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嘉璐
那些明黃的枝條
在馬蹄揚起的塵埃里生長
我騎著快馬穿過條條大街
我的城是鋪滿鮮花的閨床
倚床讀書的花朵是我
日子是城外一株夠不著枝葉的老楊
老楊上掛著城墻城墻上掛著半個太陽
半個太陽是我的情郎
他叫火焰三兩
火焰三兩卻放不進今生的行囊
一簾西風馱著火焰
我馱著那明黃走上山崗
它占據的泥土是第三枚紐扣
指尖無力
風雪的指尖我的指尖都被逼退
那黃弄出無法深入的距離
樹林鎖住雨水山崗鎖住遠方
遠方撫過風風撫過劍劍撫過我我撫過地老天荒
如今一匹瘦馬 年華如壁
天涯到處都開花
那黃是彷徨
桃花哥哥是笑著的
拄著殘冬的拐心事重重進入三月
他翻過那道坡驚起一群饑餓的麻雀
西北無梅
桃花哥哥就是一闕報春清詞
以土語吟哦滿枝粉白的平平仄仄
每次桃花哥哥站在了山坡
村莊就暖了

李檣攝影作品·北方風景系列 內蒙古 1998年
花事與農事畫眉深淺
等著娶親的花轎
桃花哥哥是永不進洞房的新郎
拜完天地就走了
留下新寡的山坡和田野拼命紅拼命綠
不要迷戀哥兒哥兒只是個傳說
無香的花瓣隨雨說流水
無韻的俚語風吹落滿坡
他知曉三月冷暖 從不許諾
他知曉塵俗日月 永不廝守
不愿惹事生非的桃花哥哥卻總也是非
用一大堆俗話把春天的光景搬出了花骨朵
桃花哥哥裹著農歷的風寒進村
逐戶叩開緊閉的籬門
撐持山地許多乍暖還寒的光陰
左臂花開右臂風雪
來路太長冰火相煎
仍殷勤接過冷風里渺茫的花訊
把尖硬的心事打理成一樹樹溫柔的蕊
山野廢弛
桃花哥哥其實是醉臥沙場的情郎
風彈琵琶花樽凌亂滿腹的蒼蒼白白
桃花哥哥是笑著的
脫了那襲淺色斗篷且吟且行離開四月
他下了那道梁留下一群嚙草的羊
丁香歌罷
紛紛離座 東的東西的西
這朵與那朵揮揮衣袖 不諳離別
明年枝頭風雨緣起何人弄箜篌
我也淡然起身
把春天搖成一葉扁舟
在生風的水面我認錯那些藍煙
斑駁的煙囪飄出水濕的塵緣
這一世我只能用來烘烤那一世
廿載一燃 火明火滅
煙波深處指尖兒接過閃電
掌心幾場惘然的雷雨 我就老了
堆滿花瓣的河塘觴三千日光
散不去的香霧魚和水草成精
空曠的園子幾世幾劫
丁香瘋狂的開花 那芬芳好長
步履維艱我走不出妖割據的光芒
誰把我的白發種在東邊
而我向西向西丟了紅布衣裳
東邊的峭壁有云出岫
你秣馬離去聽不到云奔向彩虹的聲音
我坐在園里一片干凈的蟬翼上
深呼吸 唇吐出蝴蝶
想念你布裙上好看的花朵
想念我們一起預備的開花姿勢
喊預備的你曾在哪根枝上淺笑
忘了 我忘了
槐花開時
我牧的西風上不了山坡
那群不吃草的孤老的羊
緣發而上啃嚙我的春光
我這疲倦的牧人
在長夜盡頭撿凈最后一粒星核
等那來接我的晨曦的馬車
這一站到下一站如此耽擱
斜月抖不盡白的花瓣
十里落英十里前生
何忍踐踏我總是無路可行
槐花開時
趕不上這趟花香
大漠孤煙拉直田園的愁腸百結
長河落日圓滿了那世而今生許多殘缺
屋頂的落花曾擠在誰的肩上張望
如今枯瓣成堆又因誰的纖足惘然成灰
我念了一萬次佛
念得唇間一層薄香
點絳唇一道符咒
封了花開前所有因緣
泥砌的煙囪飄騰詭秘的藍煙
我是妖 在僻處聽見呼嘯和光的破碎
佛的香板敲我
我是妖 在僻處聽著自己破碎的呼嘯
聽見虛寂里生與滅的擾攘
我在僻處落成一滴水
以一滴水的姿態跟塵世平起平坐
春天半雨半晴 它們不再打動我
我的河流曾經三萬里
羌管悠悠梅花飛落
向東向西天亮天黑
三生三世只繼續一半兒
踩著蛙鳴和蛩語輕輕離開
空留因緣在水面盤旋
下一世的幸福就此落地發芽
三萬里萍風輕剪細浪 芙蓉開花
收起萬里山河修一滴水
止息千年風雪修一滴水
一滴水是此岸仍是此岸
佛的香板敲我
一朵牡丹落我肩頭
我落風肩頭
我駕云 輕悄而行
悠悠北方在浮塵之上
這塵世我只取一朵牡丹
紅花墨葉 冷冷清芬
一朵牡丹湮滅青磚老城
城池里的光陰破堤而泄
那尾小魚天真的愛情化為浮沫
春天如此逼仄
風寒沙塵和永不解甲的守望
將月亮困作一方危城
一朵牡丹攻城略地花飛葉舞
一朵牡丹瓦解春天的權勢
陽光雨水暖風需要重新分配
四月占據春天的名分而花事流離
一朵牡丹踩過廢墟讓美麗成為定局
一朵牡丹足以等到煙火散盡
打開灰燼找到最初那支柴薪
命運就是一株桂樹與我的相遇
我正襟危坐清淚滿衣地等在今生
一朵牡丹指彈芬芳遇合那些可能
我的塵世從天干地支中打開
幸福如此逼仄
一朵牡丹的傾城之姿讓雕花的婚床寂寞
一朵牡丹放逐了滿城燈火
丹墀桂堂和繡閣在更鼓的冰河里沉沒
那些粉黛沉香拍遍欄桿等不來幸福的畫船
一朵牡丹走過空城把富貴弄成水墨
一朵牡丹落我肩頭吉祥如意
一朵牡丹有足夠的方位
讓我甩了窮山惡水甩了泥塑的宗祠
遠離那群瘦羊
我安身立命的山坡野花開放
這是我將舍棄的命盤從此不再占卜
一朵牡丹解構的卦象讓我逍遙為水
一朵牡丹落我肩頭
我落風肩頭
我駕云 輕悄而行
悠悠北方在浮塵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