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眾圍觀下的再審
繼藥家鑫案塵埃落定,李昌奎案再審,死緩改判死刑立即執行,進而引發死緩案件的翻案風潮。在所謂的“公眾狂歡”或公眾圍觀下,司法將如何保持獨立與權威?

藥案之所以引一時熱議,法定從輕的投案自首與極端惡劣的殺人經過,使該案有了引發爭論的客觀基礎。若非自首,撞人再殺人,沒有任何從輕理由。藥家也是沖著“從輕”才攜子投案。法律是公正的,但法律也有為難之時,相信一二審法官對殺與不殺一定很糾結。如今,既殺藥家鑫,接著又來李昌奎,公眾一比,李昌奎殺二命帶強奸,案情比藥家鑫還惡劣,怎么改判死緩?也怪李昌奎倒霉,偏偏趕在這個點兒上。云南省高院大概也發現兩案落差,洶洶輿情之下,很快決定重審,以緩壓力。
對藥案。筆者認為殺與不殺都有依據。殺,苦主解恨,警示效尤;不殺,也有正面作用,體現生命至上理念。你藥家鑫輕率奪人生命,國家卻以人道主義寬恕你。雖然客觀上有點便宜藥家鑫,但卻維護宣倡了生命第一理念,從更高層次上體現法律精神——懲罰之的在于制止。
兩難之間,可殺可不殺之間,筆者認為應偏重更大的社會后續效應。
殺人償命,此乃原始古老的對等標準,也是我國至今未廢死刑的原因之一。但應看到廢除死刑乃世界大勢,并不是人家西方認識不到殺人應償命,而是人家已意識到相比殺人償命,廢除死刑能從更高層面體現生命至上,寬恕一小撮十惡不赦的罪犯,并不因為是同情他們,更不是認為他們的罪行不該殺,而是通過“不殺”凸顯生命第一的最高理念。國家法律并不是簡單的復仇工具,而是歷史理性與人類經驗的綜合體現,相比處決
李昌奎案已經落下帷幕。然而,本案引起的爭議卻余熱未退,令人深思。
其一,二審改判程序合法,但量刑明顯不當。李昌奎奸殺少女,摔死孩童一案,其情節之惡劣、手段之殘忍、后果之嚴重,一審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可謂合法、合理、合情,并非量刑過重,也不違慎刑政策。二審認定李昌奎有自首情節和積極賠償的態度,改判死緩。然而,實際上,其賠償態度并不積極,其自首也只是走投無路下的消極自首。與其罪行的惡劣情節相比,微不足道。故二審改判理由明顯不足,難服民意。
民意難服,焦點落在死刑立即執行和死緩的區別上。二者都屬于死刑,但死緩是活,死刑是死,實乃生死之差。對于李昌奎這樣的惡極之人,法律若放他一條生路,那什么樣的人該死,法律還有何公平可言?這就是樸素的民意。二審改判看似毫厘之差,結果卻是天壤之別。故改判死緩,屬量刑嚴重不當。
其二,再審改判體現民意,卻有“終審不終”之嫌。刑訴法規定二審終審,除非符合審判監督程序規定的嚴格條件,否則,二審判決即為終審判決。云南省高院依據《刑事訴訟法》第204條第三項(“原判決、裁定適用法律確有錯誤的”)再審,理由牽強。從立法、學說和司法實踐來看,“適用法律錯誤”和“量刑不當”是不同的。本案二審改判死緩屬于“量刑明顯不當”,而非“適用法律錯誤”。因此,再審改判于法無據。這正是再審不得不面對的尷尬:不再審難堪重壓,難服民意,有違實體公平;再審,則有“終審不終”之嫌,有違程序正義。
其三,合理民意應該尊重,公正司法才能真正獨立。法律是公平和善良的藝術。在正常的法治國家,司法偶爾也會有違民意造成實體不正義,但只要程序合法,就應該尊重司法獨立。制度應該穩定,程序應該優先于實體,這是現代法治的基本要求。但是,這需要具體語境。時下的中國,各項制度尚處于轉型構建之中,司法腐敗,罪刑不法定,罪刑不相應,同案不同判,如此種種的不公平不正義,導致民眾對司法失去信任。完全拿法治國家或接近法治國家的標準來解釋當下中國發生的案件,其結果就是民眾的拒絕。轉型的中國,樸素的民意往往反映了民眾對正義的合理訴求。本案的民意訴求不是對于殺人的狂歡,而只是在法律框架內對于罪刑相應的合理期待。其實,民意訴求本身恐怕還沒有能力干預司法。如知名法學教授賀衛方所言:“在中國的環境下,單純是民意,不見得能讓法院做這樣的事情。”權力和領導人假借民意,干預司法,才真正令人憂心。
“打鐵還需自身硬”。司法應該獨立和具有權威性,但這需要法院、法官努力從自身做起,體察民意,對法律負責,在法律的范圍內,做出合乎民意的公正判決。如此,才能贏得民眾的信任,也才能頂住各方壓力,尤其來自權力和領導人方面的干預,走向程序法治和司法獨立。
一批殺人犯,倡導“生命至上”以防止更多的殺人罪行,使社會成員更深入理解珍視生命的重要性,扼滅暴力于心理搖籃,孰輕孰重,正是在艱難的選擇中體現了認識的深化與理念的先進。
實踐檢驗認識,如果廢除死刑國家的兇殺案還在一路走高,廢除死刑還能堅持下來么?還可能有一個個跟進的國家呢?
藥案的爭論點在于哪種理念應置首位?從犯罪性質角度,藥犯太惡劣,該殺;但從自首情節,可以不殺。人家最后遵守國家法律,希望以自首換免死。作為國家意志的體現,面臨何種價值理念優先的判斷。
藥家鑫終究是一條命,李是兩條命,其中一位還是三歲幼孩,若說惡劣,比藥有過之而無不及;要說后果,當然比藥嚴重。要說自首,兩人都是,可藥殺了,他不殺,得有理由交代呵!這大概也是藥案之后必須面對的“后續效應”。影響越大,“標桿”作用自然也就越大。
無論如何,藥李兩案引發的這場熱議,從長遠角度,有利于提高國民對此類案件的認識,司法機關不應將這種議論視為對獨立辦案的干擾。說到底,這也是一種十分必要的輿論監督。
有人為李昌奎案二審、再審戴上了“媒體審判”的帽子,認為該案再審改判是輿論干預司法的結果,并呼吁司法不能為輿論所左右,應與輿論保持距離。
試問,倘若沒有輿論的監督,司法能實現公正與獨立嗎?趙作海案、佘祥林案等諸多潛在的冤案能得到糾正嗎?李昌奎案亦然。如果不是輿論的質疑和監督,再審幾乎沒有可能。僅此事件而言,輿論影響司法,這是事實。但是,除非對李昌奎改判死刑立即執行不具有充分的法律依據,否則,既然輿論影響司法并無不當,“媒體審判”也無從談起。
李昌奎案的再審不應被視為“輿論審判”,相反其樹立了輿論監督的作用,是一個輿論監督司法的典型。輿論關注司法,本質上應是一種監督,而不能理解為“左右”或“干預”。不可否認,有些案件確實因輿論的關注而出現重大轉折。輿論在其中的作用是監督抑或干預,其判定標準在于因輿論而轉折的司法結果體現的是對輿論的附和,還是適用法律的更加嚴謹。云南高院因為李昌奎案引起了社會廣泛關注而對其進行再審,并根據行為人實施的一系列性質特別惡劣、手段極其殘忍的行為,排除其因自首可從寬處罰的情形(依據最高院《關于處理自首和立功若干具體問題的意見》第8條第3款的規定,雖有自首情節,但存在犯罪情節特別惡劣、犯罪后果特別嚴重等情形的,可不從寬處罰),而改判為死刑立即執行。這體現了我國司法機關適用法律的更加嚴謹,因而恰恰是司法認真對待輿論監督的表現,而絕非輿論審判或輿論干預的結果。
和一些人擔心“媒體審判”不同,筆者更擔心的是另一種危險,即以防止“媒體審判”為由漠視民意,拒絕輿論監督。司法獨立當然重要,但司法獨立絕非與輿論監督水火不容,一旦“司法獨立”被誤解為司法者剛愎自用,司法專橫、司法獨裁就是必然的結果。從這個角度看,“媒體審判”固然需要警惕,但“媒體審判”的帽子也一定要慎戴。
其實,獨立司法制度的合理運行有賴于輿論監督?;谄渖罱洑v、教育程度,以及信念立場等因素的影響,法官在對案件事實、法律的把握上難免會出現紕漏。但問題的關鍵是如何將這種紕漏降低到最低程度。筆者認為,主動接受輿論監督就是一個可行的方案。特別是在目前實現司法獨立、消除司法腐敗問題依然任重道遠的環境下,司法機構和法官依然面臨諸多外部力量的干預。而輿論監督實際上有助于法官抵御這些外部力量,從而完全依照法律作出判決。因而,假如法官能夠主動接受輿論監督,那么,也許在個案正義的積累過程中,法官們可以逐漸地贏得民眾的尊重,樹立司法權威。由此,輿論對司法的監督非但不會導致“媒體審判”,影響司法獨立,反而可以推動法官形成法律意識,促進司法獨立。
輿論監督與司法獨立,永遠是一個爭議性話題。一方面,我們強調輿論不能干預司法,給司法審判一定的獨立空間。另一方面,就公平正義的實現而言,我們也確實需要媒體和公眾監督,預防司法腐敗和不公。輿論與司法并非水火不可兼容,二者完全可以并行不悖、相互促進。在當下中國,輿論監督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成為司法獨立的障礙,相反它有利于司法獨立。作為司法機關,固然要堅持司法獨立,但也一定要以正確的態度對待輿論監督,及時滿足和保障受眾的知情權,自覺接受輿論監督,讓輿論監督與司法獨立同行!
編輯:盧勁杉 lusiping1@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