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姑打電話來時,我正在收拾房間,這是中考過后的第一天。我沒有和一群好友去狂歡,在焦急中等待中考的成績。
(一)
在得知他出車禍正在醫院,而車禍的原因是酒后駕車,折斷肋骨后,我并沒有驚慌難過。反而冷笑一聲“呵!”小姑姑對我的冷漠表現得很吃驚,她厲聲呵斥我:“安安!現在躺在醫院的是你爸!你這孩子還有沒有良心?”緊接著一陣嘈雜,手機里傳來另一個人聲音,是伯父。
他如同獅吼的聲音傳出,握在手中的手機在輕微地振動。“許安!是不是你媽不讓你來?我操……”“你放屁!”我猛地吐出三個粗俗的字,阻止他即將出口的粗鄙字眼。
“許安,長脾氣了啊!你老子在醫院都不來看看?別忘了,你是許家人!我……”他還準備說,如今比起讓我去醫院,那句“你放屁”實在算不上什么。許家人?有誰在那段最苦的日子里把我當成過許家人?呵,諷刺!“哪家醫院?”我打斷他。
血緣真奇妙,無形地迫使我妥協。
(二)
醫院,濃濃的藥水味,足以使我窒息。
病房前,姑姑、姑夫、伯父、伯母守在門口。見我來了,都一齊站了起來,伯父瞪了我一眼,大聲道:“快進去!”我面無表情,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個護士走過來,皺著眉:“你這人怎么回事啊!吵什么吵?這是醫院!要安靜!”
推門進去,他一直盯著天花板的眼,投向了我:“安安來了啊!”他勉強牽動嘴角,摔傷的臉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默不作聲,對這樣的父親,我最友好的態度就只有沉默。他見我沒出聲,也找不到話題來驅走這沉悶,只得再度凝望天花板,喃喃自語:“唉!我知道你恨我,你今天能來,我很欣慰了。”
無語,沉默中記起一句話:“什么叫多余?夏天的棉襖,冬天的薄扇,還有等我心冷后你的殷勤。”是的,許建暉,你在我和媽媽的生活中已成多余。
我出神地盯著輸液管,坐在一旁數著那一滴滴從藥瓶中跌落的藥水,就像從某人眼中流過的一泓清溪。
直到那瓶藥水滴完,我走出病房,拉住一位護士:“幫我拔個吊針。”護士隨我進了病房,他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安安,出去吧,我想休息一會兒。”
走出病房,掏出手機,12:27分。候在病房外的人爭先恐后地問:“你爸都跟你說了些什么?”轉過走廊下樓。他們也緊跟下來,繼續追問。
我恨身后的每一個人,包括躺在病床上的那個人!“他還死不了,等遺產么?抱歉,還早著呢!”我冷笑。
(三)
阮承翔打電話來:“許安,在干嗎呢?今天就缺你了啊!”我聽見嘈雜的音樂聲,有人扯著嗓子在唱歌。“醫院,你們在KTV吧?”我問。阮承翔沒聽清:“什么?衣店?不是說不出來嘛?早知道你逛街,就去你家接你出來了。”“是—醫—院!”我無奈地抿了抿唇。“醫院?林佐,快把音樂關了!安安說她在醫院!安安,你怎么了?”嘈雜頓消。
“沒事,我來看別人,你們好好玩吧!再聯系。”有人為我擔心,這個熾熱的正午,一如清涼的春日。
“許安,你爸是別人?你那有文化的媽怎么教育你的?!”伯母一揮手,隨著一個急促的轉彎,一聲轟鳴在臉上炸開,我捂著瞬間紅腫滾燙的臉,只覺得在下一秒,我就會失去重心而倒下,腦里一片空白,只覺得落入蜂巢,耳邊嗡聲不斷。
良久,死一般沉寂。
扶住一棵樹,穩下重心。我傲然盯住她的眼:“子不教,父之過。關我媽什么事?我爸媽為什么會離婚,還不是你們唆使離間?誰在他倆剛分居時就替我爸找對象?是你們!姓黃的,許家的事,你少摻和!”
伯母眉頭擰成一團:“許安,你個小丫頭還……”小姑姑一把拖住她:“大嫂,別鬧了!二哥都舍不得打孩子,你這是干嗎?!”“大伯,我這一巴掌不是白挨的吧?”我諷刺地笑著。“啪!”伯父的巴掌落到伯母臉上:“還嫌不亂?你憑什么打孩子?!”伯母驚愕地盯著伯父,下一秒,撒潑。
走出醫院的那一剎,一直強忍著的淚還是忍不住跌落,砸在大理石地面上,摔得淋漓粉碎。
(四)
再沒去過醫院看他,錄取通知書下來的那天,小姑姑打來電話:“安安,你爸出院了,回家看看吧!”“回家?我一直在家啊!你們那邊,我是不會去的!”我倔強地說。
小姑姑嘆了一口氣:“安安,你爸想跟你說兩句。”“不用,沒什么好說的。”話音未落,已傳來他的聲音:“安安,我知道你恨我。”“嗯!知道就好,拜拜!”我冷冷地說。他凄笑:“呵,安安,中考怎么樣?收到通知書了嗎?
“放心,無論如何,用不著你花錢!哦,對了,你也不會為我花錢哦。”我冷嘲熱諷。他苦笑兩聲:“回來看看爸爸好么?”近乎哀求。痛心。生硬地將那句即將出口的“好啊!”咽下肚。“我怕姓黃的又掄我耳光!”
許建暉,我怎能不恨你?在別的孩子拉著父親的手撒嬌時,你在哪里?你承諾的撫養費,為何七年未見分毫?仍記得第一次和媽媽一起去故居索要時,你身旁俏婦對媽媽的惡言相擊!
在你錦衣玉食時,卻忘了還有我這個女兒,當你被那俏婦將錢財騙空后記起了曾經的結發妻。你,沒有良心!
媽媽說:“安安,別難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咱們會翻身的。”是的,我相信苦盡自然甘來。事實證明,無須三十年,三年我們就翻身了。那時的你,由于工廠資金問題破產了。
那場離婚官司,你逼著我們凈身出戶,而這次破產,也讓你失去所有榮華璀燦。原先的房子,你賣了還債,搬入不足100平方的商居樓。我和她也從僅20平方的地下室搬入商業街最繁華路段的那幢房子。
媽媽憑借自己過硬的管理能力,以及出色的公關能力在本市小有名氣的公司如魚得水,職務上升得很快,將我們的生活滋潤得有聲有色。或許這些不足以使我恨你恨得咬牙切齒,但你在我們小有成績而你已衰敗時要求復婚遭到媽媽拒絕后,喪心病狂的毆打我們時,我第一次恨一個人恨到想讓他去死!
最后的寬容,我們在奶奶的懇求下沒有報警。
(五)
這個沒有作業的暑假,我、阮承翔、林佐、江晨夕每日泡在一起。除阮承翔外,我們三人都考入了同一所高中,阮承翔有錢的爸爸也通過人際關系把他弄進這所學校的新生花名冊。
媽媽在為我辦了幾桌慶賀酒后,又匆匆趕去洛陽出差。估計等我開學,也趕不回來。于是我向林叔叔“借”了林佐來做伴。林叔叔很痛快地答應了。我知道,那是因為他要結婚了,正愁林佐會在婚典上搗亂呢。林佐的媽媽去世了六年,而林叔叔和那女人卻交往有五年半!當年,大家還曾懷疑是不是他將林佐的媽媽推入那深不可測的池塘……也許為了避嫌,六年以后才決定娶那個女人。
其實,我們是一群沒人要的孩子。
江晨夕過來住,多少有些不便,但舅媽送他來時說:“安安,你晨夕哥哥和你杜阿姨頂嘴,你杜姨性子火,打了這孩子后趕他出來。你也知道,我那邊太小,住不下。你們兩個女孩也不安全,讓晨夕保護你們吧?!”我沒意見,因為江晨夕是舅媽的侄子,和我們也算遠親。更何況,他也有個殘缺的家。江晨夕的爸爸,也就是舅媽的哥哥,在外和別的女人有了孩子,已經兩年沒回家了。
于是阮承翔也要跟過來,他找了幾件換洗的衣裳由他有錢的老爹開私家車送來。他爸爸說:“安安,我雖然不是你姨父了,但承翔是你表哥,他要來,你看……”我笑得尷尬:“嗯!叔叔,沒問題!”我突然記起四年前小姨離婚時,鄰居笑話外婆兩個女兒都離了婚,定是做了壞事遭報應了時的丑惡嘴臉。
同病相憐的四個人相處得無比融洽,是因為我們都有一個殘缺的家吧。比起誘惑,也許,親情蒼白得像一張縞色的紙。
(六)
8月23日,江晨夕17歲生日,杜姨沒來,甚至連電話也沒打來一個。外婆送來一盒蛋糕,見阮承翔也在,激動得差點將蛋糕給摔了。她一個勁埋怨我:“安安,你怎么這樣不懂事?你哥在這兒,你怎么也不打個電話告訴我吶?你小姨可想死他了!要不是怕你小姨的婆婆不樂意,你小姨都接承翔去她那兒了。”
阮承翔有些不好意思了,沉默了一陣兒,問外婆:“外婆,我媽和新爸爸相處得還好吧?小妹妹有沒有長大一點?”外婆聽后撫摸著他的臉:“好孩子,長大了,知道疼媽了!”不禁流下淚來。
林佐見狀忙扯開話題:“外婆,晨夕生日你送什么好東西來啦?”外婆笑著抹了淚:“苦命的四個孩子。”
臨走時,外婆拉過我,告訴了我關于杜姨的秘密。杜姨每天打四份零工,晚上回家還要糊酒盒,她之所以打江晨夕,正是為了逼他在暑期離開,好繼續打工,她怕江晨夕知道她的辛勞,又要像兩年前他爸爸剛走那陣一樣要求退學。
我沒有告訴江晨夕,因為不想辜負一位母親的良苦用心。
生活在物質蜜罐中的阮承翔提議去KTV為他慶生,江晨夕勤儉慣了,兩年的貧困,足以讓這個羞澀的男生成長為節儉的男子漢。
于是我們決定自己做飯。
(七)
這頓飯做得出奇的成功,江晨夕感動得稀里嘩啦。他一邊吃一邊稱贊:“跟我媽有一拼吶!”隨之眼神黯淡。阮承翔不相信嘗了一口后也驚奇地感嘆:“哎!許安,林佐,沒想到你們做得還真像模像樣呢!”
是啊!每個人都只看到我們如今外表的快樂,都以為我們是被寵壞的小孩,而又有幾人能清楚我們曾經的悲涼?殘缺的家庭帶給我們的傷害是雙重的。物質上和精神上。
可能,是我們太會偽裝了。
夜深了,阮承翔從小區保安室端來白天就準備好的一打啤酒。
我確信酒不醉人,人自醉的。
那個滿天繁星的午夜,我們邊喝邊笑,又忍不住潸然淚下。并不是醉了,而是心碎了。院中的輕風偷聽到我們的話語。
我仰望星空微笑:“男的沒一個好東西!”笑著笑著,有溫熱的液體涌出眼眶。
“嗯!都他媽王八蛋!有了新歡忘舊愛!”林佐抱膝哽咽不已。
江晨夕點頭,從石桌上艱難地爬了起來:“對!沒一個好東西!負心漢!陳世美!混蛋!混蛋!”抓起一瓶啤酒,仰脖猛灌,直到嗆出淚花。
阮承翔笑,第一次發現他的笑那么別扭,一泓清泉就那樣悄無聲息地從他眼眶里涌出,我拍著他的肩:“哥,你也會哭啊!我還以為你不會呢!小姨再嫁的時候也沒見你哭呢……”他拂開我的手,用掌心抹了一下眼角:“誰哭?我才沒哭呢!是晨夕,你不是男的啊?還沒一個好東西呢!我……不好嗎?”
林佐笑得趴在桌上,阮承翔也漸漸趴到石桌上,喃喃自語:“只是我們四個……沒遇上好男人……”
那個夜晚,徐徐晚風拂去誰眼底的悲涼?
(八)
開學前一天,杜姨來接江晨夕回家,江晨夕不爭氣的淚流得像歡快的小溪一樣。他不怪杜姨,盡管他不清楚杜姨打他那一巴掌的苦衷。
媽媽打電話來說她趕不回來了,要我獨自去學校報名時注意安全,我咧開嘴笑:“你女兒16啦!不小了!自己能行,你也要注意身體!”淚水不經意間劃落唇邊,澀澀的。我說:“我買了新的手機卡,號碼你記一下,187……”然后說再見。
最后一次瀏覽原先這張卡中的信息時,手機震動了一下,一只白鴿飛進屏幕,點擊讀取,是爸爸的短信:“對不起!”簡單的三個字,卻像千萬斤的石頭,壓在我心中。
我笑得心酸,回復:“并不是所有的‘對不起’都可以換來一句‘沒關系’。”看著屏幕上的白鴿飛了出去,我長噓了一口氣。關機,拆下手機卡扔入垃圾簍,換上新的。
許建暉,我還能怎樣原諒你?恨你,我也做不到,惟一可以做的,是拒絕你再度踏入我的生活。
誰能發現孩子嘴角那顆沒落下的淚?
[編輯:孟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