翻砂工工作的那個車間里，一天夜里，突然出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在一個剛剛澆鑄的模具旁邊，發(fā)現(xiàn)了一雙女人的鞋子，鞋子上還放著女人胸罩、內(nèi)褲之類的小東西。而在這雙女人鞋子的旁邊，還擺放著一雙男人的鞋子。接著，從第二天開始，車間里的那個女統(tǒng)計員就失蹤了，家里廠里哪里也不見，像是消失在空氣里了。接下來再一調(diào)查，就在發(fā)現(xiàn)這兩雙鞋子的晚上，女統(tǒng)計員剛好上夜班，再想到旁邊這雙男人的鞋子，于是負責(zé)調(diào)查的人就做出了一個大膽的，而且令人毛骨悚然的設(shè)想，是不是這個女統(tǒng)計員在這個晚上與什么男人幽會，而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夜晚，兩人如果躺到尚有余溫的模具里自然是很愜意的。這中間是不是那個男人起身去做別的事情了，比如，上廁所，而此時女統(tǒng)計員睡著了，恰在這時開始澆鑄器件，于是鐵水倒進模具，就將這個女統(tǒng)計員一起澆鑄在里面了。這個設(shè)想顯然過于驚人，但人們不得不承認，根據(jù)現(xiàn)場的蛛絲馬跡，似乎又只有這一種解釋。接著，調(diào)查人員又印證了三件事情，第一，模具旁邊的這雙男鞋是那個翻砂工的。第二，這個翻砂工在出事這天晚上的確上夜班。第三，正因為這個翻砂工上夜班，這個女統(tǒng)計員才自己主動要求也上夜班。調(diào)查人員印證了這三件事之后，調(diào)查工作就中止了。

于丟丟聽說了這件事以后，沒說任何話，很利落地就和翻砂工辦理了離婚手續(xù)。

令人不解的是，翻砂工到了這時卻突然表現(xiàn)出一片執(zhí)著的癡情，每天仍然堅持不懈地來為于丟丟的母親打水或做一些雜事。于丟丟的母親告訴他，不要再這樣了，這樣也沒用，她家丟丟已經(jīng)準(zhǔn)備調(diào)去電影制片廠，她很快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這時的于丟丟的確越來越忙。在沒有電視和互聯(lián)網(wǎng)的時代，電影是走向明星的惟一通道。于丟丟已經(jīng)成為明星，漸漸地有了很大名氣，成為我們柳蔭街的驕傲。后來，于丟丟還曾經(jīng)與當(dāng)時一個很有名的男影星主演了一部革命歷史題材的影片。于丟丟飾演一個女英雄，她在最后上刑場時，穿的就是那件黃色的布拉吉。當(dāng)然，影片中的那個時期還沒有布拉吉這種連衣裙，因此導(dǎo)演給她稍稍做了一點改動，看上去更加樸素，也更加莊重。她在面對敵人槍口，高呼口號時，槍聲響了，那件黃色的布拉吉立刻被鮮血染紅，如同在胸前綻放起一朵艷麗的朱槿花。

16

在我的記憶里，柳蔭街上的這家成衣鋪出事是在一年秋天。

這時我們柳蔭街已被改名叫“戰(zhàn)斗街”，于丟丟的母親和春雪的母親以及小玉、小蘭的母親一干家庭婦女也組織起來，成立了“戰(zhàn)斗街革命居民委員會”?！案锞訒背闪⒑罂傄阋恍└锩袆?。經(jīng)過一番商議，于丟丟的母親就想到了街上的那家成衣鋪。不久前，這個成衣鋪剛剛被封掉了。一天上午，春雪帶了一伙戴著紅袖章的年輕人闖進成衣鋪里，將那個眉心印有酒窩的女人拉到街上不由分說批斗了一番。春雪當(dāng)眾對這個年輕女人說，你以為我是在報私仇泄私憤嗎，你以為我還在記著當(dāng)初你不肯把我的照片擺到櫥窗里那件事嗎。你錯了，那件事我早就忘了。我們今天批斗你，是因為你做了那種叫什么布拉吉的奇裝異服來毒害我們。春雪痛心地說，我們的階級姐妹于丟丟，當(dāng)初就是受了你的毒害！春雪這樣說罷，就在一片口號中率人為這個年輕女人扣上一頂很高的紙帽子狠狠批斗了一通。然后，又在成衣鋪的門上貼了十字封條，還刷了橫七豎八的大字標(biāo)語……于丟丟的母親提議，“革居會”的革命行動就從這個成衣鋪開始。這時也有人向于丟丟的母親提出質(zhì)疑，說你家丟丟當(dāng)初可是得了人家那個年輕女人好處的，如果沒有那個女人，你家丟丟怎么會成為后來的電影明星？

于丟丟的母親一聽就流下淚來。她搖搖頭說，如果沒有這個女人……我家丟丟還不至于成了今天這個樣子。“革居會”的家庭婦女們聽了立刻都默然，卻沒有人問于丟丟的母親，她的女兒于丟丟這時究竟成了什么樣子。

就這樣，在一天中午，于丟丟的母親就率領(lǐng)著這一伙“革居會”的家庭婦女沖進街上的成衣鋪，將鋪子里的一切和臨街的櫥窗都砸得稀爛，然后又放一把火點燃起來。成衣鋪里有很多衣料，這些衣料燃燒起來非常壯觀，先是高高竄起一縷柔軟的冒著青煙的火苗，接著就騰起熊熊的烈焰。

從此，在街上，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眉心印著酒窩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