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
對于大多數大學生來說,他們更需要的是參與社會的行動能力,而不是關起門來“研究“。以研究型大學這種狹隘的觀念談創新,本身就是對創新的諷刺
南科大的創建,我從一開始就反對。同時感到吃驚的是,媒體和學界對南科大的支持竟是如此之一面倒。這里的是非倒在其次,俗話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嘛,真正可怕的地方是,中國的學術界、知識界、乃至媒體,竟是如此思想一致。
我不妨把南科大不該建的理由陳述如下:
第一,中國不需要再多一所大學。道理很簡單:中國是制造業大國,最需要的是高技術勞工,且在這方面人才供給不足,大學生則已過剩。這從大學生失業、薪水趕不上技術工人等現象就可以得出結論。隨著老齡化的到來,年輕人口萎縮,高考人數年年遞減。用不了多久,現有大學就會出現“空校危機”。看看日本就知道,隨著老齡化,大學誰想上都能上。即使如此,校園也很難填滿。日本的補救措施是到中國等地招生。但以中國大學的質量,到時候哪國的學生會跳過歐美日本的大學來填補中國的校園?未來的大學泡沫,將是極大的教育浪費。南科大的建立,只能加大這個泡沫。
第二,中國的名牌大學已經很多,朱清時有能力應該去改造既有的大學。論者稱,已有的大學既得利益盤根錯節,改革無法推動,另建新校、平地起高樓乃是高等教育突破的唯一希望。這其實是典型的拆遷心態:老房改造太麻煩,圈地蓋新樓最痛快。西方大學之所以八百多年的歷史長盛不衰,就在于那種能夠在既得利益的角逐之中緩慢變革的能力。以南科大論,就算朱清時能夠勵精圖治,他已經65歲,看看西方大學的歷史就知道,一個人六七年的時間很難對一個大學有本質性的塑造力。又怎么能希望朱清時能玩出什么新魔術?把希望寄托在幾個能人身上,這本身就違反了辦大學的規律。
第三,南科大的目標是研究型大學,這是中國大學中最不需要的。現在中國的名牌大學,哪個不是研究型大學?況且,研究型大學最為國際化。中國需要的高端人才,基本上可以由國外的研究型大學培養。中國只要創造良好的環境,就能把這些人吸引回來。中國最需要的,是基層的教學型大學。這是國外大學無法替代的。我反復強調,未來幾十年,中國幾億農民進城,構成人類史上空前的大移民,如何把這些農民轉化為高技術的產業工人,直接關乎中國的競爭力,也應該是中國大學的首要使命。可惜,現在中國的大學體系,在這方面很少有什么戰略考慮。南科大要建成研究型大學,財政投入遠遠超過一個教學型大學不說,更由于研究型大學的高度國際化,其培養的學生會大量跳到國外更好的研究型大學中去。人才外流本身未必是件壞事,但是,在中國的高等教育還無法滿足國內基本需求的情況下,攀研究型大學這道門檻未免勞民傷財。
第三點尤為重要。十幾年前有個“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說法,倡導者說:大學要學就學美國模式。在美國,一流大學是研究型大學。我對此提出了批判:美國的許多一流大學,是本科生學院,即使頂尖的研究型大學,也多以本科教育為重心。但十幾年過去,中國知識界和教育界的思想依然如此狹隘,依然迷信著研究型大學。
為什么?因為中國知識分子基本都是應試教育培養出來的學究。讀書好的,就碩士、博士一直讀到頭,然后留校任教,教授、系主任、校長一級級地爬上去。無論是他們的訓練還是生活經驗都非常狹隘。等到了校長的位置上,所知道的無非是象牙塔里的那個小世界,即怎么培養學術精英。
可惜,培養學術精英并非現代大學的主要使命。大學要培養社會各個領域的領袖。大學校長也必須有社會遠見。看看美國的精英大學就知道,即使是那些研究型大學,絕大多數學生都不會讀博士,而是本科畢業或拿個碩士后投身于社會,成為政治家、企業家、社會運動的領袖等等。哈佛、耶魯的校園里,一直有“本科生最聰明、博士生最笨”的戲謔之辭,道理也在于此。博士、學究是稀有的怪人,社會要保障他們中最優秀的能吃飽飯、追求自己怪異的興趣。但真正領導社會、叱咤風云的,并不是他們。
怎么培養在各行各業中叱咤風云的領袖人物?對此,只知道書本的中國知識分子幾乎一點線索也沒有。舉個例子,怎樣救助無家可歸者等弱勢階層?這方面的訓練,幾乎在美國所有的大學中都有。在中國的大學有嗎?應該怎么教?我們在南科大的議事日程中根本看不到這些。辦個研究型大學,更多的鼓勵中國的知識分子呆在自己的“舒適域”中為學術而學術,并創造更多的教席,抬高他們的身價,而不是面對中國社會所面臨的根本挑戰。
我們退一步說,南科大即使要建,也不應該以研究型大學為目標。對于大多數大學生來說,他們更需要的是參與社會的行動能力,而不是關起門來“研究“。以研究型大學這種陳舊的觀念談創新,本身就是對創新的諷刺。
(作者為美國薩福克大學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