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曉火


和全國的應屆考生一樣,排名年級上游的江蘇高三考生靳雨婕(化名),向往大學里的學術氛圍和自由氣息。在她最喜歡的學校,她可以求知,可以談戀愛不被老師罵,可以一覺睡到很晚。
于是,當今年自主招生聯考的消息傳到她所在的班里,全班沸騰。每個人都像忘了復習,熱烈點評著“華約”“北約”“卓越”結盟的大學,那股勁似乎不亞于挑選對象。
但是當“靳雨婕”們著手報名聯考,自主招生復雜而苛刻的申請過程卻讓他們紛紛清醒,想被心目中的大學錄取,遠比他們夢中暢想的要復雜……
結盟,大勢所趨?
1月末,正當中國高校對優質學生的“捕獵”迅速升溫,哈爾濱工業大學招生辦主任曲鐵軍卻在組織幾十名教師和同學埋頭做一件事:往32000個信封里裝發票。
這些印著“200元”統一考試費的憑證將從哈爾濱發至首次參與“卓越人才培養合作”自主招生聯考(以下簡稱“卓越”)的9所高校、25個考區,再轉發到考生手中,整個過程不能出錯。單是通過審核獲得哈工大初試資格的考生,就從去年的4000人增加到今年的5000人;而參與聯盟9所學校初試考生的總數則達3.2萬人,規模前所未有。
哈工大負責“卓越”高校聯考的開支,工作瑣碎,方法也有些很原始。曲鐵軍坦言,聯考給他很大壓力。“自從有了(聯考)這工作,就沒怎么輕松過。”這位招生辦主任說。
與他相似,許多高校人士在面對2011年自主招生的激烈場面時,也感到應接不暇。
2003年,教育部開始在全國推行自主招生,結束了此前全國各地的高校都只能在每年同一時間進行招生考試的歷史。應屆高中畢業生可以通過申請與評定,提前確定意向高校的錄取名額,并在最終錄取時得到最高20分的降分優惠 。
因為略微觸動了“一考定終身”的制度,此舉一度被譽為“我國高招制度的破冰之舉”,獲得自主招生資格的高校,也很快從最初的22所增加到2010年的80所。不過,自主招生考試漸漸成為另一項負擔,為了爭取考上心儀的高校,準備高考之余,許多高三學生還要另外準備各種學校的自主招生考試。
自主招生卻有愈演愈烈之勢,從2009年起,北大開始試行“中學校長實名推薦制”,少部分高校也開始小規模的聯考。直至2010年,終于演變成全國高校大規模地聯盟,形成了三大一小四座陣營。其中,單是以清華為首的“華約”和以北京大學為首的“北約”,便集中了大陸地區傳統實力較強的19所高校,以及去年世界排名第21位的香港大學。
有人預計,2011年,是中國高校選擇站隊的一年,也將是招生競爭最激烈的一年。
多位高校招生辦公室主任在談到本輪結盟時,都提到去年11月召開的教育部與國內主要高校招辦負責人的研討會。“希望聯考的學校坐在一起商討考試的流程、形式和考試時間。”今年加盟“北約”的復旦大學招生辦公室主任丁光宏教授說,“而且是北大、清華分別組織會議。”
也有不少高校的招生負責人現場向三大聯盟提出了加盟要求。但領銜的清華、北大和同濟考慮到聯盟內高校的匹配度和操作性,沒有答應。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參會人士形容說:教育部的會議成了自主招生的交易市場。
高校希望通過結盟來進行自主招生,主要因為,單獨組織的自主招生考試正面對越來越多的挑戰。
單打獨斗式的自主招生考試,每年都要耗費上百萬元考試經費,漫長繁冗的自主招考過程也讓考生、家長甚至中學校長苦不堪言。更值得注意的是,高校單獨命題的考試,無論結果的公信力還是命題的科學性,都頻頻受到質疑。
2010年7月,《新華視點》曾長篇報道高校自主招過程中的亂象,揭露自主招生過程因操作程序不公開、不透明,權力尋租及少數內部人徇私舞弊的現象普遍存在。
而且,這種制度并未脫離以考分評價學生的桎梏,高考成績和近乎僵化的“分數線”在決定一個考生命運時仍承擔主要作用,因此,在自主招生制度誕生不久,便有教育界人士指出,自主招生不過是“戴著鐐銬舞蹈”的“偽自主招生”。
北京大學推出“中學校長實名推薦”制度,本來使人為之振奮——那些被現行高考制度埋沒了的偏才、怪才有可能借助這一制度脫穎而出。因為如果沒有破格錄取,就沒有錢鐘書、華羅庚、季羨林、聞一多、吳晗、曹禺、臧克家這些大師,他們都是被慧眼識才破格錄取入學的,北大的試點無疑將再造這樣的奇跡。
但這項推薦制度剛實行兩年,便屢遭詬病,獲得中學校長推薦的,仍是那些在各項考試中名列前茅的“尖子生”,卻忽視了“偏才”“怪才”等具有特殊潛力的人才。
一位見證自主招生發展歷程的高校招生人士坦言,雖然近十年來自主招生未出現重大的“事故”,但越是下游的高校,自主招生的程序就越受質疑。自主招生聯盟形成的動力,正是各高校要改變這種無序而繁瑣的局面的強大希冀。
“聯考的最大意義,是實現統一考試成績的多元化使用,也使考生獲得更多的機會。對于不同高校,分數不同的甲乙兩名學生,有的高校會選甲,有的會選乙。”曾參與設計聯考制度的清華大學招生辦原主任孟芊說。“聯考所做的是把考試內容的共性和高校選拔標準的個性結合到一起。”
多年關注自主招生的廈門大學考試研究中心教授鄭若玲認為,“由政府或專業考試機構主持的統一考試,或者由若干同類院校共同主持的自主招生聯合考試,無論從命題的信度、效度還是從嚴密性、權威性、效率方面等,都將高于各校主持的單獨招考。”
在她看來,越來越多的高校加入自主招生聯盟這一事實本身,也證明聯合確實有其優勢。
實際上,去年清華首次聯合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等四所高校進行聯考,筆試人數逾3萬,北大緊隨其后,聯合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和香港大學展開自主招生考試,應考學生也達1.2萬。兩大名校的自主招生“戰績”都足夠出色:清華通過自主招生錄取了200人,占當年錄取計劃3360人的6%;北大則招收了280人,占錄取總數2780人的約10%。
正是在這個頗為光輝的成果下,各大高校都看到了自主招生聯考的效益,因此紛紛加盟,使得自主招生演變成“三國鼎立”的局面,甚至香港大學也加入進來。港大招生主任郭瑛琪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港大希望看到自主招生的范圍繼續拓展,不排除明年會與更多內地高校聯合自主招生。
“掐尖”大戰?
但是,越來越多的人發現,以多樣化選材設計目標的自主招生聯考,卻正在變成高考前的“掐尖兒”大戰。
首先是搶占考試時機。“多極”聯盟盡管在2月進行的筆試時間安排上費盡心機,但仍然躲避不了有意無意的“撞車”。
最初,“北約”與“華約”都將初試時間定在了春節假期后的首個周六——2月19日。一番協調后,“北約”將考試日改在2月20日。不過這一天正好與北京“學院路五校的聯考”撞車,部分考生不得不“二選一”。
時機之后,是生源。
據自主招生聯盟的初步公布的統計顯示,“華約”“北約”兩大聯盟獲得自主招生筆試的考生合計約達10萬人,較去年約增40%。不過,這種增長主要出現在重點中學,且越是名校,學校獲得的推薦名額越多。
安徽省重點中學——合肥市第一中學,就在自主招生報名期間意外地收到了復旦大學的來函,提出追加10個自主招生指標。“北約”成員復旦大學在這封特快專遞的信函中表示:“所有獲得清華大學自主招生資格的學生,也可以增加報考復旦的自主招生考。”
對此,復旦大學招生辦主任丁光宏解釋說,復旦大學并非是追加考生名額,只是希望給予部分被中學控制選擇權的優秀生更多機會。
但一流高校招生的名額仍然稀缺,也使“名額”問題成為對今年自主招生聯考最大的質疑。
了解自主招生的人士都了解,考生自薦的名額在自主招生總人數中,非常稀少;大部分自主招生的指標都分配給了全國各地的優質高中。清華、北大在全國范圍內的生源基地均超過千所。高校也并不是將所有報名考生按成績排名篩選,而是以省為單位,按一定名額分配,分配標準則是歷年高考錄取的排名情況。
在這種制度設計下,在基礎教育資源過度集中的地區,幾乎不需要太多回合,自主招生的名額就被重點中學的“尖子生”瓜分完畢。
名額之爭也從高校傳遞到中學,排名靠前的學生最先獲得推薦資格,輪到普通學生時,選擇已經不多。雖然一個考生可以報考同一聯盟中的多所高校,甚至是不同聯盟中的若干所高校,但除非個別實力“強大”的學生,中學往往只允許一個學生報考一所高校。想要以個人自薦的形式報數一數二的名校,通過初審者只是鳳毛麟角。
一位北京應屆生通過了中山大學、天津大學初選,她母親表示,她認為高校之間也存在某種“默契”:名校要的學生,弱學校不會搶;弱校要的學生,名校也不感興趣。
高校招生人士證實了這種說法。“這個原理類似多層過濾純凈水。名校的人才門檻最高,過濾層也最多,其他學校則依照座次逐步放寬入門標準。初試之后,各校從強到弱,篩選學生,不奪人所愛。”一位聯考高校的招生人士如是說。
面對名額分配的質疑,一位資深招生人士指出,這是各界夸大了自主招生聯考的所要解決的教育問題。“所有高中畢業生都能公平參與的實際上是高考,聯考所要做的是集中高層次學生,進行一次真正能考察他們能力的分層次考試。”這位人士說。
另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招生人士解釋,高校延攬成績優秀的“尖子生”和“狀元”,本身無可厚非。“應該說,多數尖子生還是很優秀的孩子。”當然,他也承認,“尖子生”不是唯一優秀的群體,但有時,高校的“狀元情結”和“掐尖兒”行為,也和社會對高校的期待,以及高校對自己的定位有關。
各高校似乎也正在努力扭轉這種局面。比如,清華大學今年首次提出在未獲得校薦資格的考生中,推出傾向于經濟欠發達地區考生的“B計劃”,試點包括新疆、湖南、江西、廣西、甘肅、四川、陜西和海南等八省區,其中湖南、四川、陜西均為高考大省。
不過,這種新辦法也引起警惕。在教育資源配置不均衡的省區,這些多分配的名額仍然可能被用于補充給重點中學,而非缺乏名額的邊緣地區中學。
前景模糊?
“自主招生筆試,除了多了一些偏題、怪題和難題之外,與高考真的不同嗎?較大規模自主招生聯盟的出現,提高了自主招生筆試環節的效率和便利,但與此同時,也使得自主招生的筆試更像另一次高考了。”去年12月2日,幾個聯考聯盟宣布招生簡章后,中國農業大學校長柯炳生在該校網站發表的文章中這樣寫道。
他直言:自主招生實際效果與期望之間還有不少偏差,且當前自主招生本意就是針對少數考生的,與占全國千萬名99.9%的普通高考生沒有直接關系。正因為如此,已具備自主招生資格的農大并沒有參加任何一個聯盟。
自主招生制度,正被部分評論稱為“應試教育同一個母雞下的蛋”。教育界人士提醒,如果考試內容和基礎教育課程的改革沒有明顯突破,國家辦學體制下的高招制度難以前進。
“對學校而言,目前的自主招生,就是‘搶生源的一種手段,這是自主招生的制度安排所導致的。期望目前大學的自主招生,能錄取偏才和怪才,不過是不了解自主招生制度設計的一廂情愿罷了。”知名教育學者熊丙奇評論道。
面對不完善的體制,國內的高校做出了不同選擇。清華、北大等名校選擇適應現實,通過結盟積極圈定生源,而包括中國農業大學、中央民族大學等58所“985工程”重點高校,卻選擇暫時不參加任何聯考。
高校人士分析,部分高校對自主招生聯盟的“圍觀”心態,從側面反映了自主招生制度在現有高考制度改革的進程中方向不明,前景模糊。
一所位于北京的重點高校招生辦主任坦言,在中國現行制度下,自主招生制度必然會產生一些“拿不上臺面的東西”,人才評測標準、公正透明度等現實問題讓目前的自主招生與其初衷漸行漸遠。高考、自主招生考試對考生的分層作用還不明確,自主招生未來的形勢讓人捉摸不透。
“我們擁護自主招生作為高考的必要補充,但目前不好說自主招生的前景。”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招生人士表示。
正當自主招生聯考有擴張之勢時,教育部謹慎地收緊了自主選拔錄取政策,重申“自主選拔錄取招生人數控制在試點學校年度本科招生計劃總數的5%以內”,使自主招生的局勢更加不明朗。
廈門大學鄭若玲教授認為,教育部重申這條規定,將使得獲取自主招生優惠資格的機會下降,競爭將更加激烈。
但另一位高校招生人士則懷疑這項規定的效果。
“在此時,教育部的這一腳‘急剎車來得有點突然。一些剛適應自主招生的高校也許來不及減速,甚至產生反彈。”他說。
實際上,這一規定早在2003年便隨自主招生試點同時出臺,但教育部一直未強調其執行。隨著高校自主權的逐步擴大,這一“紅線”逐年被各校突破。教育部態度的強硬,并未阻止參加聯考的高校探索規定的靈活度。部分聯考高校在招生簡章中表示,“若學生報考踴躍且生源質量高,總人數將適當增加。”
有多位參加過教育部招考制度會議的高校招生辦主任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教育部對于今年自主招生聯盟的實際態度為“不鼓勵”。
教育部高校學生司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教育部仍在跟蹤和評價自主招生的成效,但教育部不宜對自主招生的現狀做出公開評論,因為事情往往會“越說越復雜”。
但教育人士也指出,當前高校之所以對自主招生如此狂熱,有部分原因也是在國內擁有越來越大市場的海外優質高校。
在《中國新聞周刊》采訪的中學里,每所學校均有應屆畢業生選擇留學。外語類中學尤其顯著,近兩年的畢業生中,有兩至三成的學生選擇離開中國本土繼續深造。
而根據去年10月,國內培訓機構啟德教育針對14座大城市近17500余名學生和家長的調查,近20%的高中生計劃就讀海外本科教育,其中不乏成績名列前茅的學生。★
(本刊記者王婧、劉子倩,實習生董濤、沈茜蓉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