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

王鼎鈞

想你。天晴，想你；天陰，想你；花開，想你；花落，想你；人聚，想你；人散，想你。

走近大海，想你；吸到新鮮空氣，想你；走過你走過的街道，想你；聽到你用過的口頭禪，想你；從書本里看見某些字，想你；從地圖上看見某些地名，想你；吃你所討厭的通心粉，想你；用你所譏笑的日本傘，想你。

想你沉思的眼，想你霓虹燈下的臉，想你打字時鍵盤上的手，想你溜冰場上的臂，想你下樓時簌簌作響的裙，想你飛過窗口的頭發，想你發怒時的鼻子，想你哭泣時的肩膀，想你在水池中正面的影子，想你在月光下側面的影子。

到那條泥徑上，向每一個水汪中找你。到那座大樓前，向每一片玻璃中找你。到人群中，向每一雙瞳孔中找你。到山上，向每一片樹蔭中找你。向每一寸空間找你，向每一本詩集找你，向音樂會的弦上找你，向攝影師的顯影藥水中找你，向剪影人的剪刀邊緣找你。

恨我不是資本家，蓋一座宏偉的大樓，用你的名字。恨我不是探險家，發現一座荒島，用你的名字。恨我不是科學家，發現一種蝶，用你的名字。甘愿長壽，為了再見。甘愿空閑，為了回憶。甘愿獻身革命，為了給你一個更好的現實世界。甘愿信教，因為你可能有一個天堂。

想你，恨你。你將一切弄亂，將一切打碎，將一切點著燃光，將花香弄得如此濁，將菜味弄得如此淡，將人生弄得如此短而夜如此長。

可是有什么理由恨你？因為你將一個寶藏打開？因為你有一萬次微笑？因為你低聲說童年的故事？因為你使星期天成為上帝降福的日子？

你使一塊石頭有了脈搏。若非你，他不知道A弦和G弦的區別，看不出上午的山不是下午的山，不會用憐憫的眼色看兔子、用快樂的眼色看小狗，不會支持因妻子生病而失職的丈夫，不會在火車隆隆而過時禱告它多制造團圓、少制造離別。盡他一掬之所能容，你在里面放滿了寶石。

記得在碧潭看月，記得那晚是中秋，記得那天天氣陰沉，碧潭是一個很大的黑窟窿。記得來看月的人都等著，沉默地站在潭邊。記得等了很久很久，云開了，碧波、拱橋、小舟、叢樹、巖石，月光把這一切都創造出來。記得碧潭四周響起一片歡呼，原來潭邊站滿了等月的人。人人仰臉看天，在月光下，大家的臉似一片鵝卵石。記得那天月色真好，無法形容。一切透明，山影透明，潭水透明，人心透明。記得空氣新鮮潔凈，使人舍不得呼吸。記得世界精致美麗，使人想飛、想化。可是月光把這個世界創造出來以后，立即予以凝固，一切停止不動，連潭心的小舟都停止不動。只有月亮在動。其實也不是月亮在動，是云在動。云又從四周合攏，而且變黑，恢復了初來時的情形，碧潭是個黑窟窿。再等下去沒有希望，天上開始落毛毛細雨。月光只照了十幾分鐘，看月的人都滿足了。散開，沒有怨言。回家，保持著快樂的感受。到底看見明月，不負佳節。已經看見這么好的月色，不虛此行。

記得明月，記得你。能照亮生命的光，只要有，不嫌短。感傷，知足。想你，不恨你。

（戈薇摘自山東畫報出版社《情人眼》一書，譚權書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