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問津
我們在審美一件藝術品,音樂也罷,詩歌也罷,或者一幅畫,一尊雕塑,往往忘記了自己作為審美主體的情緒表達,而忘情于藝術品創造者的情緒方式。這種對審美對象所顯示的審美信息的感受誤區,使藝術品本身在一定時間內很難顯現其真實的藝術魅力。因而,在藝術家的創造受到嚴重誤解而無法體現其應有的藝術效果的同時,許多本來美好的事物并不能準確地成其為美好。這是我們這個世界精神領域不盡如意的癥結所在。
自然山水當然是造物主在不經意之間創造出來的。在我們這個崇圣造化的傳統理念里,沒有多少人斗膽潑灑自己的情緒于山水之間。我們的祖宗們總是像陌生人一樣,一代一代地走過,留下無數孤寂的審美對象。直到南北朝以后,才有為數不多的文人開始撩開迷霧,走進山水的美學坐標系。
武夷山水同樣給你留下了任意潑灑情緒的絕對空間。緣著九曲溪這條律動著生命豐富內涵的水線,你會在不經意之間調動既往全部的情緒積淀,使審美習慣無條件地納入新的美學標準。我們姑且省略她怎樣生動地逶迤而來,也不多余地想象她將怎樣把道路走成遙遠的遠方。單就盤繞武夷山中十公里的行程而穿越的直線距離不足六公里的曲折度,就足夠讓你回腸蕩氣了。我們當然見過江河湖海,但沒有人稀罕這種天空一樣廣大虛無如一句不變的叮嚀吧?水的魅力永遠在于她的生命形態。
九曲溪因盤繞山中九曲十八彎,故名。她在所有的方向中游刃有余。這一點讓太陽和月亮的光都無可適從,在任何一個時間的點上,光的折射都同時沿著水面順流而下逆流而上,當然也有橫渡而過的。這種因水流的隨意性而讓方向四散的九曲溪,在山水美學的坐標系上,多出了那條被切割成許多折曲線的光的流蘇。
九曲溪把兩岸霧列的山峰勾勒得整體而輪廓分明,使每一座山峰都逼岸而立。乘坐古樸的竹筏順流而下,那種天造地設的欲揚故抑,節奏舒緩地讓你細細品味圓潤滾進你眼簾的每一座山峰的各個側面。你無法拒絕每一個細節,無法拒絕移筏見奇、涉景成趣。仰角三十度至六十度之間收拾中近景的視角布置,正準確無誤地納入挑食的眼睛的審美習慣。而天空一任群峰隨心所欲地切割成大小不一的任意型的塊狀,也變得生動起來,偶爾有鳥劃下優美的弧線,同時滴下幾聲揪人的呢喃。
目光在山峰與山峰之間交替,但沒有人會忘記腳下的水流。我不知道九曲溪從什么時候開始學會了《控制論》,或者控制學本來就來源于這一彎流水的啟示?剛經過一段寬數十丈氣勢恢弘的江面,就驟然收縮為只剩盈尺之水的淺灘。竹筏擦灘而過的時候,因石擊起的朵朵浪花,使這一節的溪流干脆就成了一滴滴僅有的水。偌大的江面在一座山峰前頓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當然,任何對九曲溪命運的擔憂都是多余的。飛速繞過淺灘之后,又豁然開朗了。面前分明是深不可測的碧水寒潭,魚兒們潛泳在幾十米的水底猶歷歷在目。行筏而前,有不忍打破的那種寧靜。就這樣灘潭相間,直到曲終。我們竹筏的行速與區間的水流量正好相反。我不知道該怎樣把這標示在坐標系上。
武夷山山與水的天作之合通常被歸納為“曲曲山回轉,峰峰水抱流”。我怎么都無法把武夷山想象成靜態的景觀。她的組成包括或激昂或舒緩的流水聲和自然天籟之音的和弦。這讓我想起那曲著名的《藍色多瑙河》,她讓那些游歷過和沒游歷過多瑙河的人激動不已。面對這些藝術感受力極好的人們,我只能輕輕地問一句:“朋友,你來過武夷山嗎?你游過九曲溪嗎?”
我們當然無需更多地去想象春夏秋冬、晨昏朝暮、陰晴霧雪給武夷山穿上怎樣的外衣。那種山容、山骨、山氣、山韻什么時候都會淋漓盡致地顯現出來,不管你攀上峰巖,還是緣進洞谷。大自然的精心雕琢就象被知識和經驗浸泡透了的智者一樣,怎么也掩藏不了那種軒昂大度,那樣氣勢恢弘。有人說武夷山如果地處異域或許就面目全非了,我完全贊同這樣的美學結論,因為正是地域分異,武夷山才被恰如其分地布置在美學坐標系不可或缺的點上,而不是可以任意假設和取代的一個可有可無的道具。
但美的原則往往不僅僅圈定在粗線條的整體效果,任何一個細枝末節都不可能被忽略在審美的視野之外。武夷山除了峰巒巖壑的秀拔奇偉讓人迷戀和仰止之余,那些峰中之洞更給這座名山增添了無窮的魅力。這些洞既沒有溶洞之奇絕,也沒有巖洞之大觀。但她卻是美學坐標系上山水意境的延伸。
徐霞客稱之為“幽微碧玉之洞天”的茶洞固因“產茶甲于武夷”而聞名。然而,我們實在找不到洞的感覺。她是由七座山峰環抱合圍而成,洞口朝天,也即所謂洞天吧?我想。這里面積不足百畝,平坦如原,日照時間僅一、二個小時。置身其中,仿如隔世。因而,茶洞的魅力既不在茶也不在洞,而在于崢嶸深鎖的意境。“喜無樵子復觀弈,怕有漁郎來問津”的桃源洞,從陶淵明的筆下走出來后,也悠然地安居在武夷山,加入到這個無以復加的心態境界里。而水簾洞則是由巖壁和瀑布圍起的柔軟的空間。如果說茶洞和桃源洞是人類精神的避難所和心靈的棲息地,那么水簾洞無疑成了豢養哲學和宗教的兩極世界。
當然,武夷山的洞主要集中在云窩。云窩,顧名思義就是云的故鄉。“云無心以出岫”,每當春秋兩季早晚時分,我們常常看見云霧們在武夷山山山水水之間自由自在地散步,但她們總忘不了細細品味散步之后回到自己的“窩”的心情。
我們總是按照自身的意愿和審美習慣徜徉于山水之間。我們帶著不算輕松甚至多少可以說接近飽和的情緒積淀走了進來。這些,武夷山都將為你輕輕卸下,在不自覺之間。因而,在這里我們的目光是饑餓的,我們會用同樣饑餓的心靈去建立自己的審美坐標系嗎?然后把武夷山的山山水水都搬進這個坐標系,讓她成為每一個點和由這些點組成的曲線,延伸在心靈自留地任何一角有可能干凈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