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榴

國慶期間,新館啟用近半年的國家博物館接待了較平日更多的參觀者,偌大的展廳,十幾個展覽,觀者的逗留清晰地反映了他們的興趣點,在涉及到中國當下話題的“竊密展”之類的展廳前人氣高漲,但是諸如“拉美文明”等卻顯得冷清,這其中也包括在今年4月盛大開展的來自德國的“啟蒙的藝術”展。
被忽視的啟蒙藝術展
藝術史上顯然沒有一個名曰“啟蒙”的藝術流派,且啟蒙主義作為一種哲學思潮和文化史概念,肇始地以及影響力之大首屬法國,而非德國,這是面臨此展的人首先感到疑慮的兩個問題。
一套宮廷貴族的華服,幾張結構復雜的書寫柜,曾經裝過鳥兒的真空泵,繪有德累斯頓風景的瓷瓶,以及好父親被孩子簇擁的瓷雕,大開本的百科全書上名目繁多的插畫,甚而印有“康德”名字的舊鞋,靜電發電機、萬象箱、三棱鏡、透光畫、顯微鏡……除卻慣常的繪畫和雕塑,這林林總總的物品與從前看到的一般藝術展覽比可謂大相徑庭。策展人用九個主題來統籌這500多件展品,從城市面貌到市民生活,從科技發展到異域探險,從私人愛的情感與崇尚自然生發到公共領域,最后由人內心的恐怖引導出20世紀現代派藝術不無嚇人的面貌。投影儀打到墻上的小段文字也在不斷地做著各種名人警句的提示,比如,“鼓起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性!”(康德),“……通過情感使理性達到完美。”(盧梭),又如,“我常常逃避城市,躲藏到遙遠的鄉村,大自然之美將城市強加于心靈的污濁與厭煩一掃而空。我沉醉于這種美麗,就像黃金時代的牧人一樣幸福,比國王還富有。”(格斯訥)。由此,我們獲得了對18世紀啟蒙主義思想大發展時德國的生活狀貌的印象,并且是綜合的、豐富的、立體的印象。
對筆者來說,從前見到的諸如阿波羅神的殘軀等雕塑作品和貴族人物生活場景以及他們鮮活的肖像都像是脫水后骨架的展示,而此時卻帶來了血肉的質感。但是另一種更強烈的感覺是,這個仍舊以架上繪畫為主體的展覽雖然融匯了服飾、家具、儀器等諸多元素而成為一種豐富的立體交響。可作為主旋律的繪畫作品卻不夠強勁和震撼,類似于華托的《郊游》、弗里德里希的《雪地里的石冢》這般水準的作品顯然還不夠多,西班牙大師戈雅的版畫畫幅偏小,未能充分展示其“想象力脫離理性后會滋生怪胎”的思想。展覽尤顯突兀的是從新古典主義(與啟蒙主義同時的藝術風格)到現代主義,省略了浪漫主義、印象主義,直達現代主義早期,驀地置身于博伊斯和那條灰狼的影像前,接受巴塞利茲、彭克變形畫面的沖擊,簡直像是一個驚險的跳遠。這種跳蕩,對于前來看展的大多數人容易引出一種錯覺:似乎從啟蒙得出的結論就是現代世界的荒謬感。那么,這樣的展覽,德國想對中國提出“啟蒙”又有何意義呢?
頗有意味的是,展覽開幕后不久,德國有部分媒體指責它是一次“昂貴的對話”和“被浪費的機會”。有德國記者指出,國博所處的地理位置所賦予的意識形態色彩不適于辦這個名目的展覽。但是這個以政治宰割藝術的大棒不僅傷害了中國人的感情,而且顯然并沒有打中問題的要害。我們需要追問的是,對于一個費時經年的重磅級展覽,光臨它的中國觀眾為何意興闌珊,而非流連忘返?啟蒙藝術的展品憑其文化史價值堪稱瑰寶,德國人的展陳方式也彰顯其專業性之嚴謹與細致,如此情景下中國人如果感到乏味,這便涉及到中國的展覽文化。統言之,讓中國當代人接受這樣一個大視覺歷史的回顧顯然還需要漫長的時間。
以“實用理性”見長的中國人,長期受單向度藝術教育,不關注與當下無關的東西,更沒有太多興趣關注西方的過去,引導的任務自然落到了策展者身上。
的確,對于崇尚本本主義和權威的中國大眾來說,要接受“啟蒙”這樣的概念實在是難度太大。事實上,德國策展方并非沒有對此做出積極的努力。北京歌德學院推出的博物館教育是一種很好的鋪墊,為此進行的專題導覽和戲劇經典朗讀也頗富針對性,由德國麥卡托基金會贊助的“對話”系列活動更是立意正確,但是展覽還是遭遇了窘境。因為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一個恰當的讀解人員用一種恰當的方式去告訴國博展廳里那些迷茫的大眾們:“啟蒙的藝術”展是一種新的展覽文化,非常值得你們去觀看!更沒有學者與專家善于運用概念來啟發和引導大眾的注意力,讓他們走進國博。中國的報章與電視、網絡媒體的文化版塊連篇累牘地充斥著娛樂明星和劣質影視的八卦消息,而關于藝術展覽的信息卻只見于雷同的小豆腐塊。忽視了這一重要的宣傳領地,啟蒙時代的立體德國抵達北京后居然顯得平面化了。
國博形象與表達的缺失
2011年春,經過三年改擴建的國家博物館重新亮相于京城,在世界最大廣場的東側佇立起一座世界最大的博物館,人們關注著,它是否能成為中國最好的博物館呢?造訪過的人們不難發現,場館的建筑空間布局、裝修裝飾風格均體現了設計者的用心考慮,溫度濕度控制系統以及照明等硬件設施堪稱一流。可以說,總建筑面積達到20萬平米的新國博在其體量、規模和材質上都與位于天安門廣場西側的國家大劇院不相上下,它所承載的文化和藝術含量也被視為等量齊觀。
可是,當我們注目于展覽本身,也許可以對一個國家博物館的定位與展覽文化提出思考。
眾所周知,國家博物館的前身是革命博物館和歷史博物館,分別承載著對國人進行新中國革命教育和中國文化歷史教育的目的。兩館合并后,其原來的教育功能自然應當保留。但更重要的是,借這兩項資源的整合提升博物館的整體水平,鍛造出與世界博物館文化比較而不遜色的中國獨特的展覽文化才不負國博大名,如果仍然只是體現政治的和泛泛的通史教育,似乎也就無合并的必要了。
“復興之路”是新館推出的重磅級展覽,充分顯示了博物館在革命和歷史方面的傳統與實力。相比之下,其他藝術展覽就顯得比較淺薄和缺乏考量,《中國古代佛造像藝術展》只是擺了幾件青州的石像和木雕;《印加人的祖先》卻只有某一個地方的陶器作品,展品說明也嫌草率……類似于這種名稱大、內容窄的展覽不免讓觀眾有某種“蒙事”之感。藏品達106萬件的國博,不是隨便拿幾件作品擺在那里就可以名之為一個展覽的,圍繞展品還應做相應的陳設、說明及教育工作。然而,“啟蒙的藝術”展這個國博主動向世界先進博物館學習的成果也遭到冷遇,這又是為什么呢?
中國對藝術展覽的概念建立于上世紀改革開放之后,1978年的第一個“19世紀法國農村風景畫展”曾經震撼了許多美術工作者。此后關于“什么是西方”,展覽大多以一種單一主題呈現。
2003年,中華世紀壇的世界藝術館打算建立中國第一座世界藝術博物館,開始了對世界文明的基本陳列,例如古埃及、古羅馬、古希臘、美洲、印度文明,也組織了一些專題展覽,如“意大利文藝復興藝術展”(2006年)、“從莫奈到畢加索——美國克里夫蘭藝術博物館藏印象派至現代派精品展”(2006年)等。近年來最為轟動的圖像藝術展是2004年的“法國印象派大展”。
與西方豐富的展覽文化相比,這種單向度的僅關涉美術史一角的展覽盡管視野比較狹窄卻已經成為被中國觀眾所廣泛認可的模式;而一旦展覽涉及人類學、歷史學、文化學、考古學的相關內容,觀眾便尚不能及時地尋找到其與藝術的內在聯系。
而對于位于天安門廣場的國博而言,來自全國各地的游客無疑是主力觀眾,不同層次的文化素養更多地限制了他們的讀解,這恐怕是策展人雖然注意到卻又比較無奈的現狀。如此,在資訊爆炸的時代如何讓大眾到美術館去看展覽仍是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
作為一個時代的綜合演示,“啟蒙的藝術”展是一種新的策展嘗試,它呈現出文化、歷史與藝術融合后的厚度。盡管中心不夠突出,一些文字的翻譯尚欠斟酌,策展的定位不夠準確,針對的受眾有些模糊,尤其欠缺商業營銷思路的考慮,致使預期的效果未盡理想,但是展出時間長達一年的展覽已經使新開館的中國國家博物館往國際化邁進了一大步。更何況這樣一個耗費巨資、具有文化分量,且動用了德國三大博物館館藏的展覽,已經體現出中德文化交流從表面抵達了某種深度。在繼續展出的下半年的時間段里,中德文化使者還需要做更多的推介工作,才好讓中國觀眾理解德國策展人的用心。
(作者為藝術史博士,《國話研究》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