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爺爺名叫馮光隆。他原本并不叫馮光隆,他的名字和他的命運一樣,在1948年被改變。
那一年,山西省離石縣穆問村解放區政府動員青年參軍,剛剛新婚一年的22歲青年農民馮吉喜入伍,成了解放軍。新兵報到時,文書把他的名字弄錯了,馮吉喜從此變成了馮光隆。錯了就錯了,他說名字嘛,叫啥還不是一個樣。
新兵們過了黃河到陜西,被補充到王震率領的西北野戰軍第二縱隊。當天下午發槍,晚上就攻打合陽城。城攻下了,一起去的離石新兵卻死了十來個。從此,爺爺認定:“打仗怕也沒用,子彈不認人。弄不好跑得快的不死,跑得慢的還死。所以我就聽指揮,讓跑就跑,讓臥倒就臥倒。”
就這樣,他幸運地活著轉戰陜西、青海、甘肅等地。
1949年9月25日,新疆警備總司令陶峙岳將軍通電起義。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軍第2軍(即原來的二縱)揮師西進。2軍6師18團3營7連8班班長馮光隆——60年之后依然能不假思索地報出自己部隊番號的我爺爺,成為近9萬進疆部隊中的一員。
鑄劍為犁
2軍進疆后,從吐魯番向南,直奔南疆。
2軍的前身是著名的三五九旅,沒想到,“又站崗來又生產,三五九旅是模范”的歷史重演了。
1949年12月,毛澤東發出指示:“人民解放軍不僅是一支國防軍,而且是一支生產軍。”新疆軍區發布大生產命令,規定:“全體軍人一律參加勞動生產……不得有任何軍人站在勞動生產建設戰線之外。”
根據《新疆軍區1950年生產總結》,1950年新疆解放軍實際參加農業生產的共66148人,其中2軍24302人。
剛從硝煙深處走出就立馬拿起鋤頭,有的戰士想不通。上面一直說:困難是暫時的,趕走小日本,打敗國民黨,就有好日子過。可是現在比南泥灣還苦,啥時候是個頭呢?
部隊里流傳著順口溜:“戎裝未卸放下槍,扛起镢頭去開荒,文不文來武不武,愧穿一身黃軍裝。”戲稱自己是裝甲(莊稼)兵。
為了鼓勵大家安心勞動,6師師長張仲瀚寫詩一首:“大軍十萬出天山,且守邊關且屯田。塞上風光無限好,何須爭入玉門關。”
爺爺覺得種地比打仗苦。每人分給一大片荒地,從早到晚,十幾個小時地干。早上走的時候帶幾個饃饃,餓了就地吃。爺爺常常是覺得肚子快餓了,就把饃饃掰成兩三塊,緊走幾步放到前面的地上,再回去挖地,挖到跟前了再吃。在庫爾勒熾熱的太陽下,新鮮的饃饃掰開后沒多久就曬干了,要想早吃就得挖快一點。
種地用的是坎土曼。坎土曼雖然重卻挖得寬,用慣了挖得快,所謂“坎土曼開荒氣死牛”,多的時候一個人一天能挖三畝地。爺爺也挖到過三畝地,被獎勵一袋莫合煙。
開荒時,早上天不亮就出去,晚上收工回來,天黑得經常是連住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因為住的都是地窩子,看上去都是土堆堆。
種田離不開水。部隊春夏開荒,秋冬接著挖渠,一天都不得歇。爺爺和戰友們一鐵鍬一鐵鍬地挖出了著名的十八團渠,這是一條42公里長的渠道,連接孔雀河水與焉耆南大渠,可灌地20萬畝。爺爺說那個時候最苦,比種田還要累。起早貪黑地干,冬天地凍住也不停。每人每天都有任務,幾個立方要挖完。
有的人累得抱怨,“還不如在戰場上喂了子彈呢”,但抱怨歸抱怨,部隊的開荒業績斐然。
1950年,新疆駐軍開荒96.2萬畝,播種83.5萬畝,完成計劃的140%多,收獲糧食3427萬公斤,棉花37.5萬公斤,油料185萬公斤。當年全軍糧食達到自給7個月。
剿匪平叛
在大生產的同時,部隊還進行著剿匪平叛。當時北疆、南疆都有武裝叛亂,叛亂的頻發區在北疆。
解放軍進疆的駐防安排實際上已經初步奠定了日后兵團的布局。進疆初期,2軍進駐南疆,6軍進駐北疆,主要力量都部署在戰略要地。爺爺所在的6師師部駐焉耆,扼南北疆咽喉。
1951年6月,已經當上副排長的爺爺被選派去迪化(后改名為烏魯木齊)的第二步兵學校學習。原本說是學3年的,后因剿匪部隊不夠用,步兵學校的1000多名學員被臨時調去剿匪。
當時新疆最大的匪幫首腦烏斯滿已被擒,4月底經公審處決。他的兒子謝爾德曼繼續在奇臺南天山一帶搶劫、搜羅武器,殺害進行生產的解放軍。
爺爺被分配把守山路的隘口。他說,剿匪比打國民黨困難。土匪熟悉地形,消息靈通,大部分都騎馬,今天打了,明天跑到哪里去了都不知道。他們經常晚上騎馬突圍,馬快得很,架機槍堵著也打不死幾個。
直到1952年春夏,叛匪的勢力才被大大削弱。解放軍的政策從追剿為主相應地改為政治爭取為主。不久,謝爾德曼投降。
步兵學校也在同年解散,學員被分派到內地學習各種技術。爺爺和其他兩人被送到天津造紙總廠學習造紙。在天津學習的爺爺把老家的奶奶招到天津,奶奶在那兒參了軍,學習結束后兩人一起回到新疆。
回新疆后,造紙廠沒有辦起來,因為“地盤沒有,錢也沒有”。爺爺說:“跟地方政府要地盤,人家不愿意給嘛,就怕把地盤都占完了。”
于是,爺爺奶奶沒有留在迪化,一起被分配到直屬軍區的八一農場東山分場。從這里,開始了他們30多年的團場生活。
兵團大發展
進疆部隊在大生產運動中創辦了很多軍墾農場,八一農場是其中最早的一批。
當時的生產部隊實行供給制,國家出錢,官兵種田,全靠覺悟,難以持久。這時,國家已開始有計劃地進行經濟建設,在這種新的形勢下,為了使駐疆部隊安下心、扎下根,長期屯墾戍邊,1954年10月,正式成立了新疆軍區生產建設兵團。
建設兵團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組織?很多兵團人自己都說不清楚。現在的兵團團志上寫道,這是一個“黨、政、軍、企合一”的“特殊組織”。兵團專門從事生產建設,同時也是國防的后備力量。
兵團成立后,軍隊的自給性生產變成了納入國家計劃的企業化生產。
八一農場是最早一批實現機耕的農場,1954年時全場播種和麥收就基本實現了機械化,全場3000多生產人員可耕地7.71萬畝。冬麥平均畝產127公斤,最高畝產304.5公斤,遠遠高于當地普通農田的產量。
1958年,中國進入“大躍進”時期。此時的兵團,也進入了大發展時期,不斷開發新的墾區。這年3月,爺爺離開了生活條件日臻成熟的八一農場,被調到更西更窮的高爾基農場(即后來的農四師73團)。
到了高爾基農場,就開始餓肚子了。
高爾基農場土地條件差,產出低。不過,團里1000多人,收成再不好,其實也夠吃。倉庫里的糧食都是滿滿的。但當時要支援內地,倉庫有專人看管,門前有分界線,不得逾越。禁閉室經常都是滿滿的。因為吃不飽,餓死了20多個人。
當時,凡是沾“壞”字的都往新疆送。爺爺記得,湖南一個縣的糧食局局長,打開倉庫放了幾百斤糧給老百姓吃;四川綿陽一個叫李天明的農民,偷偷地賣了20斤糧食,被扣上“破壞統購統銷”的帽子送到了新疆。新疆的人口一下增多了。
新疆敞開大門歡迎各路人馬。支邊青年、右派、勞改犯人以及“自流人員”……不管是有志青年,還是沒有活路的人員,團場里統統歡迎。
團場里的正式職工一個月至少拿29.68元,而右派一個月只給3塊零花錢,勞改犯開始沒錢,后來也給個兩三塊。
大多數勞改犯人刑滿之后都留在了團場,慢慢地工資待遇就和職工一樣了。那時候很少有人回內地,一個主要的原因是,兵團的生活比內地大多數地方的生活要好。
一路向西
爺爺沒想到,剛剛在高爾基農場穩定下來,他又要西進了。因為,中蘇邊境上發生了“伊塔事件”。
1962年前,漫長的中蘇邊境基本處于有邊無防的狀態。60年代初,中蘇關系持續惡化,1962年春夏,終于發生了6萬余邊民非法越境到蘇聯的“伊塔事件”。
爺爺說,圍攻伊犁區委的5·29事件發生前,師部在伊寧的農四師民兵就偵查到了情況。保衛科的科長是個老偵查,會維語,每天早晨穿戴成維族人的樣子去清真寺做禮拜,早早就掌握了具體的情況。
圍攻事件發生那天,農四師政委靳保全親自指揮。當時政府大樓被沖擊,圍墻都被掀倒了,人群要沖進去搶文件,局勢危急。在這種情況下,民兵被迫開槍自衛。爺爺說,這就體現了兵團的好處,兵團平時是民,戰時是不穿軍裝的兵。在牽扯到國際事件時,這樣的體制是很有利的,說起來是“老百姓造反,老百姓反對”嘛。
“伊塔事件”中,伊犁塔城縣非法越境人口達到該縣人口的68%,霍城邊境三個公社原有人口16000余人,越境發生后只剩3000余人。有的地方幾成無人區。
為此,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緊急抽調一萬多名干部職工,組成工作隊,前往霍城、塔城、裕民和額敏四縣,執行代管、代耕、代牧的“三代”工作。爺爺被派去了塔城的紅旗公社。
到1966年,2019公里的邊境線上,58個兵團農場形成了一道縱深10至30公里的邊防帶,控制著9處有領土爭議的地區,墾殖著近30萬公頃土地。
至此,兵團布局在50年代形成的“兩個圈”(指北疆環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和南疆環塔克拉瑪干沙漠部署的兵團農場)之外,又沿塔城到伊犁劃了一條線。
1970年3月,爺爺被調到了這條線上,在位于中蘇邊境的農四師77團任副參謀長,抵達了他一路西進的終點:國境最西端。
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中蘇關系一直緊張。爺爺記得有一段時間連商店里的桃酥都不敢買,因為怕被說成有“逃蘇”的傾向。連蘇聯進口的康拜因,也成了一個小孩子罵人壞的詞。
雙方都有跑到對面去的人。爺爺記得,有一個少數民族的副連長,拿著《參考消息》跑到蘇聯。那時候《參考消息》只有一定級別以上的干部才能看到,他以為那是很有價值的東西。結果人家不感興趣,把他裝進麻袋送了回來。他回來后被撤了職,卻依然能做個普通職工。
這比蘇聯人的遭遇好得多。蘇聯人跑過來,中國不收留的,也被裝在麻袋里,從邊界的山坡上滾下去,然后喊幾嗓子通知對方。爺爺說,經常是中國這邊去送的人還沒走遠,那邊的邊防軍一看袋子里是他們的人,當場就槍斃了。
落葉歸根
文化大革命初期,當兵離家20年后,爺爺終于第一次回鄉探親。滿頭白發的母親見到他時,幾乎已是相見不相識了。
雖然遠在邊陲,新疆也遭受到了文化大革命的嚴重沖擊。兵團變成了全國農墾系統的虧損大戶,成為國家的沉重包袱,兵團內部思想混亂,人心渙散。
1975年3月,中央決定撤銷新疆軍區生產建設兵團建制,成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農墾總局,團場歸所在地(州)領導。77團這樣的邊境團場雖然得以保留,但也難以得到發展。
80年代初,南疆等地發生了多起動亂事件,嚴重影響了新疆的穩定和發展。另外,多頭管理也影響了兵團的生產。在這樣的情況下,1981年12月3日,中央發出《關于恢復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決定》,兵團建制得以恢復。77團又從新疆伊犁農墾局77團,變回了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四師77團。
至1983年為止,新疆共有建國前參加革命的老干部49694人,除去離休人員,尚有34489人仍在工作崗位上。爺爺正是他們中的一員。當時,他已是77團的副政委。
1984,爺爺加入離休人員的行列,并于第二年返回故鄉。
回鄉后,他在山西穆問村見到了當初一起當兵的同村老鄉。老鄉后來當了逃兵,費盡周折從新疆千里迢迢逃回山西,種了一輩子的地,生活得“湊湊合合”。
對自己的生活,爺爺很滿足,說沒有什么后悔的,“咋樣活還不是活著”。★
20世紀60年代的馮光隆。
2008年6月,在時隔20多年之后,馮光隆再次回到農四師77團,在77團的草原上留影。供圖/馮亦斐
1964年3月, 高爾基農場“1963年五好集體”副業隊警衛班全體合影。這是當時兵團民兵的常見風貌:配備一挺機槍、幾支沖鋒槍,多數民兵槍上有刺刀;這段時期民兵穿的還是軍裝,但沒有帽徽和肩章。供圖/馮亦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