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夢波:面壁電腦20年

何建為

1990年代還魂了。

一群人擠在大屏幕面前，晃著操縱桿、拍著按鍵。畫面里的人物動作夸張地互相搏斗，出拳、踢腿、或者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連續(xù)武打動作，然后失敗者就被打倒在地。大廳里飄蕩著《小螺號》和《踏浪》這樣的老歌。

任何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的人都會認出，這些游戲是“快打旋風”或者“街頭霸王”。但是仔細看看，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互相打斗的人物不是熟悉的漫畫角色，而是某位策展人、某個藝術家、某個莫名其妙的廚師或者醫(yī)生和白領。

這不是90年代烏煙瘴氣的游戲機廳，這是今日美術館寬敞的展廳。

馮夢波站在這群玩家身后，邊看邊微笑。已經(jīng)45歲的他穿著緊身皮衣、牛仔褲后面口袋里掛著一條閃亮的鐵鏈。仔細找，就能發(fā)現(xiàn)，那一串可供選擇的格斗角色中，也有這個留著平頭的中年男人。作為藝術家、這個所謂的“電子游戲”的創(chuàng)造者，他把自己也放進了作品。實際上，這個可供觀眾玩鬧的是個互動多媒體裝置作品。馮夢波給了它一個通俗且寫實的名字《真人快打》，其中的角色都是馮夢波的親朋好友。

馮夢波已經(jīng)是中國新媒體藝術的領軍人物，但是如今他卻想與這個領域告別。

游戲介入藝術

馮夢波的“電游人生”始于上世紀80年代。他父親從廣州買回一臺“紅白機”作為禮物送給他。那時候，這種任天堂出品的插卡游戲機絕對是個新潮玩意。擁有這么個玩具的得意程度遠遠大于今天買了一個 ipad。

早期“紅白機”的游戲都是8比特的畫面和聲音，有簡單的故事和單純的人物設計，但是卻成就了許多諸如《魂斗羅》《坦克大戰(zhàn)》和《超級瑪麗》這樣的經(jīng)典之作。

真正擁有游戲機之前，馮夢波一直在和繪畫打交道。從少年宮開始，一直到后來的中央美院版畫系，他的路徑算是正統(tǒng)。但是那臺“紅白機”突然斜插進他的生活，那時，不會有人知道，那會對他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

“我從小就對電子游戲癡迷，讓我在開始創(chuàng)作作品的時候不自覺地與之產(chǎn)生聯(lián)系。”多年之后他坐在記者面前這樣說道。在他1990年代早期的油畫系列《游戲終結》中，馮夢波以電子游戲的形式同兒時熟悉文革視覺符號結合，那似乎是對自己青春生活的隱秘泄露。

就像擁有“紅白機”一樣，馮夢波擁有個人電腦也很早。1993年，在個人電腦只是傳說的年代里，他開始自己摸索各類軟件的應用。開始的時候，他只能用電腦處理些幻燈片，直到1996年，一些可以進行更復雜應用的軟件出現(xiàn)。馮夢波制作了一個多媒體互動作品《私人照相簿》，他花了一年多時間，整理記錄了自己家族三代的私人史，用數(shù)字化的方式保存了舊照片、舊書、記憶中的電影鏡頭和音樂。

最初他的想法單純，只想用電腦來保存這些將逝的記憶，后來發(fā)覺其實每個走過那個年代的家庭，都有類似的照片和記憶。所以這件作品更像是一件歷史文件而甚過于個人化的藝術創(chuàng)作。在批評家李振華看來，“《私人照相簿》所涉及的是一個外在世界的認識和一個完全私人的敘述之間所構建的虛實相間的圖像史。這一歷史來自藝術家自身的真實和來自想象的雙重空間，一直是馮的一個重要藝術線索。”

這樣嘗試一年之后，馮夢波終于找到了電子游戲和藝術作品的交叉點。1997年，他做了一個名為《智取Doom山》的新媒體作品——著名游戲《毀滅戰(zhàn)士》和樣板戲《智取威虎山》的混搭。橫眉立目的英雄人物楊子榮成為了游戲主人公。日后，眾多批評家將這部作品解讀為“政治反諷”，但是在藝術家本人看來，這只不過就是“對兒時記憶的一種懷念而已。”

馮夢波似乎找到了“電子游戲”這個最適合自身定位的媒介。之后的作品幾乎都與此相關，對游戲的挪用和依托成為了“馮氏標簽”，這在中國當代藝術的語境中獨一無二。

之后的作品無論是《長征》還是這次展出的《真人快打》，馮夢波的作品都專注對8比特或者16比特經(jīng)典格斗游戲的改寫。曾有人誤解他迷戀格斗中的暴力美學，但實際上如果仔細觀看，那些表面的格斗之下并沒有血腥，相反卻總滲透著幽默的色彩。

他自己也覺得有些時候甚至連表面上的暴力符號都能去除。比如在他另一新作《Q2012》中，他依據(jù)原始的射擊游戲“雷神之錘”，設計了一個與手機融為一體的裸女，她唯一的武器是一束玫瑰。在《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的旋律中，這個游戲成為了一個永無終止的互動舞蹈，而死亡在這里則幻化成一個緩慢盛開的玫瑰花園。

“我比較偏好格斗類的游戲，因為它離生活比較遠，你可以沉浸在游戲情境里。我對于后來的這種網(wǎng)游和養(yǎng)成類游戲不感興趣，是因為它們跟生活一樣，跟社會地位、金錢、財富積累等有太大的關系。”馮夢波這樣解釋。

新技術下一顆傳統(tǒng)的心

實話講，馮夢波就是個“新媒體藝術家”，這基本毋庸置疑，但他一直在企圖甩掉這個標簽。他認為自己很傳統(tǒng)，經(jīng)常和朋友講，自己在“電子游戲”之類的工作之余，經(jīng)常去看古典藝術的展覽。更加可以佐證他“傳統(tǒng)”的是作為中央美院版畫系的畢業(yè)生，他1988年的作品《樹根》曾經(jīng)獲得學生作業(yè)金獎，這是他繪畫功底的證據(jù)。

“我的很多作品都是用電腦技術來重新思考傳統(tǒng)。”他這樣解釋。仔細觀察，這確實說得通。

在2007年的作品《亂碼山水》系列中，馮夢波嘗試將三維技術破解并重構古代藝術傳統(tǒng)。他用軟件將清代“四王”（王時敏、王鑒、王翚、王原祁）的作品，按照一定的公式重新編碼，形成了獨特的“電腦山水畫”。

實際上這是他圓夢的方式。他覺得如果能夠一輩子畫山水畫、寫書法，會是件很幸福的事情。但是他卻無法做到。“我對傳統(tǒng)一直有一種熱愛，雖然我沒有正經(jīng)八百上過國畫系。如果我小時候跟著李可染他們這些老先生學習傳統(tǒng)國畫，我就會開開心心地畫畫，因為我很向往他們那樣的生活。我很喜歡山水畫，但是自己又做不到，只好想到將自己熟悉的電腦當‘筆來畫。其實我并不是非要與傳統(tǒng)為敵，而是因為我的經(jīng)驗讓我很自然地選擇了這種途徑。”他這樣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馮夢波是個宅男。從小就是。1966年，他出生的時候，全中國都陷入了狂熱。比如他的哥哥，就每天上街瘋玩。但馮夢波卻喜歡自己在家。他父親是個機械工程師，機器零件的陪伴讓他天生對于機器擁有熱情和敏感，這些讓馮夢波成為了一個關注自我內(nèi)心的人。但那之后，他所成長的過程中，中國的變化注定讓任何人無法保持寧靜，他也無法例外。所以馮夢波的作品中似乎呈現(xiàn)了某種分裂——用電子游戲的狂熱形式包裹著水墨畫般安靜的內(nèi)心。

對于傳統(tǒng)，馮夢波更多地保持敬畏。前段時間，他參觀了臺北故宮博物院。他覺得，即使如今的畫家再精湛地模仿山水畫，也無法企及以前的高度。“藝術其實無所謂進步或退步，它是一個演化過程。每種藝術形式有它的高峰，比如像書法，它的高峰真的是過了。”馮夢波感慨。

但是，他有“曲線救國”的方法，用電腦和游戲的元素與古典對接。2009年，他在新媒體作品《一比特》和《不太晚》中，探索國畫和書法藝術的可能性。“一比特”是電腦畫面最低的解析度，圖案會粗糙到一個個小黑點。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將古字畫通過電腦掃描到“一比特”的程度，驚奇地發(fā)現(xiàn)古字畫原樣不變的美和神韻。

中國山水畫本就不是單純的風景，而是畫家心中的山水。馮夢波用電腦語言再次將其解構和重構，又涂上了一層當代的味道。

就像評論家安德魯·所羅門所說：“中國文人善于運用最精簡的語言來創(chuàng)作藝術，而他們的才情也正是用極簡的筆墨來表現(xiàn)極豐富情感的能力。馮夢波將這個過程自動化，并將情感表現(xiàn)縮減成更加質樸的基本元素。讓人驚訝的是，甚至在這些刻意貧乏化的圖像中，‘手的美麗卻依然存在。馮夢波同時保持維護了其特有的風格和意義。在他看來，他所模仿的藝術家是勇敢和創(chuàng)新的開拓者，如果活在今天，他們必定會對技術著迷。宣紙上的筆觸是一種代碼，正如同數(shù)碼技術一樣。”

戒掉電腦，回到繪畫

馮夢波的作品多元且奇特，混雜著古典元素和當代形式、政治諷喻和暴力美學。這些現(xiàn)成的角度都可以讓批評家們肆意解讀。

但是，相對于那些闡釋，馮夢波自己覺得無論做哪個作品他都是抱著“好玩”的心態(tài)。這次，在他新展覽開幕之前，他對外宣稱自己“已經(jīng)厭倦做新媒體”，因此，他將這次的展覽命名為《夢波2012》。“人們都說2012是世界末日，那我希望這個展覽會是一個結點。”

對很多人來說，這算是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對他自己而言，只是一種的督促。“當然電腦也不是說戒就戒，就像戒煙一樣，得有一個過程。但是如果我不對外宣稱的話，我也不知道自己哪天還能重新開始畫畫。”

最初放棄繪畫選擇電腦，因為馮夢波覺得那時的電腦技術對他是個挑戰(zhàn)。而現(xiàn)在，繪畫又變成了挑戰(zhàn)。

“如果我一直做新媒體作品，大家還是會把我當作一個新媒體藝術家。但是我真的不想被定義，其實我的畫也是不錯的。如果我當初堅持繪畫，說不定已經(jīng)是個不錯的畫家了。”他調(diào)侃道。

早在1993年，馮夢波就曾將自己的繪畫作品帶到了威尼斯，那是中國當代藝術家第一次參加威尼斯雙年展。只不過因為他的新媒體作品后來曾兩次參加卡塞爾文獻展，這樣的輝煌幾乎讓大家遺忘了他原本是個“前途不錯”的畫家。

繪畫一直是馮夢波向往的生活。1999年前，做新媒體作品之余，馮夢波還陸陸續(xù)續(xù)在畫畫。那時候，繪畫之于他是一種放松和休閑的方式。而在1999年之后，隨著自己新媒體作品規(guī)模越來越大，繪畫只能被擱置起來。“現(xiàn)在我的每件作品，幾乎都要花上一年的時間去完成。我已經(jīng)完全找不到時間來畫畫了，也不知道自己還能畫什么。”他坦言，想要戒掉電腦的最直接原因是自己太累了。“年紀不饒人，我也快50歲了。也整天面對著電腦過了20多年，不能再折騰了。”

當然，還有更深層的原因，他覺得電腦普及之后，人已經(jīng)被異化。“在過去20年多年里，我一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開機。使用了這么多年電腦和網(wǎng)絡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我們變得越來越像文盲了，想動筆寫個字，卻忘記怎么寫了。我們也似乎不太習慣面對面地交流與溝通了。”

馮夢波可能真的到了必須轉變的時刻。多年前他每天瘋狂地抱著“紅白機”和第一臺個人電腦，如今，人們對于微博的熱情就像他當年一樣。對于新技術，大多數(shù)人不思考、只擁抱。而對技術革新一向敏感的馮夢波如今開始拒斥。

“我特別不喜歡微博這種方式。我也很不能理解為何微博能在中國這么火。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大家都愿意在一個公開的平臺去晾曬自己的私生活。”他說。

但是，至少馮夢波還有一點沒有改變——即使轉為繪畫，他仍然希望保持“好玩”的心態(tài)。對于以后畫什么，他并沒有一個具體的計劃。他說，“不想給自己太多的設想，要不然畫畫也不是件好玩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