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個更冷

毛尖

Q寶喜歡在美國上學，很多朋友就勸我，算了，為了孩子留在美國吧。每次，我都斬釘截鐵，不可能。

不可能當然是因為我們熱愛在自己的祖國生活。不過，不說愛國主義，就我觀察，美國小學教育也很有問題。

首先我要承認，中國教育是我們最失敗的地方，基本上，我理解為了孩子移民的朋友，也接受幾乎所有對中國教育的批評。和外國朋友談到中國種種，無論是房地產(chǎn)還是地溝油，我們都能爭辯幾句。只有說到中國教育，就都黯然神傷，一點回旋余地沒有。

可是到了美國以后，我也發(fā)現(xiàn)，經(jīng)常被拿來和中國教育作對比的美國教育，很多時候，也和美式自由一樣，聽著光彩熠熠，但其實又是空洞的。就說美國基礎(chǔ)教育，很為中國媒體和網(wǎng)絡(luò)贊美的是，美國老師對孩子特別好，從不打罵。事情都是真的，我每次問老師，Q寶怎么樣，老師都是用最高級形容詞。不過有一次，我去“after-school”接Q寶，發(fā)現(xiàn)他正在大哭，兩個老師圍著他拼命安慰。看見我，老師馬上緊張地說，事情是這樣的，他去上廁所，上好廁所回來發(fā)現(xiàn)操場沒人了，緊張的，而一點到五點半，所有孩子都得回教室，他應(yīng)該也知道。老師的意思很簡單，這是Q寶自己的問題，我的理解也很簡單，這是Q寶自己的問題。不過我從老師緊張的表情可以看出來，就為小孩一點點哭，我大概可以給學校寫信說孩子沒有得到應(yīng)該的看護。

所以，看上去非常親切的教育，骨子里是冷的，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從前我受教育時代，外表冷內(nèi)心熱的人際關(guān)系，比如我的父母經(jīng)常就對老師說：“老師，你要打噢，不打不成器啊！”然后老師當著我們的面說，“會打的！”我父母要碰到我像Q寶一樣哭，肯定上來一個耳光先。因此，Q寶臉上一塊烏青，美國的老師要跟我道歉半天，我們小時候臉上一塊烏青，家長還可能再給一塊：“一定是調(diào)皮的！”

基本上，孩子在美國教室是被哄著長大，一年級還在學習abc，每天玩到你爽，充分表達“孩子是未來”的發(fā)展邏輯，而這個邏輯中包含的未來想象，其溫度卻是低的。所以，同一個邏輯的反面，“美國孩子很早學習自立”、“美國孩子通過勞動賺錢”這些在中國備受推崇的教育理念，在我看來，也不是源于真正“勞動”概念的勞動，其中暗示的更是，你只有靠自己！

這樣，Q寶一年級的數(shù)學課，半個學期在教一個nickle相當于多少個penny，當然，這是教數(shù)學的好辦法，可我同時也在想，美國教育這種一邊要讓孩子無限快樂，一邊要讓孩子面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骨子里是尷尬的。就像我們排隊等車，我的老鄉(xiāng)一個勁地感嘆，瞧瞧，美國人就是有秩序，互相隔著遠遠的，不用搶！哈佛朋友馬上冷冷接上，嘿嘿，你搶搶看，馬上被告性騷擾！

這是真的。世博會里，中國人擠在一起十個小時，其樂融融，美國人能那樣擠嗎？

說回來，種種在中國備受推崇的美式愉快教學，就和美式自由一樣，它愉快的起源是為了避免一切的不愉快，因此，內(nèi)核是冷的。本來，我們當代中國教育已經(jīng)夠冷，而如果繼續(xù)不顧前因后果追尚美國教育理念，最后的效果會是冷上加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