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小姐阿花

吉米•哈利

“看來老阿花是完了。”戴金老先生的手輕撫著老牛的背。

“當(dāng)然這得由你決定，戴先生，不過這可是我第三次為它縫乳頭了。這種事恐怕以后還是會發(fā)生的。”我說。

“唉！它就是這個樣子了。”農(nóng)夫一面說一面彎下身子，查看著那道四寸長傷疤上的一排乳頭，“真是的，你簡直想不到會是這么一團(tuán)糟。只是另外有頭牛站在上面而已。”

戴金先生的小牛欄里只有六頭牛，每頭牛都有自己的名字，什么“阿花”啦、“梅梅”啦、“金鳳”啦。在這個年頭，你已經(jīng)見不著有名有姓的牛了，也看不到像戴金先生這樣的農(nóng)夫了，他只靠著六頭乳牛、幾頭小牛、幾頭豬和幾只母雞勉強(qiáng)維持著窮困的生活。

“唉，算了吧！”他嘆了口氣，“就算這個老小姐不欠我什么了。我還記得12年前它出生的那個晚上。它是老雛菊生的，地方就在這個牛欄里。我用麻袋把它給背了出去，而那時還正下著大雪呢！從那天起，我也記不清楚它到底擠出了幾萬加侖的奶來。現(xiàn)在，它可以說不欠我什么了。”

就好像知道自己是我們的話題似的，阿花轉(zhuǎn)過頭來，癡癡地望著它的主人，儼然一幅古代經(jīng)典的牛畫像。它和主人一樣瘦骨嶙峋，全身骨頭緊緊巴著滿是皺紋的皮，再加上四只瘦長、外八字的腳。還有，它那曾經(jīng)飽滿、結(jié)實的乳房，也都無精打采地快垂到了地上。

戴金先生吁了一口氣：“好吧，它的一生就算到此為止了吧。我會叫德生在禮拜四把它牽到拍賣場上去。它的肉吃起來可能會有點(diǎn)老，不過，我想它還是能做幾塊肉餅的。”

他努力想說個笑話，可是他看了看那頭老牛，卻又一點(diǎn)也笑不出來。

我在下個星期四再來這農(nóng)場“清洗”一頭牛的時候，牲畜販子德生正好也來牽阿花。他已經(jīng)從別的農(nóng)場收購了一群老弱的閹牛和乳牛，而它們這時就站在上面的山坡上，由德生的伙計照料著。

“您好，戴金先生，”他急忙嚷嚷著，“我一眼就看出來你要我牽的是哪一頭。就是邊上那個老家伙，是不是？”他指著阿花說。

老農(nóng)夫有好一陣子沒回答，只是走到阿花面前，輕輕摸著它的前額。“唉，就是它，杰克。”他躊躇了半天才解開它脖子上的鐵鏈，“去吧，老小姐。”他喃喃地說。而那老牛轉(zhuǎn)過身子，依依不舍地走出牛欄。

“你快點(diǎn)來吧！”德生大聲呵斥著，又用棍子頂著它的屁股。

“不許打它！”戴金先生吼了出來。

德生吃驚地看著他：“我不會打它的，只是想趕它走快點(diǎn)。”

“我知道，我知道，但你也犯不著動棍子。不論你到哪兒，它都會跟去的。它一向都是這么聽話。”

阿花就好像想證明它主人沒撒謊似的，慢吞吞地走出大門，然后再按著他的一個手勢，才轉(zhuǎn)身走到了路上。

戴金先生兩眼巴巴地凝望著它們，聽牛蹄子在硬石地上踩出的踢踏聲。等到聲音完全消失后，他才急忙轉(zhuǎn)過身來，“好吧，哈利先生，我們開始我們自己的工作吧。我去為你端盆熱水來。” 我用肥皂洗完手，再把手插進(jìn)牛肚子時，那農(nóng)夫都一直默不作聲。如果還有什么比取出牛產(chǎn)后胎物更不愉快的事，那就是看別人做這種工作了。所以，我每次伸手在牛肚子里摸索的時候，總是要和人聊天。不過這一次卻讓我費(fèi)盡了心機(jī)。戴金先生對于我的各種話題，諸如天氣、板球和牛奶價格等，只是報以幾聲咕噥作為回答。

幫我抓著牛尾巴時，他把身子靠到了牛背上，兩眼無神地呆望著遠(yuǎn)方，同時還使勁地抽著煙斗。

最后，工作總算吃力地完成了。我松了松腰帶，又剝下了襯衫。談話在老早之前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而當(dāng)我們打開欄門時，沉默的氣氛更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忽然，戴金先生停了下來，一只手還抓著門閂。“那是什么？”他低聲說。

山坡的某個地方傳來一陣牛蹄的踢踏聲，而當(dāng)我們凝神聽時，一頭牛繞過小路上的一塊大石頭，直直朝我們走了過來。仔細(xì)一看，大家都嚇了一跳。那是阿花，踏著輕快的步伐，幾只松垮的奶子還一擺一擺的，兩眼緊緊盯著我們后面的欄門走了過來。

“這是怎么回事。”戴金先生大叫了一聲，可是那老牛卻毫無反應(yīng)地從我們旁邊擦身過去，一點(diǎn)也不遲疑地踏進(jìn)了它居住多年的牛欄內(nèi)。它不解地聞了聞干草架，然后回頭望著它的主人。

戴金先生也同樣回望著它，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不過煙斗上的煙圈卻噴得更快了。

外面忽然又發(fā)出了一陣啪噠啪噠的皮靴聲，緊跟著德生氣喘吁吁地沖進(jìn)了欄門。

“喔，原來你在這兒，你這個老家伙！”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說，“我還以為我丟掉你了！”

說完，他又轉(zhuǎn)向農(nóng)夫：“對不起，戴金先生。它一定是從另一條路轉(zhuǎn)回來的，害得我都沒看見它走丟了。”

農(nóng)夫聳了聳肩：“沒關(guān)系，德生。這不是你的錯，我事先應(yīng)該告訴你的。”

“反正找到就不要緊了，”牲畜販子咧嘴笑了笑，再轉(zhuǎn)身對著阿花，“走吧，大小姐，再一次上路吧。”

可是戴金先生卻伸手?jǐn)r住了他。他仍舊默默不語地走到阿花面前，給它套上了鐵鏈。然后，他再慢吞吞地走到牛柵欄尾端，帶了一些干草回來，隨手把草扔到了槽架上。

這就是阿花盼望的東西。它探出頭去咬了一大口，心滿意足地嚼了起來。

“我該怎么辦，戴金先生？”牲畜販子迷惑不解地叫著說，“他們還在市場上等我呀！”

農(nóng)夫在門上敲了敲煙斗，再從破爛不堪的罐子里抓出一把黑煙草填了進(jìn)去。“對不起，浪費(fèi)了你的時間，德生。但是你得空著手走了。” “空手走？可是……”

“唉，你一定會以為我發(fā)神經(jīng)了，但就是這么回事。老小姐既然回家了，它就要待在家里了。”他意志堅決地瞥了牲畜販子一眼。

德生想了半天，點(diǎn)了幾下頭，才拖著腳走了。

戴金先生追在他后面，大聲叫著：“我會賠償你的時間的，德生，把費(fèi)用記在我的賬上！”

說完，他轉(zhuǎn)過身子，點(diǎn)燃煙斗，深深地抽了起來。“哈利先生，”煙霧飄到了他耳后，他思索著說，“你有沒有覺得，有些注定要發(fā)生的事才是最好的？”

“有的，戴金先生，我常常這樣覺得。”

“看見阿花從山坡上走下來的時候，我就是這樣覺得。”他伸出手去捋著牛尾巴，“打從它小時候起，我就最疼愛它。現(xiàn)在，謝謝老天，我真高興它又回來了。”

“但是那些乳頭怎么辦，我很愿意把它們縫上，可是……”

“不，哈利先生，我有個好主意，是剛才你在做清洗工作的時候想到的。”

“好主意？”

“是的。”老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用拇指把煙草壓緊了些，“我可以不要擠它的奶，而要它喂個兩三頭小牛。那邊的老牛欄是空著的，它住在那里，以后就再也不會有牛踩它的老乳頭了。”

我大聲笑了出來：“你說得不錯，戴金先生，它住在那里面不但安全，也能輕輕松松喂三頭小牛的。”

“不管怎么說，這些都不重要啦。”他那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重要的是，它又回家了。”

（青豆摘自《萬物既聰慧又奇妙》中國城市出版社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