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腳

趙守玉

老北京廟場上最常見的就是修腳師傅。其中修腳最厲害的是谷師傅，稱得上京城修腳行當的第一把交椅。這天傍晚，修了一天腳的谷師傅剛剛直起腰，英國藥商約翰橫著膀子走了過來，一屁股坐在谷師傅面前的凳子上，把左腳一伸：“修腳!修不好我砸了你的攤!”

一見約翰來者不善的樣子，眾人為谷師傅捏了一把汗。可谷師傅根本沒當回事兒，抱起約翰的左腳：“噢，長了個雞眼，這玩意兒難受呀。必須一刀連根除了，否則后患無窮!”

“別裝模作樣了，趕緊修，我要趕時間，誤了大事兒，我扒你的皮!”

谷師傅依然是不慌不忙：“越急越要修好腳，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嘛。你一只雞眼腳，能走多遠呀?”

“還給我耽誤時間!”約翰猛地抽回腳，殺氣襲人，“我……”

谷師傅一笑：“好了，你感覺一下，怎么樣?”

約翰一愣，急忙扳起腳來，仔細一看，腳下的那只雞眼已經被剜掉。而這一切，他竟然一點兒都沒察覺到。此時，一股說不出的舒服和暢快從左腳傳來。約翰頓了頓，從兜里取出一塊大洋，扔在地上，揚長而去。

“谷師傅就是谷師傅，一刀就把那洋人制服了!”看著約翰遠去的身影，許多人贊許地說。

“是呀，剛才我真為谷師傅擔心，這洋人已經連踢帶砸搞爛了二十多個修腳攤兒了。”另外一個人心有余悸地說著。

“他踢了二十多個攤兒?”谷師傅扭過頭問道，在得到別人的證實后，他的眉頭不由擰成了疙瘩。

約翰為什么和修腳的過不去呢?直到收攤兒回到家中，谷師傅也沒想明白這個問題。他剛剛到家坐下，一大群人便“呼啦啦”擁進了他的家門。來的這些全是修腳師傅，有拄著拐的，有吊著胳膊的，還有讓人抬進來的，全是一天來讓約翰打傷的。大家聽說谷師傅白天鎮服了約翰，所以一起來求他主持公道。谷師傅好言勸慰大家，表示一定要討回公道，眾人這才紛紛散去。送走了眾人，谷師傅久久地看著自己的那把修腳刀，自言自語道：“約翰要是再來，就看你的了!”

又到了廟會，谷師傅依然去擺攤修腳。他剛剛坐定，約翰就遠遠地走了過來。約翰來到谷師傅面前，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伸出右腳：“修腳!”

谷師傅抱起約翰的右腳，眼睛盯著他腳上的雞眼，心里卻在翻騰，只要他手里的修腳小刀輕輕一挑，約翰下半輩子就再也站不起來了。可是，他是個修腳師傅，而且對方又是洋人，如果他這么做了，也許會給他們整個修腳行業帶來滅頂之災。

“嘩啦!”一聲響打斷了谷師傅的思緒。他一定神兒，一個口袋扔在了自己的面前，看樣子，里面裝的全是大洋。他依然抱著約翰的腳，頭也沒抬：“修腳用不了這些錢!”

“這不是修腳錢!”約翰笑了笑，說：“雖然我不是中國人，但我特別崇尚中國文化，修腳是中國的民間技藝，我很想把它推廣到西方，可我怕一些技藝不精的人把這事情搞砸了，所以我進行篩選，結果發現你技藝最佳。如果你愿意合作，每個月都能拿到這么多錢，而且我還會讓你去我們國家表演。”

原來是這樣，谷師傅點點頭，然后集中精力，飛速運刀，約翰腳上的雞眼眨眼間便被剜去。

約翰見谷師傅答應了他的要求，十分高興。突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事兒，取出許多和中國膏藥有些相似的小東西，對谷師傅說：“你們中國人都是好樣兒的，這些是我們西方的藥，送給你們，也算我對你們的歉意，跟我走吧。”

谷師傅其實對約翰說的那一切沒興趣，可他想趁此機會勸說一下約翰，因而猶豫了一下，收拾好修腳攤兒，跟著約翰離開了廟會。

約翰叫來一輛車，兩個人一起上車，七拐八拐，足足走了小半天。一開始谷師傅還記著路徑，后來也被繞糊涂了，也不知到了哪兒，被約翰領進一個大院子，他走進一個房間，還沒弄清是怎么回事兒，門便“砰”的一聲被鎖上了，約翰拍了拍門，奸笑一聲：“好好歇著吧!”然后揚長而去。

谷師傅被鎖在屋里，到了飯時，便有人送進飯來，可他想出這個屋，兩個彪形大漢便把他攔在了門口，整整兩個月過去了，谷師傅還沒有弄清自己到底被關在什么地方。也不知又過了多久，門一開，約翰笑容滿面地走了進來。谷師傅瞪著眼睛沖了過去：“你為什么要關我?”

“那天我讓你修腳，你眼里透出殺氣，我編了那個和你合作的謊話，這才逃脫你的毒手。我只想知道，你憑什么恨我呢?”

谷師傅喊道：“快放我出去!”

“我就是來放你的。因為如今你一點兒用都沒了，不管是在這兒還是在外面。”約翰說完狂笑一聲，一側身，給谷師傅讓開了一條路。

谷師傅一口氣跑到街上，他像出籠的鳥一樣，深深地吸了幾口新鮮空氣，以前的鄰居和同行一見谷師傅，都愣了：“谷師傅?你不是去了西洋了嗎?什么時候回來的呀?”

谷師傅被搞得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們……你們沒頭沒腦地說的什么呀?我什么時候去了西洋了?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呀?”

一個修腳師傅過來說出了事情的前后經過。那天，谷師傅和約翰乘車走了以后，沒幾天，約翰到廟會上向眾人宣布，谷師傅已經和他簽約，去西方表演中國傳統的修腳絕技，不日起即將奔赴西洋。而谷師傅放心不下其他人的修腳技藝，怕他們坑了別人，所以他和約翰共同研究，制成了雞眼藥，只要貼在雞眼患處，三兩天后輕輕一揭，雞眼就會連根拔出，既安全又簡便。從那天起，大街小巷里出現了很多賣雞眼藥的人。

說完這些，那個師傅說道：“谷師傅，你去西洋東洋的我們不管，可你不該和洋人研究出那個什么雞眼藥呀，滿街都是雞眼藥，我們還怎么活呀?”

谷師傅急得直跺腳，他對大家說：“你們還不明白嗎，這一切都是那洋人搗的鬼，他就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讓他的雞眼藥取代我們這些修腳師傅，然后靠賣藥撈銀子，我一定要找到那個洋人!”

谷師傅心里著急，但又很無奈，這時，廟會上已經沒了修腳師傅的蹤影。約翰雇了一些流氓地痞，專門尋釁鬧事，毆打那些修腳師傅，不許他們再做生意。與此同時，約翰的那些雞眼藥開始充斥各地，誰的腳上長了雞眼，就只能去購買雞眼藥。而那些雞眼藥價格昂貴，百姓的錢大把大把地流入約翰的腰包。

這天，谷師傅又是滿世界尋找著約翰，突然一輛馬車在他身邊停下，他還沒鬧明白是怎么回事兒，便被拉上馬車，稀里糊涂被帶到了一個地方。一進門，只見約翰笑容可掬地站在那：“谷師傅，咱們又見面了。”

谷師傅像狼一樣撲了上去，一把扯住約翰：“你真是缺了八輩子德!”

約翰點點頭：“別那么激動，我賣雞眼藥，無非是想掙點兒錢。而且雞眼藥的確方便，你們大清國的人不也是很歡迎嗎?”

谷師傅氣憤地說：“那你也不該斷了我們的后路啊!”

約翰不想多解釋，說：“我們國家的公主到了北京城，她腳上長了雞眼，而今天晚上她要參加一個盛大的宴會，所以我請你來親自給我們公主修腳。”

谷師傅不解地問：“你不是有雞眼藥嗎?”

約翰苦笑一下，說：“雞眼藥需要兩到三天才能起效，還是你們修腳立竿見影。”

谷師傅一扭脖子，一口回絕。約翰又是許愿，又是威脅，谷師傅就是不答應!氣得約翰當即給清政府發函，說谷師傅破壞兩國關系，如果大清國不處理此事，他們將不惜發動戰爭。腐敗的大清國哪敢得罪洋人，一聲令下，判處谷師傅斬立決。在斷頭臺上，谷師傅仰天長嘆：“大清國和咱修腳師傅差不多，國將不國啦!”

谷師傅死了，約翰的雞眼藥生意越做越大，銀子像水一樣流進他的腰包。可一段時間后，他突然覺得右腳疼痛，一開始他還沒太在意，后來越來越疼，就像腳下踩著無數顆仙人球，他仔細一查看，谷師傅曾經給自己修過的右腳處，又生出了一個雞眼。他急忙用雞眼藥貼住，可三天后揭下雞眼藥一看，雞眼紋絲沒動。他又貼了一帖雞眼藥，三天后雞眼不但沒好，反而一天比一天大，約翰慌了神兒，急忙找來幾個曾經的修腳師傅。那些修腳師傅一見，紛紛搖頭說：“約翰先生，谷師傅修腳快是一絕，他善于治重生雞眼更是一絕。從這狀況看，你這重生雞眼是谷師傅在第一次修時有意不修凈，讓它二次成長的。這樣的雞眼，更難對付，只有谷師傅才能治好!谷師傅不在了，你的腳也完了。”

打那以后，約翰永遠成了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