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水平
徐水平: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在讀博士
第54屆威尼斯藝術雙年展開幕的6月4日之前,預展便開放了。《新聞觀察網》6月1日的“The Day’s Best”(當日最佳)是中國館的作品《擴散》的現場圖片。圖片像中國南方清晨的逆光攝影作品,圖中的人物依稀可辨創作者原弓(中國藝術研究院在讀博士)剪影。《東西網站》將另一張原弓在他的作品《擴散》前擺出“大”字造型的圖片評為“過去24小時最受外媒關注的中國新聞”。不能說這幅作品征服了西方觀眾、藝術界和媒體,因為作品的詩意不具備“征服”的天性。這幅作品,正如中國館的策展人彭峰對所有五位藝術家作品的概括:不是為中國觀眾創作的,專為西方觀眾、專為威尼斯設計的。對于中國觀眾來說,這樣的景象我們似乎司空見慣,如同呼吸一樣。但本文化之外的觀者,有一種異邦的想像。何況在“light”、“vision”(光、影)的西方主流藝術面前,煞費苦心的中國藝術家們沒有“班門弄斧”,而是不慮而得地選擇了“味”,與本屆雙年展的主題“IllUMInations”(光明)保持“和而不同”的關系。品味中國館的作品,用“遇”與“言”兩個字似乎最能準確地表述。讓我感興趣的不是中西文化不言而喻的差異性,而是不同文化背景中的藝術邂逅在交叉點上產生的效應。
第54屆威尼斯雙年展的主題“IllUMInations”,在意大利語中有著三層含義:照明、靈感與感悟、宗教意義上的啟示和啟迪。這個詞匯的多層含義可以概括為從“從光的照耀”到“神的啟示”、從形而下到形而上的一個語義序列。此主題強調了“光”作為理性象征的古希臘和基督教文明。神的靈光開啟了歐洲人的心智,“日神精神”成為西方近代文明的主體。歐洲人對輻射和穿透的“光”也情有獨鐘,主題“IllUMInations”似乎還對古典社會流連忘返。現代藝術慣于使用隱喻,用游離于兩種意象之間的語義來解構確定的認知。“IllUMInations”也具有后現代的意味:在以光影為造型手段的西方藝術和以數理邏輯為主要思維方式的西方智慧之間預留了徘徊的通道,一個確定的詞義被本屆雙年展策劃人百思·庫萊格(Bice Curiger)肢解,變得無法確定。同時,這種不確定性像皇帝的新裝,勾起了觀者自我檢驗認知能力的巨大興趣。光影?靈感?啟示?還是西方理性的光芒普照全球?
無法否認的是,主題的“西方中心主義”色彩是濃艷的。普羅米修斯為人類盜取火種,使人類分有了神的智慧。上帝創造宇宙時,說“要有光”,“便有了光”。中世紀的哥特教堂彩色玻璃窗讓人間分有最高的智慧。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喬托開創了“光”與“影”的藝術。梵高閃爍著法國南部地區的麥田金色光芒的作品等等,貫穿了光的主線。誠然,光的寓意不是西方文明的專利,太陽的光芒也不獨青睞歐羅巴。沒有光,東西方文明同歸于寂。但沒有古希臘文化的復興,沒有18世紀理性的啟蒙,麥哲侖不能環游世界,哥倫布不能發現新的大陸,歐洲的文明之光不能輻射到全球。不可否認光是西方文明的象征,“IllUMInations”的詭異之處在于,世界到處都有光。所以大寫的詞根“IllUMI”(照亮)后面跟著的是“nations”(“國家”一詞的復數)。
威尼斯雙年展被稱作現代藝術的“奧林匹克”,因為它是世界三大雙年展中,唯一設立國家館的展覽。美國館的面積是中國館的30倍,意大利國家館也是一個軍械庫,但面積有1800平米,且沒有老儲油罐。由于各種原因,多年來中國館一直使用這個位于展區盡頭的軍械庫,很多游客因為體力不支而無法到達。中國展館是一個約200平方米的舊軍械庫和綠地“處女花園”的一部分。軍械庫不大的面積還放滿了大個兒的儲油罐,只留下一個過道可以布置作品。空間是“光影”造型的重要前提,藝術家如何在油罐的夾縫之間生出“蓮花”?
中國館的五位藝術家潘公凱、楊茂源、蔡志松、梁遠葦、原弓用各自的方式生出了蓮花。潘公凱的《融》制作了-5℃、帶有荷香的超大型水墨畫走廊。楊茂源的《器》則在很多小瓷瓶中置入風油精,觀眾可以帶走一瓶。蔡志松的作品《浮云》是用牡丹花瓣貼面的巨大云朵,云朵中間包裹著上好的綠茶——杭州獅峰龍井。梁遠葦的作品《我請求:雨》不斷散發著中國白酒的氣味。原弓的作品《空香6000立方米大于6000平方米》用加濕器制造出燃香的效果。在“處女花園”,原弓加濕器產生的水汽飄蕩在草地上,于是有了前文提到的“The Day’s Best”現場圖片。

中國館用花、香、酒、藥、茶五種味來呈現“彌漫”的意象,正如中國館策展人彭鋒所言,此次展出的5件觀念裝置作品各自獨立又相互聯系,分別以荷花、中藥、綠茶、熏香、白酒為題材,與“五味俱全”和“五味雜陳”形成隱喻關系,在總體上創造出一個奇妙的感覺世界。“五味是五行的一種表現形式,既意味著基本味道又意味著全部味道,從而蘊含著普遍性與多樣性的統一。觀眾的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將被中國館展覽充分激活,獲得別具一格的心理感受。”
“五味”意象還喚起了威尼斯人的歷史記憶。威尼斯是香水的發源地之一,作為馬可波羅的故鄉,威尼斯也是歐洲從中國進口香草、香料和藥物的首要通道。
分有“五行”的“五味”,企圖囊括中國文化中的五個基本元素,難怪外媒評論此主題具有文化侵略的意味。在西方人看來,他們雖然流連于作品“云蒸霞蔚”的視覺效果,朦朧體察到東方文化“柔軟”的力量,但畢竟不解其中三昧。首先他們想當然地以為原弓的《擴散》用的是干冰。原弓確實想到了干冰,但干冰太貴,因為經費問題,在工程師的幫助下,最終選用了大功率加濕器。其次,西方評論家將氣的彌漫理解為“Invasion”(入侵),但中國人很清楚,“氣”是“道”的充盈。“氣”的柔軟撫慰,是生命詩意的綿延。釋家有“象教”,儒家有“詩教”。如果這位評論者將“Invasion”換成“教化”,便理解了東方的“氣”。孔子有言:“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夷狄,則夷狄之。”文化就像氣一樣化育庶民。
孔子曾言:“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如果沒有“中行”之人,較之狷者,孔子可能更愿意接受現代藝術家這些“狂者”施教。很多人在討論中國文化如何走向世界,如何為世界所接受。現有的做法有:在國外辦展覽,在紐約時代廣場做大屏幕廣告等等。這些“走出去”的戰略,不能說沒有作用,但除了給人以財大氣粗的印象就是“Invasion”,更不用說他們外國人如何理解畫油彩的臉和沒有色彩的風景畫。在國內的一次學術會議上,一位西方學者問在場的中國學者,為什么中國人要畫沒有色彩的水墨畫,難道中國人都是色盲。在場的學者深入淺出、旁征博引,可就是沒法給這位洋女子說清水墨畫為何沒有色彩。一位學者拍案而起:你等著,我會寫一本書來回答你。可惜,這位有血性的學者兼畫家“出師未捷身先死”。如果這些學者多一點“侵略性”的話,應該勸這位洋女子來中國學習十年中國畫再說。去歐美展示中國藝術類似上述行為,難度更大的是不能勸眾多的觀眾來中國學習十年再看展覽。
另一層原因,西方文化信仰“更快更高更強”,如果不能在感覺強度上取得絕對優勢,溫柔敦厚的斯文并不能給國人以半點尊嚴。此次“威尼斯雙年展”的中國館被某些西方專家評為最有影響的國家館,說明五位藝術家的作品的創新具有足夠刺激西方觀眾神經的感覺強度。待到北京成為希臘化時期的亞歷山大城、19世紀的巴黎、二戰以后的紐約時,我們才有可能對西方人實施“詩教”。
本次威尼斯雙年展的策展人,北京大學美學中心教授彭峰在6月25日與媒體的見面會上說,如果再選擇一次方案,他還會選擇“味”作為主題,因為他生活在中國,最了解中國美學。藝術家們卻因為環境的原因,不得不改變和修正既定的方案。潘公凱先生的方案需要大型的制冷機,但經費不足,他只能使用幾臺小功率的制冷機,現場感覺要差一些。如果有廠家贊助大型制冷機,潘先生的作品可以讓觀眾用肌膚感受凄冷的意象。楊茂源的藥罐,觀眾是可以拿走的,幾天之后,五千個藥罐便讓觀眾收藏完了。如果有經費做50萬個藥罐,便有50萬個觀眾收藏。他們帶著充滿中國氣味的小藥罐從水城威尼斯走向世界,也讓中國氣味彌漫到世界各地。梁遠葦的酒瓶,因為沒有足夠的二鍋頭,幾天后便沒有了酒味。如果有足夠的二鍋頭,每天換一瓶,且雇一個人負責防火,則中國的酒香至少可以在威尼斯彌漫近半年。原弓的《空香6000立方米大于6000平方米》水汽裹著燃香,只要燃香不受潮,尚能展示到結束。
生活大概有一條不變的理論:生命的沖動總被境遇所修正。反之,境遇也會激發出生命的潛能。本次雙年展留給五位藝術家的創作時間只有兩個月,這些裝置作品與架上繪畫不一樣,不在現場安裝調試好,便不能說完成。軍械庫的空間,原弓號稱6000立方米,其實面積只有200平方米,除去大儲油罐所占的面積,只剩下一點過道了。《環球時報》網站報道:“中國館在軍械庫的展示空間,像一個桶的底部,狹小、黑暗,且偏遠,還散發著石油的腐臭。事實上,它曾經是一個石油儲備庫,位于一條業已關閉的工業運河邊上,運河散發著惡臭,再加上威尼托大區的水汽和夏天的濕熱。”“總之,中國館的空間給策劃人出了一個難題。形成了鮮明對照的是,相鄰的意大利館寬敞明亮、設備齊全,作為東道主顯然有近水樓臺之利。”策劃人彭峰稱,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利的展示條件,刺激了藝術家的創造性,是“更高更快更強”的氛圍激發了他們“征服”的欲望。
用“柔軟”這一觸覺概念來描述中國館的“彌漫”主題是一種智慧。視覺、聽覺、嗅覺、味覺和觸覺,通過人的通感,溝通了氣和東方文化的溫和語義。最柔弱的氣具有了最強的感覺沖擊力,因為雙年展上有太多的視覺沖擊。一次現代藝術展覽,似乎成了中國傳統文化“以柔克剛”的注腳,成了太極拳術“借力打力”的類比。評論家Harvey Dzodin、寫了一篇題為《彌漫式入侵》(‘Pervasion' Invasion)的評論發表于《環球時報》網站(Global Times):“畢竟,那些外行的評論絲毫不會有損中國館優秀的藝術品質。對我來說,本屆雙年展其他館的大多數作品是完全令人費解的”。接著Harvey Dzodin引用國際美學協會現任會長柯蒂斯.L.卡特的話說:“到目前為止,中國館是本屆威尼斯雙年展上最有創意的國家館。他們的藝術理念新穎、作品有創意,沒有模仿和復制的痕跡。他們的哲學理念和美學設想得到了很好的實現。……我覺得中國館是我在這次以及所有其他的威尼斯雙年展上看到的最有趣的藝術展示之一。”
這屆雙年展中,裝置和行為藝術占90%以上,架上畫只占極少數。年復一年的創新,裝置藝術變得“黔驢技窮”,觀者也審美疲勞。有評論認為最不可救藥的就是意大利國家館,館內展出了大量油畫等反先鋒作品,其策展人維托里奧(Vittorio Sgarbi)是一位憎恨現代藝術的政治家和藝術評論家。美國國家館入口處的雕塑是一尊躺在日光浴床上的青銅自由女神像,給人的感覺是死氣沉沉,缺乏想像力。場館外擺放著一輛肚皮朝上的坦克,上面放著一臺跑步機,一位運動員不停地在上面制造著噪音。另一件作品是讓美國奧運會體操選手在木制的飛機商務艙座位上表演常規的體操動作。加上前面提到的《算法》,藝術家們隱晦地對美國的愛國主義、軍事主義和消費主義表達了批判和嘲諷。只有獲得威尼斯雙年展最高獎“金獅獎”的德國館,展現的已故德國館代表藝術家克里斯托弗·施林格賽夫(Christoph Schlingensief)的生命體驗感人致深。中國館的藝術家原弓的“反裝置”作品《空香6000立方米大于6000立方米》和室外作品《擴散》的成功,可以說終結了裝置藝術。整個威尼斯眾多有形的裝置藝術作品被飄渺無形的“氣”詮釋殆盡,全部的色相被“氣”的意象統攝,無數的“有”歸于“無”。就像畢加索終結了油畫,杜尚終結了藝術一樣,裝置藝術如何逸出“氣”的籠罩?
以民主和自由作為普適價值的西方現代文明,其藝術是數理哲學的邏輯延伸。數理邏輯要求日常語言與數學語言一樣準確和清晰。但藝術的清晰意味著終結。杜尚的《蒙娜麗莎》、《小便池》、《甚至新娘也被光棍扒光了衣服》,其精妙之處正在其復雜而游移的意象結構,作品的語義在杜尚的精心設計下,呈現出高度的不確定性。然而,杜尚的作品語義只是諸意象結構的發散造成的。此次雙年展的美國館有一件作品《算法》(Algorithm)是取款機與管風琴的組合。作者有意讓音樂和貨幣、古代與現代這些對舉的意象產生天然的離心力。德國館獲得本次雙年展的“金獅獎”,代表畫家是去年去世的藝術家克里斯托弗·施林格賽夫(Christoph Schlingensief)。大廳中央為其作品《恐怖教堂》(“A Church of Fear vs. the Alien Within”)是一位天生的反對派,對德國政府政策幾乎一概否定。藝術家生活和作品是一致的,他以反對來確立自我存在的邊界和價值,以死亡來賦予生的意義。潘公凱先生的作品《融》用水墨敗荷、投影的冰雪光效、-5℃的環境溫度和荷花的清香綜合在一起,用多個不同的意象來營造清冷、蕭瑟的整體藝術意象,各種意象在潘先生的設計下產生了向心力,彼此得以豐滿的加強。可以說,這是對“和而不同”的藝術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