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成平

日本首相官邸1月4日舉行2011年首場記者招待會,菅直人表示今年的一大任務就是要整治“政治與資金”問題,暗示會拿民主黨前黨首小澤一郎開刀。
其實早在去年12月20日,菅直人就親自出馬要求小澤出席國會政治倫理審查會聽證,可自稱民主黨“一兵卒”的小澤并不買賬,拿出拒絕干事長岡田克也的書面文稿,照著重新讀了一遍。次日夜,在出席國會議員支持者宴會時,小澤又在脖子上貼了一塊傷膏,調侃道:“菅首相昨日說得很亢奮,對于來自自己戰友的指責,我感到十分的寒心。他同樣的話顛來倒去、啰唆了一個半小時,我只好聽,結果把脖子給扭了。”
小澤公開的蔑視讓菅直人顏面盡失。自民黨譏諷道:“不聽命令的‘兵卒難道不應該除隊嗎?”政治斗爭上的“激將法”,其目的昭然若揭。小澤雖曾承諾民主黨將是其今生為之奮斗的最后一個政黨,但現在的民主黨執行部若繼續“不仁”,誰能保證小澤就不會“不義”呢?前首相鳩山由紀夫痛批菅直人是在小澤“脖子上套繩索”。“君不仁我不義”的名分在,小澤可帶走的人馬將非常可觀,政界再編就在所難免。
“現在最要緊的是團結。若執意非犧牲掉小澤不可,那么誰能保證黨不會分裂?一旦分裂,民主黨將無法再重掌政權。”經財相海江田萬里痛心疾首地敲響警鐘。
但是,民主黨內反小澤派則視小澤為黨內最大“毒瘤”,必欲除之而后快。菅直人也放出狠話:“小澤先生若不聽黨的命令,就請考慮離黨。”反小澤最活躍的外相前原誠司的派系更是蓄勢良久,欲將小澤連根拔起。2010年12月28日,小澤突然宣布愿意出席國會聽證,但前提條件是,必須拿掉自民黨窮追猛打的官房長官仙谷由人和國土交通大臣馬淵澄夫。這兩人乃前原派系的核心人馬。這一表態,讓民主黨反而亂了陣腳。
“小澤的一舉一動都牽著日本政局的‘牛鼻子。”政論家花岡信昭評論道。
三駕馬車慘遭分裂
事實上,靠“小澤的謀、鳩山的錢、菅直人的名”成就起來的日本民主黨,原本屬于在日本政界相對溫和且與中國淵源很深的政黨,如鳩山形容的那樣,正是政治理念上的共鳴讓三駕馬車“一起攜手歷經大風大浪”。
小澤雖在很多主張上與其“政治之父”、推動中日邦交正常化的田中角榮有所不同,但其選舉策略和對華政策則基本繼承了田中的衣缽。小澤不僅見證了田中角榮與周恩來成就中日建交偉業的全程,且以官房副長官身份協助竹下登達成中日交流協定,并從1986年起親自組織了17次促進中日青年交流的“長城計劃”。民主黨實現“明治維新”般的夙愿后不久,即打破日本新國會議員以往首訪美國的慣例,親率包括146名國會議員在內的643人代表團訪華,為有史以來日本最大規模的訪華團。中方也如迎“歸家游子”般在人民大會堂擺出70桌宴請,國家主席胡錦濤與每位成員握手,并單獨合影,小澤感嘆:如此盛情備至,可謂空前絕后。筆者亦曾在早稻田大學大隈塾,親聞小澤對美國毫不掩飾的批判,在小澤看來美國“不值得尊敬”、“不足以依賴”。
鳩山則一貫主張不參拜靖國神社,并對推動東亞共同體建設“一往情深”。他在《紐約時報》發表長文《日本的新道路》,向美國傳遞明確的信號:“我深感伊拉克戰爭的失敗和金融危機將意味著美國領導的全球化時代正走向終結。我們正從單極世界走向多極世界,日本不能忘記自己的身份:我們是位于亞洲的國家。”筆者在2010年12月22日專訪鳩山時,鳩山稱:“雖然中、日、韓在很多觀點和認知上存在差異,但從長遠來看,地域整合是大勢所趨,東亞也應該像歐洲那樣逐漸地走向一體化,在東亞地區建立類似于歐盟那樣的‘理事會,在此平臺上,東亞各國可以通過協商對話來解決問題,讓東亞地區不再有發生戰爭的可能。”而對待美國,鳩山則明確地表示:“從長遠來說,即使花費50年、100年,也要努力實現在日本的國土上不應該有其他國家的軍隊駐扎,我希望美軍能夠盡快離開日本。”
而菅直人也應當屬于特立獨行的“知華派”,其政途伯樂即知名的左翼政治家、社會主義思想家江田三郎。菅認為中日民間好感度并不高,兩國關系猶如“火燒冰淇淋”,外熱內冷,究其原因在兩國均只注重高層握手、高層會晤,缺乏真正而廣泛的“草根”交流。他在1984年作為日本青年訪華團成員訪華后,1985年起連續25年邀請50名在其母校東京工業大學留學的中國學生,再邀50名日本各界青年,到家中開展聯誼,并致力于改善留學生在日待遇,這在日本政治家中絕無僅有。他公開承認日本侵華史實,反對參拜靖國神社,一直公開反臺獨,在日本政界實屬罕見。擔任首相后,他大膽提拔華裔議員蓮舫出任消費者行政兼少子化擔當大臣,之后又破例起用熟悉中國事務的民間人士、伊藤忠商事總顧問丹羽宇一郎出任日本駐中國大使等,彰顯對華外交的重視。
然而,好景不長。在2010年9月“菅VS小澤”的黨首選舉中,鳩山和小澤站到了一起,菅直人則依靠前原誠司等黨內正崛起的保守少壯派,成功地將“仍買不起房子”的清廉形象與正被“金錢與政治”問題纏身的小澤形成鮮明對比,小澤的“惡人”形象在菅直人及前原派系的操弄下被成功放大,“民心”所向披靡,小澤慘敗。
民主黨換了模樣
前原誠司等民主黨內少壯派立下勤王大功,民主黨及其內閣也隨之“換了模樣”,日本媒體揶揄“鳩山內閣”實質是“小澤內閣”,而“菅內閣”實質是“前原內閣”。
年僅49歲的前原誠可出自京都大學高坂正堯門下,是典型的現實主義外交論者。前原深受高坂影響,其先后放棄外交官和學者之夢,正是聽從了高坂的建議,而其進入松下政經塾也是得益于高坂及其弟子山田宏的幫助。高坂臨終給前原留下三條遺言:重視日美關系、爭取在集體自衛權上突破、發展公共事業。前原曾坦言在政經塾對其影響最大的人物是松下幸之助和小島直記。松下幸之助要求塾生銘記“政治家=國家經營者”,這與現實主義外交的理念一脈相承。而著有15卷人物傳記的小島直記則嚴厲告誡前原等塾生:“人生當持一課題,萬不可沽名釣譽。”前原坦承:小島直記的話讓他深思,并確立了“外交安全保障”作為人生的課題。前原雖講得一口不錯的中文,師從高坂時研究課題即《中國的現代化》,并自稱精讀了中島一雄的《現代中國論》、《北京烈烈》以及永井陽之助、高坂正堯的全部關于中國的著述,不可謂不懂中國,但在血氣方剛且自視甚高的前原身上,“脫亞人歐”的遺傳因子和“抗亞人美”的沖動感情,隨處可見。新年伊始,前原即向韓國發出外交信號:希望擁有共同民主價值觀的日韓也能建立安保軍事同盟。
目前,民主黨少壯派的核心人物除前原外,則是圍繞在其周圍的枝野幸男(1964年-)、玄葉光一郎(1964年-)、樽床伸二(1959年-)、安住淳(1962年-)、細野豪志(1971年-)等人。
鳩山不無擔心地對筆者表示:“目前民主黨內年輕的少壯派政治家,自己也深知肩負民主黨及日本未來的重任,因此在很多場合敢于發言。但有時發言不慎就有可能傷害到對方。我希望他們能更加慎重、更多地積累外交經驗。同時,有必要將視野放得更廣一些,不能只看位于東邊的美國,也要看看位于西邊的亞洲,對日本而言,絕非只有日美同盟。”
小澤“惡人”,源自何方?
從日本法律角度嚴格來說,作為沒有任何黨產、在野歷經13年、連眾議院大選的宣傳海報印刷都要跟印刷廠賒賬的日本民主黨的掌舵人,為實現美國式兩黨競爭機制,小澤在“政治與金錢”問題上,很難講是完全清白的。但在日本政界,派閥政治和政治獻金歷來是連體嬰,有“昭和老妖”之稱的岸信介對政治獻金留下許多名言,他說:“大人物不必擔心金錢的來源,只要關心花錢的方法。”“政治家只能喝過濾的水。”而被稱為“平成之妖”的小澤更當深知過濾器的妙用,恐怕絕不會親手或讓家人碰到錢。
從根本上講,小澤的“惡人”形象源自“敵人”抹黑。其真正的敵人不是自民黨,而是檢方和媒體。當年田中角榮因為“受賄”深陷牢獄,眾弟子如樹倒猢猻散,唯有小澤每次必出庭,坐在最前排為恩師鼓勁,且公開發表了許多批判檢方的言論,和檢方關系向來不睦。
后歷經“鳳凰落地不如雞”的在野組黨,小澤最大的夙愿即實現兩黨制,打破“官僚主導”格局,實現真正的“政治主導”。而直到今天,田中案屬“歷史冤案”在日本漸成共識,作為唯一每年必去為田中掃墓的政治家,小澤將矛頭直指由自民黨所培養官僚支配的日本檢方。同樣地,接連爆出丑聞的日本檢方兩次放棄起訴、又兩次認定“不起訴不當”,態度一度搖擺不定,但欲置小澤于死地的決心恐怕不曾動搖。“無罪推定”這一最基本的司法原則顯然沒有適用于小澤,正如日本最知名的媒體人田原總一郎所言:檢方搜查無能,操縱輿論卻能耐不小。
改革日本記者俱樂部將直接損害日本各大媒體的切身利益,但小澤的改革決心不曾動搖過。為此,日本媒體為扳倒小澤可謂不遺余力,而所謂的“陸山會”土地交易案恐怕只是一個把柄,連置身媒體的田原總一郎都稱“媒體乃刀俎,小澤是魚肉。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切割小澤,恐自取覆亡
盡管如此,小澤在民主黨內仍擁有龐大的派系支持,勢力絕不可小覷,包括細野豪志等前原人馬也在逐漸被小澤納入麾下。
新年第一天,小澤一郎在位于東京深澤的府邸設宴慶祝元旦,出席的國會議員達120人,同日營直人在首相官邸設宴,出席者僅45人。這預示著坐江山才剛剛一年的日本民主黨將走向令“親者痛、仇者快”的第二次內訌與分裂,且一次比一次劇烈。如著名政論家渡邊乾介所言:“不管是除是留,2011年小澤問題的走向將長遠影響日本政局。而民主黨即使勉強下去,也會元氣大傷。”
鳩山對筆者表示:“菅內閣將太多的責任推給了小澤先生,比如目前的支持率急跌,這恐怕是菅內閣在外交上的諸多應對及采取的措施不當造成的,認為只要把小澤先生招致到國會去,就能將支持率提升上來的看法是很荒謬的。”
小澤除了為人熟知的政治鐵腕外,其在1996年提出經濟刺激計劃、2002年反對小泉郵政改革,在當時皆遭痛批,但事后證明都是正確的。而小澤極力倡導的“脫官僚化”改革、“地域主權”改革、“使日本成為普通國家”等主張,則都已成為日本社會的共識。
然而,引領社會輿論的媒體一方面痛批政治家缺乏領導力,渴望日本再現坂本龍馬等明治維新志士那樣的改革家,一方面卻對一代政治梟雄的攻擊和詆毀無所不用其極。而民主黨內反小澤的極端保守的少壯派們蠢蠢欲動,與19世紀末日本少壯軍官急于改變日本的場景如出一轍。
在日本缺乏國家戰略、沒人知道日本該怎么辦的情況下,與其讓遺傳“脫亞人歐”因子的少壯派政治家粉墨登場,不如去賭一把小澤一郎的智慧和手腕。實際上,日本除此別無選擇,但日本卻離小澤越來越遠。而小澤一郎能否沖破重重圍剿,避免落得同恩師田中角榮一樣的下場,還須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