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菊男”羅永浩

易小荷

12月3日下午3點，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正在舉行“西部陽光農業發展基金會志愿者八周年聚會”。主持人宣布：接下來由羅永浩先生為我們講講有關青春、理想，會議室里響起了夾雜著歡呼聲的掌聲，接著，會議室里時時更新的投影屏幕上，出現了一條與會志愿者的微博：“羅永浩，這三個字讓我想起‘砸冰箱。”

大概半個月前，羅永浩在西門子北京公司門口，砸爛了三個西門子冰箱，以示對西門子公司不愿解決冰箱門不易關的抗議。被砸的三臺冰箱，產權分別歸羅永浩本人、著名音樂人左小祖咒和作家馮唐。

這起行動被上百家媒體——甚至還有不少德國媒體報道，最終形成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對西門子的“聲討”行為。似乎沒多少人對其可能造成的后果報有期待，然而這個貌似“憤青”的行動最終竟然有了結果。

12月4日，西門子家用電器中國總裁羅蘭·蓋爾克在其公司微博上正式發表了對消費者的道歉信，并表示，不論冰箱是否在保修期內，公司都將為遇到冰箱門關閉問題的消費者提供免費上門檢測服務，在條件允許情況下，還會免費為消費者的冰箱加裝一個閉門器。

“紅旗怎么能是耷拉的？”

39歲的羅永浩已是網絡名人。雖然他一向喜歡自嘲自己的體重，但現實中的“羅胖子”并沒有網絡上那么“彪悍”：他身材不高，聲調不高，一副沒什么款式的眼鏡架在肉乎乎的臉上，甚至給他增添了些許溫和的氣質。

兩個月前，僅僅是出于偶然的氣憤，羅永浩在他名為“羅永浩可愛多”的微博上抱怨：“三年前買的西門子冰箱和洗衣機陸續都壞了，再也不買這個倒霉牌子了，電器還是日本人做的靠譜。”

在1000多條評論中，有一條來自一名自稱是西門子的員工：“……再好的產品也會面臨損壞的風險，再嚴苛的技術規范也不能承諾機器不會壞，很想知道博主和西門子售后服務對此情況是否有溝通，溝通情況又是如何？”

羅永浩回復說：別逗了，西門子冰箱剛買就覺得設計不良，拿完東西后隨后把門甩上，十次有九次都會自動彈開……

無心插柳。羅永浩的這句評論最終引來了近500條留言，紛紛說他家或朋友家或親戚家的西門子冰箱，確實存在這種現象，甚至有人說，由于這種情況的存在，家里人患上了“關冰箱門強迫癥”。

這些聲音的存在，使兩天后西門子家電的實名微博第一次公開表態，表示網友們反映西門子冰箱門不易關閉的現象，“不屬于質量問題”，但愿意對遇到類似情況的用戶提供上門檢測和維護服務。

這大概是中國家電企業第一次在微博上作為生產商與維權者出現。沒有任何經歷和經驗可作為借鑒。甚至，相比那些發現網上出現質疑聲音而無所作為的企業來講，西門子的反應，或者還被行業內部看作處理及時。

但羅永浩不一樣。他說，他是那種一條道走到黑的性格，“天生的”。

上小學時寫作文，全班同學都寫“五星紅旗飄揚在校園上空”，惟獨他寫“五星紅旗耷拉在校園上空”，被老師找去談話，“紅旗怎么能是耷拉的？”被痛斥、罰站，最后又累又餓，他終于宣布“改正錯誤”。但“改正錯誤”的結果令老師哭笑不得：“說來也怪，盡管校園里沒有風，五星紅旗依然飄揚在校園上空。”

或許事實是，即便有天生的因素，他的執拗也屢次在這種對抗中得到強化，因為發現：我并沒有因為堅持到底而失去什么。于是，當他發現老師講得不對，就會直率地糾正，老師假裝看不見，他就會一直舉手，直到老師“看見”……

為了讓西門子“看見”其產品的關門效果，羅永浩隨即上傳了自己家西門子冰箱門會彈開的視頻，該視頻在優酷上的點擊率超過了21萬次，并引發了其他冰箱用戶上傳質疑視頻，甚至還有人到家電賣場對多個品牌冰箱的關門效果進行測試，以證明并不是所有冰箱的關門效果都和西門子品牌的一樣。

風波似乎有愈演愈烈之勢。于是，這些視頻上傳兩個星期之后，有人聯系羅永浩，希望能夠與他面談，使事件得以平息。

“我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在羅永浩后來公開的電話錄音中，他這樣說，“只要西門子能夠承認，目前個別批次的產品中存在這樣的問題，道歉，并解決，就可以了。”

“講道理”的羅永浩為了驗證冰箱的問題，凡是在留言里面表示冰箱門有問題的，他都一一聯系，到目前為止已寫了近500封郵件，收到了一百來封回復。他也到北京和天津的家電賣場測試，發現即便是西門子品牌的冰箱，也只有三款機型存在關門會彈開的問題。

“首先是承認問題。不承認問題，道什么歉呢？”電話錄音里的羅永浩說。

這些機構的存在都不是為老百姓解決問題

這不是羅永浩第一次維權。

1995年，羅永浩在家鄉一個私立培訓學校學習英語，并在初級班結課考試時考了全班第一。按照事先的約定，他去找學校要數額為幾百元的獎金，卻被告知，獎金不能以現金的形式發放，只能在中級班的學費里減免。

羅永浩說，那叫“優惠”或“打折”，而不是“獎金”，更何況，我還不一定會繼續上中級班。

索要獎金未果，羅永浩先后找了報社、市教委，下了很大決心后，在《秋菊打官司》的影響下，他還試圖將這家學校告上法庭。在排隊等待過程中，他聽了眾多神情愁苦的鄉親們的案情哭訴，意識到，自己的這點要求屬于“雞毛蒜皮的屁事兒”，而立案庭的法官對那些并不雞毛蒜皮的事的反應都是：“哎呀，同志，你這個事情很難辦啊！”終于，在還差兩個人就輪到他的時候，他逃跑了。

為了宣泄自己面對這種無處申訴的苦悶，羅永浩設想穿著“反映情況”的T恤衫，拎著錄有他“冤情”的錄音機，做一次全市范圍的個人游行。但在已經進行到去公安局申請批準的環節時，被家人發現，從而成功攔阻。

多年以后，他將這次經歷以《秋菊男的故事》發表在《獨唱團》上。他后來解釋說，“我特別介意這個——別人不公正地對待我。”

大約十年前，羅永浩在天津買了一箱進口橙汁，結果喝完了開始鬧肚子。尋找病因，他發現橙汁的安全飲用期標簽是用不干膠貼上的。他把不干膠揭下來，才發現下面還有個日期，那才是真正的質保日期，按照這個日期，他飲用的橙汁已過期四五個月了。

羅永浩先去找了進口這種飲料的商貿公司，要求退貨，對方不允。他便又去找當地消協。在消協辦公室里，他仿佛重回當年的法院立案庭，一位大媽對他說：小伙子啊，這事兒很難辦啊！

他得到的建議是，首先要有質檢部門證明這橙汁確實過期了，消協才能幫助維權。然而質檢費用他掏不起。

這也部分解釋了他為什么沒有將“西門子冰箱門不易關嚴”的問題訴諸消費者協會。他說“天津橙汁事件”給他的感覺是，“這些機構的存在都不是為老百姓解決問題。”或許覺得自己說的有點絕對，他補充說，“除非你是湊巧‘3·15期間去，或許能解決一些問題。”

作為驗證，12月2日，《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撥通了中國消費者協會的電話，咨詢“如果有冰箱門的問題，應該找哪個部門解決？”工作人員的回答是“必須要先有鑒定報告才能受理”，當記者撥通北京市家用電器監督檢驗站的電話，對方的回應則是“檢驗家電質量不針對個人，除非是中消協出具報告，費用也很昂貴。”

十年后，小羅變成了老羅。

十年間，他閉關一年苦讀GRE，自薦求職成為新東方英語培訓學校的專職教師——一份年薪可達五六十萬的工作，其口若懸河、話鋒犀利的講課，被好事的粉絲整理成“老羅語錄”發布在網上，并因此成為網絡名人。

在中國網絡社會迅猛發展的這十年，羅永浩的發展都沒離網絡太遠。連續兩年，他被評為網絡名人，2006年，他離開新東方，創辦牛博網，并因此結識了一批后來在中國社會頗有名望的人物，如梁文道、韓寒。微博興起后，他又最早成為微博用戶，名“羅永浩可愛多”——以示他是名曾軼可的粉絲。

因為沒有“主動刪帖”，牛博網開始在很多公共事件中充當了平臺角色。2007年，廈門PX事件中，一位當地的牛博網作者用手機短信發到自己的牛博網博客上，做了文字現場直播；山西黑磚窯奴工事件，只有牛博網上的帖子一直沒有消失。2008年的汶川地震的第二天，羅永浩和以媒體人士、作家為主的牛博作者在牛博網上發起了一場捐款行動，緊接著又和幾位朋友自費坐著飛機從北京來到成都，利用集資在當地采購物資發放災區，牛博網成為網友捐款金額第二大的中國網站。

羅永浩后來在《我的奮斗》中說，“我也感到有壓力……我從來都沒那么勇敢，我只是有一點點勇敢。”

經歷如許，在面對西門子問題時，老羅比小羅多了些成熟，也多了些淡定。當中間人找到他協商并討論如何形成文本時，他建議：“首先是承認問題，然后是道歉，接著是解決問題……你可以自己寫，給我發過來，或者我幫你寫個，我也不會讓你們自己羞辱自己，反正就是講道理嘛，解決問題就是了……”

但是，西門子第二天公布的聲明中，卻沒有了羅永浩非常看重的一些字眼兒，比如：我們誠懇地接受“批評和建議”中的“批評”消失了，“并為個別型號和批次的產品因冰箱門不易關閉的問題給用戶帶來的不便，以及之前在西門子官方微博上的草率聲明表示歉意”，縮減為“并對部分用戶因冰箱門不易關閉的問題而帶來的不便表示歉意”，“免費上門維修服務”也降格成為“免費上門服務”。

酷愛讀書，對文字敏感的羅永浩形容西門子對聲明的修改為“雞賊作風”，并評論說：一個百年大廠如果不拿消費者當回事，最終是要付出代價的。

人家沒承認錯誤，你主動“原諒”，就是在意淫

一個月后，羅永浩決定履行他做出的砸冰箱的承諾。

日子選在11月20日，因為這天是周日，不易堵車。三臺冰箱被大卡車運到西門子公司位于北京望京花家地公司門口，為了不打擾周邊睡懶覺的居民，他們沒有喊口號。他甚至還帶去了“專業保潔阿姨”，在砸冰箱行動過后，負責將現場打掃干凈。

保安人員告之，將有負責人與他們溝通，接受他們的消費者訴求信。等待20多分鐘后，仍沒有負責人出現，“我把訴求信硬塞到一個愁眉苦臉男的手里，然后轉身宣布今天的活動結束。”結束后，還不忘囑咐志愿者安排好冰箱的回收事宜。

這個行動的邏輯十分符合羅永浩親歷親為、認真細致的辦事風格。他說，如果有一場兩小時的演講，他至少會準備60個小時；他親自設計老羅英語培訓學校所有的宣傳品；就連新書發布會，他也是自己布置場地和背景。

這種認真，有時也被認為是某種不合社會習慣的偏執。比如，在創辦牛博網時，曾有IT界人士為他設計了能使網站快速出名的策劃，如：故意放出他和芙蓉姐姐傳緋聞的消息。羅永浩拒絕了。他堅持不炒作，不宣傳，老老實實做嚴肅內容，理由是，即使某些經驗是“大家都是那樣做的”，也不能成為“自己也那樣做”的理由。“如果你無法做到堅持自己的理想，最低底線也不要選擇同流合污，不要以為你微不足道，哪怕你一輩子默默無聞，你也讓這個世界多了一個好人。”

不過，他不認為自己是個單純的理想主義者。“我是個感性、理性都不缺的人。”

他舉例說，看到別人去加塞兒，他會去干涉，但如果對方是個膀大腰圓、渾身刺青的人，他也不會來硬的，“這是常識，呵呵。”

前年夏天，他和太太開車到天津體育館門口時，看到馬路上躺著一個中年婦女，有七八個人在圍觀，但沒人管。他想要去管，但在停車時，他和太太腦海里都想到了有被訛詐的可能。權衡后，他選擇了把車開到前面一點的地方停下然后再走回來扶起她，“我們沒把車停在她身邊，萬一要訛詐也只能說是推搡，不能說是車撞的，性質會差很多。”

“砸冰箱”事件后，也出現了質疑他是在利用自己的名氣“過度維權”乃至“暴力維權”的聲音。“我并不害怕這些不公平事件帶來的打擊。”他說，“我的內心很強大。”

他的這種強大內心以一種戲謔的方式表現出來。他說自己有個小黑賬本，里面記著一些他不能原諒的人。“可以認為我小心眼，但是人家對你做了傷害的事情，并且明明是理虧，既不道歉也不認錯，跟你蠻橫得很……原諒的意思是人家承認錯誤，請求你原諒，如果人家沒承認，你主動原諒，就是在意淫。”

“你們不應該問我為什么堅持，”他說，“而應該去問那些放棄的人，為什么要選擇放棄。就因為中國的消費者軟弱，商家才會變得囂張。”

在這場微博維權事件持續發酵兩個月后，羅永浩的堅持終于有了一個重量級的回應。

12月4日，西門子官方微博發表了西門子家電中國區總裁兼首席執行官羅蘭·蓋爾克視頻和文字聲明，表示：經過認真反思，我們發覺忽略了一個重要事實，“作為廠家，消費者在消費過程中反感受到的任何不便，都是我們需要解決的問題。如果您的冰箱門不容易關上，對您來說，這臺冰箱的故障率就是百分之百，而我們就應該為此向您道歉，并采取措施予以解決。”

盡管西門子仍沒承認“質量問題”，但執拗、較真，并且而自認有點兒“滾刀肉”的羅永浩回復：必須承認西門子這一次的態度還不錯，值得肯定。他再次提出了六個希望西門子公司認真對待并回答的問題，同時警告網友：“請不要借著西門子遭受輿論批評的時候敲詐西門子（比如要求把一個用了十年的西門子冰箱退貨等等），不要做讓人瞧不起的人做讓人瞧不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