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胡適傳

小寶

《舍我其誰：胡適》是江勇振五卷本的胡適傳記，現在才出第一卷《璞玉成璧1891－1917》，六十余萬字。讀完第一卷，我可以很有把握地斷定：它可能是迄今為止最好的一部胡適傳；它肯定是近年來最出色的華語思想人物傳記。

胡適期待中國人“不受人惑”，不要被別人牽著鼻子走。江勇振的這部傳記，完全從自己的研究出發，鼻子不在別人手里，尤其沒有被傳主胡適牽著鼻子走。研究胡適，想自出機杼不受制于胡適，太難了。困難之處不在于材料太少，而在于材料太多（例如完整的《胡適日記》）、太精彩（例如《四十自述》）。胡適特別聰明——書引英國翻譯大家韋利1927年的一段文章，稱胡適“可以說是當今世界上最聰明的六個人之一”，又特別能寫，結果他關于自己的記錄和回憶竟成為大多數胡適傳記的“模本”。很多傳記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胡適自傳的改寫本。

《舍我其誰》不同凡響之處，是作者自覺、明確地不以傳主的自述為定案的材料，至少不是唯一的材料。更多的時候，胡適的自傳寫作成為作者研究的起點，成為成就作者發現的線索。作者拿傳主的自述和其他材料一起比較、辨別、解析，最后呈現一個更真實，更豐滿的歷史敘述。

江勇振說：“我撰寫這部《舍我其誰：胡適》的理想，是希望能在栩栩如生地呈現出他的學術、思想、生活和事業以外，透過這部傳記，來重建胡適所處的社會與時代的風貌——不管是他生于斯、長于斯、功成名就于斯的中國大陸，還是他留學、訪問、持節出使以至于流亡的美國，甚至是他龍困淺灘以至于終老埋骨的臺灣。”

作者對達成理想極具自信，對自己的研究方法甚為得意。這部傳記氣勢恢宏，很像好萊塢投入上億的大片。它甚至還有一個片頭（序幕）。序幕中，“半夜時分，胡適坐在書桌前，在一盞煤油燈下，一手翻著書，一手夾著一根強盜牌香煙不時吸著，額上微露著青筋，全神貫注”。這是1908到1909年在上海讀書教書編報的胡適。這個特寫來自現藏于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葉德真的回憶。江勇振的工作絕非僅僅找出葉的回憶。他接著考證道：強盜牌香煙由英美煙草公司出品，煙盒上原來只印有英文牌名，叫Pirate，海盜的意思。廣州人叫它老刀牌或“派律”，即Pirate的廣東話發音，后來才印上老刀牌的中文字。老刀牌的煙名，可能來自煙盒上的畫面，一個海盜，左手握著一把彎刀，腰間還插著一把腰刀。強盜牌香煙1902年開始出品，后來改名為老刀牌，1952年再改名為勞動牌。胡適在滬期間強盜牌的香煙價格待查，但在1920年代一包（十支裝）三個銅元。當時的物價是乘電車一個銅元；一碗酒釀圓子兩個銅元；肉面四個銅元；米價每擔三元六角；學徒滿師后工錢每月一個銀元；普通職員六個銀元。胡適編報每月的收入十個銀元，后來教書的收入每月八十元，但領不到全薪。當時銀元和銅元的兌率大概是一比一百二十八。這個多少有點炫技的序幕正是全書寫作方式縮微性示范。

《璞玉成璧》追蹤傳主從小學到大學全部求學歷史，細節豐富地展示“中國思想界第一人”如何長成。作者花了很大的功夫查找當年曾經影響胡適的各種讀物。這些讀物有很多幾乎已葬身海底尸骨無存，但作者還能千辛萬苦地把它們打撈上來。比如胡適在上海辦《競業旬報》時提到馬奎克所著的《真國民》。“這馬奎克是誰？《真國民》又是什么書？如果不是因為今天資訊發達，有網絡、有《谷歌書》（Google Books）可搜尋，讓研究者可以嘗試用各種可能的發音方式去還原、搜尋胡適當時所音譯的馬奎克英文名字應當為何，如果是用傳統到圖書館去查詢的方式，想能找到馬奎克是‘W.F.Markwick、《真國民》是‘The True Citizen: How to Become One，還真恐怕可以說是大海撈針——無處可尋呢!”

這些功夫沒有白費。我讀胡傳第一部，有點像在讀武俠小說。胡適就像初入江湖的少俠，他廣泛的閱讀就像到處找人過招，那些讀物就像各個門派的武士，武士的功夫有好有壞，讀物的水平有高有低，但少俠胡適天賦異稟，他能將每個武士的一技之長，每本讀物的一得之見，化為己有，終于練成絕世神技縱橫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