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凱若·沙拉可 翻譯/chuansh 編輯/于翔漢

生活在緬甸的漁民攝影/ Drn/Getty Images /CFP
我始終認為,了解一條河最好的方式,莫過于泛舟其上,感受她的暗流和速度,并呈現出其兩岸不斷變化的自然景觀。
我渴望去探索緬甸境內伊洛瓦底江的浪漫傳奇,它曾激起了一些世界偉大作家如吉卜林(英國作家、詩人)和歐威爾(英國的諷刺小說家及散文家)的想象力。

左:緬甸仰光,人們參觀大金塔。攝影/Drn/Getty Images/CFP
“伊洛瓦底(Irrawaddy)”這個名字是“Ayerawaddy Myit”的英語變體,一些學者將其翻譯為“給人們帶來幸福的河”。但它不僅僅是一條河,更是信仰的承載。
在這個國家旱季時,河面減小至河床裸露,并在陽光曝曬下龜裂。而在春天季風來臨時,又恢復生機,淹沒田地,為這個國家帶來豐富的水源、魚類和滋養土地。伊洛瓦底江從未讓緬甸人失望過。它是人們洗浴和引用之源,也是他們出行的方式。它與緬甸人的精神生活密不可分,它是人們的希望。
因此,我啟程伊洛瓦底之旅,乘單人小艇開始了最初的340英里(550公里),體驗緬甸的歷史生命線。當我在密支那附近,將充氣紅色小艇推入輕快的水流中時,河水冰冷刺骨。但藍色的河水潺潺蜿蜒,卻堅定地流向遠方的青山。翹鼻麻鴨在淺灘中慵懶地滑行,享受著清純的空氣,健康的羽毛在陽光中閃閃發光。
剛把密支那拋在身后,文明也隨之迅速遠離,除了孤獨的淘金者在沙洲上挖掘,就只剩下浩瀚的河流和天空。
圍繞我身邊的寧靜,幾乎掩蓋了緬甸的近代史。現今,這個國家因在過去17年的10年中,因軟禁諾貝爾和平獎得主昂山素姬(Aung San Suu Kyi)而聲名狼藉。這是一個由軍人執政的極權主義國家,軍政府在1989年把國家名稱由前英國殖民時期的“Burma”恢復為“Myanmar(緬甸聯邦)”這一前殖民時期的名字。
1990年,素姬領導的國家民主聯盟,贏得了國家選舉中超過80%的議席。統治軍政府拒絕放權,他們不顧選舉結果,壓制了所有反對集團。據報道,在2003年,幾十個素姬的支持者在政府支持者發動的“黑色星期五”襲擊中被殺或受傷。同時,人權報告也引用了殺戮和折磨的證據,少數民族社區成千上萬的村民被迫放棄他們的家園,異地安置,以否認對平民地區的暴行。美國國務卿康多利扎·賴斯曾譴責緬甸是世界六個“暴政發源地”之一。
毫無疑問,這段充滿紛爭的歷史,伴隨了我沿伊洛瓦底江到大海的整個漫長旅程,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我的政府導游Jiro,他每天乘坐汽艇跟在我后面告訴我,我不能跟任何人談論政治或宗教。
當然,這也解釋了為什么這個國家大片狹長地帶,是禁止旅游者進入的。旅游者們的路線都被很好地限制在從首都仰光到曼德勒再到蒲甘的佛塔。如偏離這條路線,乘小艇沿河而下,會引起懷疑。
為旅游部工作的Jiro,33歲,將在接下來的五個星期中,幫我填寫警察或軍隊情報的文件。他是一個友善且好交際的人,在我到來的幾天前剛剛結婚。他知道這不是我預想中的旅程,但也無能為力。我們達成了妥協:他坐自己的船遠遠地跟著,這樣我就能自己劃船,并想象是獨自一人。

右:緬甸行 攝影/趙昀/CFP
幸運的是,伊洛瓦底江對政治毫不知曉。政治在這1300英里(2100公里)的路程中無足輕重。不管發生什么,我都能依靠它帶我前進。如同這條河是種隱喻,教會并引導了89%都是佛教徒的緬甸人:所有的緣起,終將過去。
河水訴說著其從冰雪中的起源,覆蓋著西藏喜馬拉雅山頂的冰川。它們奔流穿過覆蓋著高地的叢林,穿過緬甸中部被太陽烤焦的平原,然后繼續奔向海洋,最終注入安達曼海。
停靠在一個村莊旁的船塢,我在一個擺動不定的竹筏上,發現了一只小小的、布滿裝飾的神壇,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種沿河都將看見的神壇。
神壇里供著一尊青銅的Shin U Pa Gota像,他是掌管所有水的神。當地村民們用鮮花、米糕留作供奉,并在其供壇上系上頭發。據傳說,Shin U Pa Gota從小是個調皮搗蛋的男孩,直至見到佛祖,才突然開悟。從那時起,他在伊洛瓦底江中冥想度過了一生。
他是船夫、漁民,或任何依賴于這條河流的人的保護神。我向他鞠躬,希望他也能是乘單人小艇人的保護神。在一兩天后,村民將放開竹筏使其順流而下,把幸福保佑帶給下一個得到他的村子。我猜測這竹筏是否能順利地到達河的盡頭。我現在很難想象自己的終點,伊洛瓦底江敞開懷抱,將我帶入無盡的藍色波濤中。
經過八莫鎮,我的旅程變成了朝圣之旅。每過一個河灣,山上都有閃亮潔白的寶塔直指天空映入眼簾。沿河的佛寺中,散發出檀香香薰和茉莉花的味道。寶塔尖上的鈴鐺在微風中丁當作響。河流綿延過太古時代就存在的800英尺高(240米)的懸崖,將我引向Shwe Kyundaw——皇家金島。數以千計的佛塔,矗立在這個僅半英里(0.8公里)長的小島上。
我把小艇停泊在沿水而建的白色臺階附近的船塢。一切都出奇地寧靜,附近沒有人。對緬甸人來說,金島是伊洛瓦底江上一塊無以言喻的圣地,佛祖稱自己在這里受到啟示,說一座島將在此升起。而不同于其他任何島,這將是一塊建有7,777座佛塔和一座寶塔之地,并在他死后,每一座佛塔中都將有他的舍利。

漁民在勞作中 攝影/Drn/Getty Images/CFP
小島如預言的那樣出現了,二千五百余年后,由永恒的光熱和塵土分裂成的、佛祖許諾過的佛塔仍然聳立其間。
一個穿橘黃色長袍的老人,用一個微笑和鞠躬迎接了我。他是這里的大和尚,被稱作“Venerable Bhaddanta Thawbita”。82歲的高齡,讓他看起來與神圣的古代島嶼和佛塔一樣古老。他畢生都居住于島上,居住于其彎曲的菩提樹和金色寶塔之下。二戰期間,他目睹了日本士兵藏身于佛塔之間,盟軍對整個島嶼實施轟炸。只有兩棟建筑毫發無損地幸存下來:主佛塔和一個安放了四尊圣像的地穴。圣像描繪了佛祖前身,人們相信每一尊像上都含有佛祖的血。
這四尊像是如此神圣之物,1997年欽紐(Khin Nyunt)將軍,從被統治軍政府驅逐以來,決定把這些雕像從小島搬到首都一個專門的寺廟中。
Thawbita強烈地反對并提醒他。目擊者后來向人們描述,正當欽紐帶著雕像到達河邊時,天空頓時陰沉,猛烈的風暴驟起。由于恐懼,這位百經磨煉的將軍迅速歸還了雕像。
因為忙于接待到訪的本地人,Thawbita有他自己的助理和尚。67歲的Ashin Kuthala,引導我進入寺廟。我原以為雕像會被深深地保存在地下室中,遠離參觀者,但相反,它們就立在鍍金箱里的絲綢之上,離路人僅幾步之遙。我發現它們非常接近于一件珍貴的禮物。我盯著金屬門上巨大的扣鎖,問Kuthala是否能打開箱子的門。

左:緬甸遭受颶風災害后,居民等待救濟攝影/Drn/南方都市報譚偉山/CFP

右:販賣的魚攝影/EyesWideOpen/Getty Images/CFP

上:禱告攝影/Drn/南方都市報譚偉山/CFP
“只有對重要人物才打開,”他說,“如總理,國家的元首。”
“哦。”我研究著雕像,說了我的情況。Kuthala想了一會兒,隨即去取鑰匙。
他就讓我坐在會客廳外的臺階上。沒有鎖門,他進去拿出了一尊雕像。他拿著雕像,叫我祈禱。然后他把雕像放在我頭頂開始背誦經書上的語段。我的眼中溢滿淚水,迷失在時間之中。
盡管中部緬甸的干旱地區,是這個國家人口最為集中的區域之一,卻只有不到30英寸(76厘米)的年降水量。大地棕褐而焦渴,小片的仙人掌提供了僅有的綠色。每天氣溫至少高達115華氏度(46攝氏度),任何一點風都會吹起陣陣灰塵。
在這幾乎不能保持水分的環境下,我唯一的遮蔭物就是那4英寸(10厘米)寬的帽檐。在我劃船時,滿載伐下的古老柚木的駁船隊如大海獸般向我涌來。而樹能在此環境下生存下來,簡直就是個奇跡。經過無數村鎮,這條河出現了長達幾英里未經處理的污水帶。
當我的小艇穿過漂浮著排泄物的河段時,我的記憶鼓舞了我。我想起在密支那附近小鎮遇到的當地婦女Than,她35歲,正盤腿坐在布滿巖石的岸邊。她那瘦而有肌肉的前臂被陽光沐浴上咖啡般的棕色光澤,細腰上纏繞著骯臟的紗籠。她一整天,都在舉起身前一堆巖石上的木槌,把巖石敲成半塊,再敲成四分之一,以賣給修路人。
她兩歲大的兒子,挺著鼓脹的肚子,赤裸著站在旁邊;3歲和12歲的兩個女兒則在幫忙聚攏石塊。我問她做這工作多久了。“十年。”她說。聲音中沒有任何痛苦。只是把錘子砸向新的石塊。

下:緬甸正在從神秘走向開放攝影/ChinaFotoPress/CFP
從1996年起,緬甸政府發起了鼓勵旅游的運動,但西方卻對到這個國家旅游存在很大爭議。素姬反對這一提議,認為旅游為政府壓迫提供了資金;其他流放的緬甸人則認為,旅游為當地人民創造了更多工作機會,并把國內情況提供給外國人。
我剛到緬甸不久,在仰光與一位陌生人搭同一輛出租車。這位陌生人突然跟我談論起他對素姬的支持,以及他對這個國家軍隊政權崩潰的期望。人們似乎需要找人傾訴,向任何人,當然包括來自這個國家以外的人。告訴世界一個被深深隱藏的苦難,沒有記錄下任何文字,我卻發現自己更多地成為了一個目擊者而非旅游者,來審視這個國家。
當我在Myitkangyi的小村莊把小艇拖上岸時,孩子吃驚地聚集在附近。當我走向他們時,他們隨即尖叫著跑開。我想象自己看起來的樣子,戴著叢林帽和太陽鏡,臉上涂滿白色的防曬香木粉。我盡量恢復原來的樣子。
一個孩子獨自留下了,他大概3歲,走路還蹣跚不穩。從躲在船后一個稍大男孩的叫聲判斷,他還沒有要躲避一個乘小艇到來的陌生白人女性的意識。在我轉身的時候,那個稍大的男孩突然跳出來抓住小孩,把他拖到安全的地方。
孩子們看起來都瘦得皮包骨頭。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報告說,緬甸5歲以下的兒童32%都營養不良。我從背包里拿出一包糖分給孩子們。

緬甸是著名的佛教國家,全國85%以上的人信奉佛教。清晨和傍晚,佛經聲響徹仰光全城。攝影/ChinaFotoPress/CFP
“我是愛好和平的。”我說。一個成年人過來,鼓勵孩子們拿糖塊。不久,我的包就空了。
Myitkangyi是個淳樸的村莊。這里沒有電或自來水,沒有機車,也沒有電話或修好的公路。人們住在稻草搭建的吊腳樓中,唯一的地面交通工具是牛車。和沿河的大多數村莊一樣,這里自給自足,有自己的鐵匠、木匠和修造車輛的人。
我把帳篷搭在通向村莊的沙灘上,大人們在四周徘徊,蹲下來研究我達幾個小時。當我在船里吃晚餐時,風聲傳開了。很快聚集起一大堆人,當我打開一罐可樂時,他們發出相同的嘆息,呼喊說我是否掉了什么東西。
當地漁民較為習慣外來者。一些科學家最近曾到過這些小村莊,目睹了一個不尋常的儀式:用海豚來幫助捕魚。對42歲的漁民San Lwin來說,這沒什么大不了,他次日清晨向我演示了怎樣操作。在他16歲時,父親就教他怎樣靠海豚來捕魚,這個技能代代相傳。
Lwin那被太陽曬成青銅色并布滿皺紋的臉,在他關注銀色波浪中海豚鰭的蹤影時,顯出了某種崇敬的神色。“如果一只海豚死去了,”他說,“對我就如同母親去世了一般。”
我們到達Lwin所說的海豚聚集的河域。被列為極度瀕危的伊洛瓦底海豚,只剩下70余只,每只都有自己的名字。Lwin和其他人用小而尖利的棍子敲擊所乘小艇的船身,并發出尖銳的“cru-cru”聲。幾只灰色的身體在陽光下閃爍,在水中向我們拱來。一只身旁有幼崽的雌海豚從氣孔中大聲地噴著空氣。
“Goat Htit Ma!”Lwin叫喊道,微笑著指向她。“她在叫我們呢!”Goat Htit Ma已經和他們一起捕魚30年了,Lwin說。
漁民們拍打著雙槳,告訴海豚,他們想一起捕魚。一只海豚脫離集體,開始在一個大半圓中來回游動。它潛回水中,又出現在離我們的小艇約10英尺(3米)的地方,它的尾部急切而迅速地擺動。Lwin興奮起來,向海豚尾部出現的水域灑出前部加重了的網。網在空中如一只巨大降落傘般散開,迅速沉入水中。當Lwin慢慢拉網時,無數銀色的魚在網繩上拍打著。Lwin說海豚會吃掉任何漏網的魚。
我們跟著海豚到河的上游。在那里,我們經過了一些漁民沿河撒下的刺網。這對伊洛瓦底海豚來說是最大的威脅:長長的網延伸到整個河域,以捕捉到任何經過的東西,包括海豚。
漁民朝我們喊話:“你想看看大魚嗎?”他們問。他們打到一條6英尺長(2米)的“nga maung-ma”,或稱鯰魚,其頭有一英尺半寬(0.5米),巨大的須有3英尺長(1米)。橙白色的身體,點綴著黑斑,在陽光下閃爍著光芒,真是造物主的杰作!明天他們將把魚帶到曼德勒賣掉小賺一筆:45000緬甸元或相當于55美元,大約是緬甸人均年收入的四分之一。
當我們開始再次追隨海豚前進時,我讓Lwin等等。
“我想買下那鯰魚。”我說。
那些布下刺網的男人對我的想法嗤之以鼻,但當我拿出45000緬甸元時,他們把魚遞給了我。我計劃到河對岸最深的河溝,這樣就可以把魚放生。
幾個世紀以來,居住于河邊的佛教僧侶們都很珍視這些巨大的鯰魚。在德貝金附近的寺院,和尚們告訴我,他們在雨季時親手喂養這些巨大的鯰魚。
而現在,Lwin,一個佛教徒,極力擁護我把魚放生的計劃,特別提醒我將得到的功德。但我突然想,救魚性命的想法很簡單,我只是不希望這個巨大的橙黃色家伙死掉。
沿伊洛瓦底江居住有無數的神靈,崇拜它們成為一件重要的事情。我用一種懶惰的方式完成了剩下的旅程。乘坐汽艇,我在一個名叫Thar Yar Gone的小村莊停下,為了參加一個敬神的節日nat-pwe。
在巨大的茅草屋里,音樂家在一群鬧哄哄的旁觀者前面,大聲地演奏著狂亂的音樂。屋子的另一側盡頭,一個高臺上放著幾個木制雕像:nat,也就是神靈的雕像。我穿過人群進入高臺下部,一個美麗女人介紹自己叫Phyo Thet Pine。她是個nat-kadaw,字面意思為“神靈的妻子”:一個半超能力、半薩滿的表演者。
只是她不是女性,她是男的,一個異裝者。她涂抹著鮮紅的唇膏,描畫黑色眼線,兩頰裝飾著一些粉末。由于乘牛車來到這個村莊,我汗涔涔的手臂和臉上布滿了污漬。在Pine精心化妝出的女子氣質前,我感受到了強烈的自我意識。我捋順頭發,微笑著為我的出現道歉,并握了握Pine那雙精心護理裝飾了的手。
對nat的崇拜,是緬甸古老的萬物有靈信仰。在11世紀,阿奴律陀王把小乘佛教規定為緬甸的主要宗教。當他試圖消除nat崇拜時,考慮到對超自然的信仰是不被佛家經典所接受的,反而被認為無意義,于是他決定保留神靈崇拜,正式建立了供奉有37尊神靈的萬神殿供人敬仰,并以他們作為佛祖的隨從。結果,緬甸許多佛教寺廟現在都有自己的神、罪體系、神圣場所,皆與主佛塔相聯系。
盡管人們也信仰法定的萬神殿以外的神,但萬神殿中的37尊雕像,仍享受了最尊貴的地位。有舞蹈演員、歌手和音樂家組成的游行隊伍,重現人類關于神靈喧鬧生活和暴力致死的故事。但nat-kadaw不僅僅是演員,他們相信神確實進入了他們的身體并支配他們。每個神都有完全不同的性格,要求服裝、裝飾和道具的不同。有些神可能是女性,因此那些男演員則穿著女性的服裝;另一些神靈則是勇士或王,需要特殊的制服和武器。
對大多數緬甸人來說,生為女性而不是男性是命運的懲罰,暗示著前世在地獄中有過違背道德的行為。許多緬甸婦女在寺廟留下供奉時,都祈禱自己能轉世為男性。但如果生為同性戀,則被認為是最低級的轉為人世。
我只能猜想,這給緬甸的男同性戀留下了多少心理的陰影。但這也許解釋了為什么有那么多男性成為nat-kadaw。他們因此在社會中,獲得了一定的權力地位和聲望。否則,他們是受社會所鄙視的。
Pine,是他所在演員隊伍的頭,表現出一種帝王般的自信。他的皮箱裝滿了化妝品和五顏六色的服裝,使高臺下的空間看上去像個電影明星的更衣室。他說自己15歲時就成為了正式的nat-kadaw,整個青少年時期都在村莊間游行表演。他上過仰光的文化大學,學習37位神靈的舞蹈。為掌握這些技術,他花了近20年。現在,他33歲了,擁有自己的演出團隊,一次為期兩天的節日能掙到110美元。以緬甸的標準,這是一筆可觀的收入。
他描繪眼線勾勒出眼睛,并在上唇上面畫出精致的胡須。“我準備扮演Ko Gyi Kyaw。”他說。那是一個因賭博、酗酒和通奸而臭名昭著的神靈。
觀眾們喝著谷酒,嘲罵叫囂著讓Ko Gyi Kyaw展示自己。一個身穿綠色緊身裙的男性nat-kadaw開始歌頌神。音樂家們制造出刺耳的聲音。突然,從高臺下的一角,跳出一個看似狡猾、留有胡須的男人。他身著白色絲綢襯衫,吸著香煙。觀眾發出贊許的轟鳴聲。
Pine的身體隨音樂舞動,手臂抬起,雙手上下拍動。他的動作有節制地突然收放,如同他隨時可能陷入狂亂一般。當他以重低音向觀眾說話時,聽起來與我剛才與之對話的男人截然不同。“去做善事吧!”他訓誡眾人,向他們拋灑著錢幣。人們彎腰拾錢,無數身體彼此推擠撕扯著。但這樣的混亂很快被打斷了,撕碎的錢幣如五彩碎紙散落滿地。Ko Gyi Kyaw走了。
這還只是熱身。音樂在幾個演員宣布真神附身的儀式時,達到白熱化。這次,Pine從觀眾里抓住兩個女人:茅屋主人Zaw的妻子和她的姐姐。
他遞給她們一條拴在桿上的繩子,命令她們用力拖拽。就在受驚的女人這么做時,她們翻著白眼渾身發抖。如同被巨大能量進入般,她們顫抖著開始驚惶不安的舞蹈,扭動著、沖撞著走入觀眾群。兩個女人看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每人拿著一把大砍刀在神壇上重重地跺腳。
她們向空中揮舞著大刀,就在離我幾步遠處跳舞。就在我考慮最快的逃生路線時,她們倒下了,嗚咽喘息著。nat-kadaw跑去安撫,而女人們則迷惑地盯著觀眾。Zaw的妻子像大夢初醒,說自己不記得發生了什么。她的臉看起來很憔悴,身體精疲力竭。有人把她領開了。
Pine解釋說,女人們被兩個神靈附了身,今后先祖的守護者將保護房屋的主人。作為屋主,Zaw帶出自己的兩個孩子“供奉”給神,而Pine念誦祈禱文保佑他們幸福。儀式以向佛祖祈禱結束。
Pine下臺換裝。重新出現時,他穿了黑色的T恤,長長的頭發在頭后扎起,開始收拾他的東西。酒醉的觀眾尖叫著嘲笑他,可Pine卻不動聲色。我想,到底是誰在可憐誰。第二天,Pine和他的舞者們將帶著一小筆財富離開Thar Yar Gone。同時,這個村里的人們也將繼續尋找他們河邊的生存方式。
一個戴眼鏡穿著很好的男人正沖我皺眉。我在伊洛瓦底江最后一個主要村鎮的船塢上,在這個三角洲地帶,綠色植物已經取代了旱區的沙漠灌木。河岸邊停滿了模仿熱帶景觀而漆成五顏六色的柚木船。但我們遇到一個問題。有人忘了在我的特殊通行證上簽署毛淡棉遵(Moulmeingyun)這站。所以我在這里算非法居留。大部分三角洲地區是禁止旅游者進入的。難道我要在僅需一天時間,就可以完成近1,300英里(2,100公里)的伊洛瓦底江之旅時打道回府嗎?

緬甸八月的江河上空,美麗的虹。 攝影/Olivier Matthys/CFP
我和Jiro已接觸了很長時間,能夠知道他什么時候變得緊張。他直直地站著;為表示尊敬,甚至有些卑躬屈膝。我這才嚴重地感覺到,自己的旅程已經變成讓每一個人頭痛的問題。新婚的喜悅從Jiro臉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焦慮和精疲力竭。
我們被告知今晚不能在伊洛瓦底江畔扎營,但可以住在鎮里的招待所。我們別無選擇。我們很快到達那里,接待員引領我進入一間水泥墻面的四方房間。房間里熱得令人窒息,散發著陣陣尿味,床單上布滿了血跡和污漬。
我坐在床邊,等待Jiro向警察說明情況。過了一會兒,我忍受不了悶熱出了房間,我剛到街邊,接待員就追上了我,喊著我必須回到房間。回去以后,我發現一個面目猙獰的男人坐在我門外一把椅子上,盯著我。顯然,我再不能離開房間了。
我正試著接受旅程將在毛淡棉遵結束,可當地政府莫名其妙地改變了想法:他們允許我一直走到海邊。黃昏前,我們乘汽艇全速前進,身后的小鎮沒入黑夜。當河流還剩最后幾英里時,純凈的橘黃色太陽在紅樹林濕地和叢林上升起。我們經過的村莊,人們簇擁在我周圍,迫切地想知道我是誰,我都到過哪里。孩子們合著手掌,虔誠地接受著我分發的糖果。
我們繼續前進,突然河流奔騰進大海。陽光照在旋渦的水面上發出耀眼的光芒,我的溫度計顯示為119華氏度(48攝氏度),這是我旅程中最熱的一天。太陽是如此巨大,就像整個白色的天空即將倒塌。我們慢慢地踱向遠處一小塊矗立著金色佛塔的陸地:Eya村。這是伊洛瓦底江上的最后一座村莊。
我們停泊在白色的沙灘旁,我眼中伊洛瓦底江的景色換成了安達曼海藍綠色的波濤。棕櫚樹在微風中沙沙作響,獨木舟點綴著水面。那里,男人們正跳入水中采集扇貝。扇貝是Eya村最大的經濟來源,它們比肉類貴十倍,每10磅重(4.5英鎊),賣給養雞農場作飼料,能凈賺相當于12美分。
我在Eya遇到的所有人,無論老幼,都說他們從沒見過白人。他們從茅草搭建的吊腳樓上爬下來,仔細端詳我。他們曾見過一個中國人幾次,他們說。但是,從沒見過像我這樣的人。
盡管緬甸的海岸線因2004年的海嘯而大大擴展了,Eya村的村民告訴我,那場海嘯確實波及到了他們的村莊。一位老婦人睜大著眼睛,向我描述當時巨大的波浪襲來,村里每個人都逃往內陸。“但是沒有人死亡,”她說,“佛祖保佑著我們。”
當我步行穿過村莊時發現,窄小的陸地完全暴露于大海。我開始懷念伊洛瓦底江上的安全,盡管有酷熱和起伏不定的心境,我仍覺得那是整個旅程中最安全的地方。
“我們生活得很幸福,”那位婦人說,“我們能從伊洛瓦底江和海洋中獲得錢財。”
而且,他們也有一個特殊的工作:Eya村的居民接住順流而下、經過長途旅行的搭載Shin U Pa Gota雕像的竹筏,把雕像放在村里一座專門的廟中。也許Shin U Pa Gota自己也不想進入大海。
我也不想。我準備好回家了。我登上汽艇,返回了伊洛瓦底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