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用文字吶喊》
邱曉雨著
北京聯合出版社 2011.9
定價: 32.00元
邱曉雨:那天王安憶接受我們采訪的時候,就坐在您那兒,我讓她幫我一個忙,我說如果莫言來了的話,我們想問他一點問題,覺得聊什么比較合適?您猜她建議我什么?
莫言:我猜不到,王安憶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也是我非常尊重的一個作家。
邱曉雨:她想了半天,她說你們跟他聊吃吧,我們倆都特別愛吃。
莫言:王安憶,我們倆多次一塊出國。在我想象中,像這樣的上海小姐,溫文爾雅,應該吃起來是很文雅的,像林黛玉一樣,每次吃一個綠豆芽就罷了,結果她的飯量比我還大,我發現。
邱曉雨:她說因為寫作挺累的,特別耗體力。
莫言:很多人越寫越瘦,我真要進入創作階段會越寫越胖,寫完了一部長篇,往磅上一站5公斤長出來了。
邱曉雨:你小的時候最喜歡吃什么?
莫言:小的時候不是說我喜歡吃什么,我什么都喜歡吃,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供我選擇。因為我生在1955年,你想等我有了記憶的時候,也是1960年左右,正是我們中國當時經濟最困難的時候。那個時候不管是城里人還是鄉下人都是配給的。城里人配給每月一個人幾十斤糧食;鄉下的,更是沒有什么好吃的了,很多人確實是吃糠咽菜,非常夸張的,糠也沒有,菜也沒有。
邱曉雨:那時候是不是那樣,不管我們現在覺得是能吃的不能吃的,為了填飽肚子,其實都可能會嘗試。
莫言:很多現在我們認為不可以吃的東西,那會兒都變成了美味佳肴,那時野草、野菜、野果子,這都是太浪漫、太奢侈了,還有很多我們認為不能吃的,像樹皮,什么房頂上的野草、腐爛掉的紅薯干,都是美味佳肴。
邱曉雨:好像您曾經寫到,有一個同學也吃過煤球?
莫言:煤塊。
邱曉雨:煤塊。
莫言:有很多像大同煤塊,它很大很亮,要用斧頭砸開。這些煤塊里邊經常會砸出來那種像松香一類的東西,就讓我們切實感覺到老師講的是對的---煤是由植物變成的。因為我們在砸破煤塊的時候,里面發現了松香,發現了樹葉,發現了很多樹的化石一類的東西。當然有時候就嘗試這是不是可以吃啊,一嚼確實還是很香的。
邱曉雨:松香的那個味道也混在里面。
莫言:對,對,確實是說明煤真的由植物,原始森林變成的。
邱曉雨:你看,現在說起來可以很輕松地說,印證了老師說的是對的,煤是植物變成的,里面有松香,有原始森林的味道。但是看您的書,談到那一代人的一些經歷,并不是一件特別輕松的事。比如說在《豐乳肥臀》里面,我印象特別深的,是那個七姐喬其莎吃兩個饅頭的過程。
“他看到,那個炊事員張麻子,用一根細鐵絲挑著一個白生生的饅頭,在柳林中繞來繞去。張麻子倒退著行走,并且把那饅頭搖晃著,像誘餌一樣。其實就是誘餌。在他的前邊三五步外,跟隨著醫學院校花喬其莎。她的雙眼,貪婪地盯著那個饅頭。夕陽照著她水腫的臉,像抹了一層狗血。她步履艱難,喘氣粗重。好幾次她的手指就要夠著那饅頭了,但張麻子一縮胳膊就讓她撲了空。張麻子油滑地笑著。她像被騙的小狗一樣委屈地哼哼著。有幾次她甚至做出要轉身離去的樣子,但終究抵擋不住饅頭的誘惑又轉回身來如醉如癡地追隨。在每天六兩糧食的時代還能拒絕把綿羊的精液注入母兔體內的喬其莎,在每天一兩糧食的時代里,既不相信政治也不相信科學,她憑著動物的本能追逐著饅頭,至于舉著饅頭的人是誰已經毫無意義。
……
據后來的材料揭發,張麻子在饑餓的1960年里,以食物為釣餌,幾乎把全場的女右派誘奸了一遍,喬其莎是他最后進攻的堡壘。右派中最年輕最漂亮最不馴服的女人竟如其他女人一樣容易上手。”
莫言:實際上當時也體會不到痛苦。
邱曉雨:當時是什么心情?
莫言:當時就說,大家覺得很正常,我們生下來就感覺著人就應該這樣活著,人就應該這樣半饑半飽的,見了食物,眼睛發紅,像狼一樣要往上撲,就這么一種感覺的。像1955年出生,1960年這個時候,我們一生下來就沒有體會到像現在的孩子所體會到的這種食物過剩的這么一種生活,他就感覺到生活就應該是這樣的,就是沒東西吃,永遠是伴著饑腸轆轆的一種感受。
邱曉雨:就覺得已經成了一種常態。而且小孩是不是在心里,不會把食物和尊嚴聯系在一起,只有人長大了,回頭看,才會感覺到?
莫言:當然是的,小孩兒,我想他確實體會不到一個人應該有自尊。一個人應該是忍受肉體上的各種各樣的痛苦來保持人格的尊嚴,這是沒有的,那就是在將來長大之后,才會去有這方面的思考。我想別說是小孩子了,即便是一個成年人,當他連續幾十天沒飯吃的時候,幾十天都吃不飽的時候,突然面臨美味佳肴,那真的就很像我小說里說的一樣,什么尊嚴都是顧不上的,談不到的。
邱曉雨:我記得我聽我爸說,那會兒自然災害的時候,我大伯在桌子上發現了一點紅薯皮,偷吃了,后來我爺爺就打了他一頓。要是現在,很多人很難想象偷吃紅薯皮會挨打,但是和您說到的這些感受比,我會覺得紅薯皮那時候應該已經是很好吃的東西了。
莫言:那太美味佳肴了,那時候。很多人就是為了分一點點食物,分配的不公正,而放聲大哭,拳腳相加的在那兒,都是經常發生的。
邱曉雨:雖然你說那時候的小孩,可能生下來就覺得不應該完全吃飽,半饑半飽都習慣了。但是在那個時代,你覺得饑餓給人最大的影響是什么?
莫言:饑餓最大的影響就是什么都會忘掉,天天想著就是吃的事。當然就是說,對我這樣的人講,當我長大了,我吃飽了,回憶起這個往事的時候,我就會感覺到人世間最寶貴的是糧食,而不是什么黃金,鉆石這些東西,所以這個影響我一輩子。
即便我現在到了超市里面,有時候跟我太太一塊去逛超市,我一進超市,首先我不由自主地要跑到糧食這個地方,然后看到面前有各種各樣的食物、糧食。大米、小米、黑豆、黃豆、綠豆、豇豆,大米又分什么泰國的大米、東北的大米、山東的大米。我會用雙手攥著各種各樣的糧食,然后放到鼻子邊,聞到糧食的氣味,真是心里感慨萬千,就想怎么會突然冒出這么多的糧食來,當年為什么就沒有糧食呢?地還是這樣的地,是吧,當時的土地比現在還要多,當時的人口比現在還要少,為什么當時一粒糧食就找不著?
現在會突然有用不完的,吃不完的糧食,感慨萬千,所以我想讓我來囤積,我就想,我會囤積大批的糧食。
邱曉雨:你真的想過囤積大批的糧食?
莫言:當年買房子的時候,也問過我:你想買什么?我想買幾萬斤大米,但是可惜,存不住,是吧,放幾年就會壞掉,會變質的。
邱曉雨:盡管那段時光已經過去了,而且過去挺久的了,但是你現在回想起來,在你沒有吃飽之前的那段時光,給你這一生當中,留下最深的印象是什么?
莫言:最深的印象,我現在經常做夢夢到又在跟別人搶奪食物。因為我想我的很多生活當中的最屈辱的事情是跟食物有關的,最喪失自尊,讓我最后悔的事情也是跟食物有關的,那么后來我覺得最大的幸福可能也是跟食物有關的。等80年代以后,真的,突然一回家,就感覺到我父親、母親,也非常欣慰地把家里的糧食都掀開讓我看,那時候我已經當兵在外了。你看我們今年家里多少糧食,不但說今年夠吃的,就是明年顆粒無收,我們也不要發愁了。我也感覺到真是幸福,家里面竟然一下子存下了兩年、三年都吃不完的糧食,這種幸福我想是城里人很難體會到的。
邱曉雨:沒有挨過餓,肯定不知道這些東西帶給你的那種感覺。
莫言:對,對,我當時就跟我父母親一塊兒看到囤子里冒尖的糧食,看到兩個老人臉上那種掩飾不了的那種幸福的時候,真是跟他們同樣的陶醉,沉醉在這種幸福感里面,就感到,我們中國人,我們農民,老百姓,終于過上好日子了。
邱曉雨:現在,應該說日子不一樣了。以前覺得沒有那么多糧食,現在不光今天夠吃,明天夠吃,后天也夠吃。我估計很多人,不光是你作為作家,很多人會開始想更多的問題,不僅僅關心吃沒吃飽。我們這個系列訪談里,每個作家可能都會回答一些相同的問題,這個題是:您用哪三個詞兒定位自己?
莫言:第一個我想肯定是善良。這一點我覺得既是我的家庭對我的教育結果,也是我的基因,我的這種父母基因遺傳給我的,因為我想人的天性一方面是來自教育,一方面來自基因,我覺得很多壞人,殘忍的人、狡猾的人、陰險的人,他并不完全來自后天,而是跟他的家族的基因有關系,所以我第一個詞兒應該是善良。
第二個就是懦弱。懦弱,我想這個也跟基因有關系,也跟教育有關系。因為我的家庭,現在的孩子一聽什么階級成分、家庭出身,他們感覺這什么東西啊。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講,階級成分、家庭出身,這個可能真是至關重要的兩個概念,是決定了一個人的前途、出路,職業都受巨大的影響。我這個家庭是一個中農家庭,中農在中國就是一個很尷尬的一個階層,你說是自己人吧,還不是自己人,說是敵人也不是敵人。在毛主席的語錄里面就說中農是可以團結的階級,就是說,我們要團結你們,教育你們,利用你們,但你們不是自己人,你們不好好表現,就是敵人,就是我們打擊的斗爭的革命的對象。那么這樣的階層就決定了他要軟弱怕事、謹慎。
邱曉雨:一定要好好表現。
莫言:好好表現,謹小慎微。那么作為中農的后代的話,在理論上來講,你好好表現,也有出路,你也可以上大學,也可以入黨,也在部隊里可以提干,也可以當工人,但事實上這種機會是微乎其微,那么多自己孩子、自己人都用不完了。貧農的孩子、下中農的孩子、革命干部的孩子都用不完,哪輪到你們,所以這就決定了,而在鄉村這種環境里面,像出身好的人,跟這種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完全是頤指氣使,想罵就罵,想打你就打你。你是什么老中農的后代,骨子里面是怎么樣怎么樣的,所以我想我懦弱,膽小怕事,也是從那里遺傳而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