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集·獨自坐在山的對面

董瑞光

早晨四點鐘

被夢糾纏著的早晨四點鐘

離開花的上午究竟有多遠

離埋葬母親的山丘究竟有多遠

早晨四點鐘，你回答我

你回答我上山采花的路徑

我馬上就要上山

馬上就要被山花簇擁而死

死在早晨四點鐘

我會把我的死訊寫成詩篇

告訴早晨四點鐘

還要告訴母親——

我又為您

采摘了一大捆

絢麗的山花

誰也不要為我哭泣

也不要為我更換衣裳

不要驚動我

我躺在早晨四點鐘的懷里

我的身邊開滿了山花

北風吹過來

北風吹過來

我看到祖父的靈魂

在樹梢上搖晃

太陽被黃昏擊落之后

祖父的靈魂

就變成了沉悶的鐘聲

一下一下

敲打著橋邊的木樁

北風吹過來

書的主人點亮火燭

他用一生的水

換回三斗小米和半升包谷

守著祖父破舊的茅宅

和書中的古人攀談

北風吹過來

河流變成了馬尾小辮

蝴蝶的尖叫

刺痛了祖父寡欲的一生

無性的快感

一世的戲水鴛鴦

一生的夢回神往

北風吹過來

拉著祖父尸首的馬車

從沈陽趕回滄州

那個趕車的人

是我衣衫襤褸的父親

他的腳上

穿著屈原的馬靴

秋天死了

秋天死了

我還沒有看到秋天的顏色

九月的疾風吹開夏季

大水淹沒了收獲的夢想

秋天死了，閃著冷光的鐮

獨自在屋檐下哭泣

“看誰還能使我明亮

使我在閃動中

感覺風的硬度”

秋天死了，一個季節

消失在大水之中

假如一年只有三季

誰還會為糧食和命運奔波

秋天死了

秋天什么時候還能復活

我攥緊種子的手

已長出翠綠的秧苗

秋天死了

眺望秋天的人已白發蒼蒼

黃 酒

八月，黃酒在京城的酒館里抽噎

她沒有一滴淚水

強暴她的男人

正把她摟在懷中

黃酒來自江浙的小鎮

那里的女人

美不過黃酒

男人因黃酒打架

女人因黃酒爭風吃醋

黃酒嫻靜的樣子

使每一個見過她的男人

都步履蹣跚

得到過黃酒的人

傾心醉臥

沒得到黃酒的人

欲火中燒

其實黃酒才是武林中的真正高手

尚未出拳

對手已躺滿街頭

魯本斯的畫前供奉著一尊佛祖

魯本斯做夢也想象不到

在他那幅有名的田野過來的油畫

前面，供奉著一尊佛祖

這是兩件互不相干的事情

是我妻子的杰作

她不知道魯本斯是干什么的

她只企盼佛祖

保佑她五谷豐登

其實魯本斯已經給她送來了糧食

那輛卸空了的馬車

還有手中拿著釘耙的農婦

她們剛剛從田野中走來

她們把糧食留在了田野

佛祖沒有去過田野

因為佛祖有取之不盡的糧食

而魯本斯很窮

他只能在畫布大小的地方

晾曬他的糧食

我的妻子不知道

魯本斯是干什么的

她同樣也不知道

佛祖是干什么的

但她供奉佛祖，卻不供奉魯本斯

那樣的雪，那樣的夜……

我沒有聽到自己的心跳

是雪埋住了夢想

還是讓夜吞噬了激情

我知道自己無法到達你的彼岸

在這慘淡的雪光中

夜已被風掀開

災難之神就要到來

而我竟然走出了雪的委頓

雖然夜剛剛被風掀開

我要掉到比夜更深的晝里

我想起了什么

好像一條懶蟲的尾巴

滑過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那樣的雪，那樣的夜……

牡 丹——給畫家李建國

你畫的牡丹

昨夜哭了

它之所以哭，是因為

你在畫它時

已經一整天

沒吃東西，它說

它很餓

我是第一次見到

牡丹的眼淚

霎時間，我也覺得

肚子里空空蕩蕩

建議你再畫牡丹的時候

一定先把肚子吃飽

不僅是為了自己

也是為了

那簇豐腴的牡丹

等待水開的時間

茶壺放在火爐之上

我的思緒就和水一樣

等待沸騰

等待沸騰的還有我身邊的妻子

她已把生米煮成熟飯

只等這一壺水

把蔬菜上的農藥洗凈

我開始忙碌個人的事情

洗臉，刷牙

把頭皮梳得發疼

水還沒開，潮濕的溫度

已經充盈了整個廚房

等待水開的時間

我想起了昨夜收到的短信

只一個字

疊加成一座金字塔

讓我住在其中

2005 年12月26日傍晚：車禍

你是否知道自己站立的位置

你是否看到來來往往川流不息的車流

你是否想起家中忙碌的母親

你是否急著去赴情人的約會

你突然向馬路對面奔去

你突然被那輛白色的汽車撞倒

你突然忘記了尖叫

你突然停止了喘息

你一定看到了母親燦爛的笑容

你一定感覺到了情人胸懷的溫暖

你一定想起了幼兒園的孩子

你一定幸福得麻木不仁

2005年12月26日，傍晚寒冷

一個身穿牛仔的女子

在車流穿梭的馬路中央

被一輛汽車載向遠方

黎 明

黎明的女兒即將出嫁

來賓們都帶來了火

他們拾柴于山頂

并在山頂把火點燃

火光迸發出血色

大地被驚醒

濃煙污染著天空

來賓們在火中起舞

在麥田里耕種的兄弟

用一把秧苗撥開雙眼

他們跪在田間

強烈請求：一場雨

或帶有風的水

鳥兒失寵于驚慌

匆忙間，穿走了閃電的褲子

雨，雨，雨

一場赤裸裸的雨傾斜而下

而天空并不知道

云也不知道

只有黎明知道

埃茲拉·龐德

如果你不能使靈魂回到人間

就請你用最后的智慧

把水和泥土分開

把石頭和沙子分開

把無分開

把自己放在當中

讓自己的衣衫為風起舞

看準劍

一千柄長劍會同時

歌頌神棺

如果你不能哭訴出別人的眼淚

就請你站在一邊

詩歌就是失敗

不要面對月亮

月光會將你的面孔灼傷

如果你只能這樣

你就忘記一切

在死亡面前

喝下你一生余下的酒

同時,把自己的骨頭浸在血中

杯 子

杯子在空氣中上升

上升的杯子

讓我想起騎馬的陽光

（杯子是泥做的物質

落在地上

就融入了泥土）

我在杯子里跳舞

在杯子里看戲

也曾在杯子里看到過草原

冬天的杯子脆而明亮

夏天，杯子里盛滿玫瑰的花香

春天我把杯子摔碎

秋天，我卻又為杯子

獨訴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