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正視遺像上媽媽的眼睛,喃喃地說:“媽媽,女兒對不起你?!?/p>
我有一個小匣子,里面放著媽媽在一個特殊年代給我的特別禮物一座小樓、一個書桌、一座小塔,它們全部都是用一個一個的火柴盒壘成的。30多年了,每到母親節,我都要買一束康乃罄放在媽媽的遺像前,把媽媽給我的禮物拿出來看一看,摸一摸。每逢這時,耳邊就響起媽媽柔柔的“你過得還好嗎?”那句話。我不敢正視遺像上媽媽的眼睛,喃喃地說:“媽媽,女兒對不起你?!?/p>
30多年前,我原本有一個令人羨慕的家。爸爸在一個商店里當個芝麻小官,每天早出晚歸,是個標準的老積極;媽媽在家操持家務,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我大學畢業剛參加工作?五個弟弟妹妹還在上學,成績都很優秀。但這個完美的家,一夜之間就被打碎了。
在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中,爸爸被打成走資派,在批斗大會上被剃了陰陽頭,之后又戴高帽子、掛牌子游街。一輩子膽小怕事的爸爸不堪凌辱,在一個風雨之夜,丟下了媽媽和我們兄弟姐妹六人,縱身從九層樓跳下,被定為“自絕干黨,自絕于人民、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我們娘兒幾個飽嘗了人世間的孤獨,歧視,冷漠。那時,媽媽沒有一分錢的收入,弟妹們都在上學,只有我一人有一份工資。面對這一切,平時溫柔、恬靜的媽媽沒說一句話,默默擦干了眼淚,脫下平時熨得平平展展的衣服,拿起藍大褂往身上一披,就到火柴廠找活去了。
本來我應該和媽媽一起挑起家庭的重擔,可在那個瘋狂的年代,我卻把在單位所受的一切不公正的待遇都遷怒于這個倒霉的家庭。為了跟上革命的潮流,我毅然搬到單位集體宿舍去住,表示我已和我的反動家庭劃清了界限。造反派頭頭立刻在大會上表揚了我,并高度贊揚了我的革命堅定性,還派人把我“與家庭斷絕關系的聲明”送到了我家里?;貋淼娜苏f:“念完了你的嚴正聲明,你媽一句話都沒說,連頭都沒抬一下,一直專心致志地糊她的火柴盒?!蔽衣犃诵念^一震。我知道媽媽,她可以從容面對外部的任何打擊,但對于來自最愛的女兒對她的傷害,她能承受得了嗎?我仿佛感覺媽媽糊火柴盒的手在顫抖,猶如微風中瑟瑟的康乃馨,花中還有一顆晶瑩的露珠滾來滾去。
當時,糊一個火柴盒才一厘錢加工費,一個人最低的生活費,一天是四角錢,媽媽這雙手一天要糊2400個火柴盒,掙夠兩元四角錢,才能保證全家不至于餓肚子,更不用說一大家子人要穿衣,弟妹們要讀書了。
我一想到媽媽白天黑夜糊火柴盒的情景,心里就一陣酸疼。我清楚地記得,在那個全國饑饉的年代,媽媽怕我營養跟不上,考不上大學,她每天都把自己的那份兒飯偷偷地分一半給我,自己卻餓得渾身浮腫,臉上一摁一個坑,最后連路都走不動了。其實我常常后悔我做的蠢事,可當時所謂的革命組織正在考驗我,要我不僅從行動上和反動家庭劃清界限,還要從思想上劃清界限,不能讓感情蒙住了雙眼,我認為作為一個革命青年,要聽組織的話,就狠下心來不去想家里的事。但我晚上經常做噩夢,夢見媽媽嚶嚶地哭,弟弟妹妹罵我狼心狗肺。
每年在我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媽媽總是徹夜不眠,用火柴盒給我糊一件禮物放在我睡過的床上
三年后的一個春節,我無所事事地在大街上亂逛,迎頭碰上了大弟。我注意到大弟明顯長高了,只是臉色有些蒼白,走路一晃一晃的。大弟哼了一聲,甩下了一句:“忘恩負義的東西!”我自知理虧想趕快離開,大弟卻追過來大聲說,“媽媽快不行了,她不讓我們和你說她病重的事,怕你擔心。如果你的良心還沒讓狗吃完,你就去看看她老人家,她做夢都叫著你的名字!”
我聽了只覺得頭轟的一聲,腳下一軟差點摔倒。我不顧一切地往家跑,稚開家門,家里冷鍋冷灶的,比以前蕭條了許多。弟弟妹妹們眼睛紅紅的,一字排開站在媽媽床前,誰也不理我。媽媽躺在床上氣若游絲。身材瘦小得像個嬰孩,一把就能抱起來,原本紅潤的臉已變得像康乃馨一樣黃。媽媽見到我眼睛一亮,掙扎著伸出胳膊,拉過我的手反復地撫摸著,仿佛要把她生命最后的一點兒熱傳遞給我。許久,媽媽輕聲問我,“你過得還好嗎?”
一句話就使我淚雨滂沱。如果媽媽當時罵我幾句,或者打我一巴掌,我的心都會好受一些,但她沒有。我在媽媽最需要我幫襯和撫慰的時候離她而去,還那么深地傷害了她,但媽媽對我還是那么地寬容。我長久地跪在媽媽床前任眼淚縱橫,想以此洗去我心中的愧疚,
光陰似箭,一晃媽媽已去世三十多年了。我一直珍藏著她用火柴盒給我做的那個寶塔,那座小樓還有那個小巧的書桌,那都是我小時候最想得到的東西,也是媽媽在我離家的三年中給我做的生日禮物。
聽弟弟妹妹們講,每年在我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媽媽總是徹夜不眠,用火柴盒給我糊一件禮物放在我睡過的庶上。待到我生日的那天中午,媽媽還默默地給我留一碗面條,總說,沒準兒她突然回來了呢。他們還說,媽媽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兩只手就那么不停地糊著火柴盒,坐著累了就蹲著糊,跪著糊,趴著糊。從來不要弟妹們幫忙,怕耽誤了他們的學習。有一年春節,火柴廠給臨時工遲發了幾天工資,家里就斷頓兒了。弟弟妹妹們要來找我算帳,媽媽叫住了他們,說:“你姐也不容易,她這樣做肯定有她的難處,她無論什么時候回來,你們都不要說她?!弊詈筮€是大年三十那天,媽媽到當鋪當掉了她出嫁時外婆陪嫁的一件棉襖,全家才吃上了一頓飽飯。
多年來,我一直不敢正視照片里媽媽那雙慈祥的眼睛,仿佛她還在柔柔地問我,“你過得還好嗎?”但媽媽的音容笑貌和那句柔柔的話語,像康乃罄的種子一樣,早已經在我的心底植根,發芽,成長,綻出炫目的金黃。媽媽留給我的禮物,將伴隨著我走到生命的終點,即使我的生命終結了,花朵有愛之水的澆灌,也永不凋謝。那時,我在宇宙漂泊的靈魂還能聽到那花開的聲音。那層層疊疊的花瓣,永遠訴說著母愛的偉大,深厚,寬容。
(編輯 王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