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清輝

在中國,當個基層“稅官”不容易。征稅者與納稅人這兩個法律上的平等主體,更容易被人描述成貓和鼠的故事,征納雙方既非締結了秦晉之好,也非視若仇讎,更多的是稅收利益的博弈,在博弈與反博弈中,雙方的權利與義務此消彼長。
七十多歲的中國財政學會副會長安體富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給出了他自己這么多年的一個總結:“交稅是每個人的義務,否則社會無法運轉、公共產品也無法提供。稅收無所謂痛苦,需要關注的只是公平與合理。”
“拿著算盤是身份的象征。”
溫州的商品經濟在中國起步最早、發展最快,曾以“小商品、大市場”聞名全國,是中國個體私營經濟的先發地區和股份合作經濟的發祥地。在這商業至今仍是中國最發達的地區,納稅人和征稅人曾上演過一幕幕悲喜劇。
1984年,改革開放剛剛開始,百廢待興,各行政部門都需要充實人,高中畢業的張光輝,經過鄉鎮,區里,縣里考試,成了溫州市永中鎮永強稅務所的基層稅務人員。“那時候城市和鄉鎮差距很大,一個村出來工作的不到一兩個,覺得跟進入天堂一樣”,2010年12月末的一天,張光輝在溫州一間咖啡館里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回憶往事不勝感慨。
當時的稅收工作只需要完成兩件事:征收稅款,完成任務;匯結稅款,結報完稅憑證。工作沒什么技術含量可言,憑的只是經驗,只要能完成稅收任務,就算把工作做好了。
“當時就知道農業稅,很多稅都剛起步。”20歲的張光輝一個人就管理著700多戶個體戶。每天挨家挨戶收稅,張家5塊錢李家7塊錢。“起早摸黑,一天只能走幾十戶。”“送稅上門,遲了罰款”,是當時張光輝“發明”的,為此他還被請到省里介紹過經驗,在全省推廣。
除了走家串戶,張光輝每月還要有幾天做報表,當時的報表都是手工畫出格格,手工填寫的,每月存到銀行的稅錢也就是幾百塊錢,后面還總是跟著幾塊幾角錢。
所以張光輝的算盤很厲害,那個時候,“拿著算盤是身份的象征。”張光輝說。即使現在采用計算機的稅務系統已經很發達,系統升級了又升級,打了補丁再打補丁,他的算盤還保留著。
溫州的小鞋廠很多,上個世紀80年代還沒有流水線,沒有訂單和合同,也沒有人開發票,張光輝就靠“數凳子”來收稅。做鞋幫的師傅坐在凳子上,一個師傅做多少個鞋幫,數出凳子,就能算出廠里出了多少雙鞋。“有時候明明有十個人加班,我們一出現,他們就跑出去曬太陽,好像很不忙。我們那時候跟現在的城管一樣。”
在中國實施計劃經濟體制時,國家并沒有向個人直接收稅,而是要求盈利的機構和單位,主要是國有經濟單位上繳一定的收益。雖然在性質上這和稅收沒有太大的區別,但“稅”在國民生活中并沒有顯現出來,而“稅”這個概念在人的頭腦中更是一片空白。
“個體戶的納稅意識最不強,脾氣不好的經常會打架。”張光輝經常跑來跑起、磨嘴皮子才能說服個體戶主辦稅務登記,去收稅錢的時候又經常面對質問:“我做生意租房子給人家房錢,用電給人家電錢,我用你稅務所啥了,憑啥給你稅錢?”一旦要從自己的口袋里拿錢繳稅,大多數人從心理上不舒服,一種本能的反應就是逃和躲。
“碰到就是沒收罰款,拿東西封廠,那時候執法也沒有什么規定。”而很多基層的稅務人員也曾為此付出過生命的代價,就在幾年前,在溫州的一個農貿市場,一個稅務人員還被殺豬的用殺豬刀給殺死了。
不只經濟活躍的溫州地區,在全國其他地區,這種情況都很嚴重。山東省平邑縣原國稅局長岳茂祥,曾經組織在平邑縣幾個鄉鎮成立了密報協稅護稅委員會,在村莊成立了密報協稅護稅領導小組,在各個交通要道的路口、集貿市場、臨時交易場所設立協稅護稅密報員,形成三級密報協稅護稅網絡,來掌握商販“自認為十分詭秘的行動”。
有點像潛伏,有點像間諜片,收稅的和交稅的這么多年就一直這樣以各自的方式斗爭著。
張光輝承認,那個時候稅務人員的權力非常大。“專管員比政府書記權力還大,收多收少一句話說了算。”那個時候實行的是專管員制度,分塊管理,專管員征、管、查各種權力都集于一身。雖然單兵作戰,成本低、靈活,但是權力大,斂征問題尤為嚴重,各種人情稅、關系稅很多。比如,張家的稅錢強制性地必須要當場交,李家的稅錢可以遲些交,這些稅錢作為流動的資金對小作坊式的個體戶來說,早交晚交差別很大。“這些都由專管員說了算,不像現在遲了要繳滯納金。”張光輝說。
稅收權力的約束
1994年的分稅制改革,使稅收管理模式發生了很大轉變。
1993 年12 月15 日,國務院發布了《關于實行分稅制財政管理體制的決定》,1994年1月1日在全國實行。這其中最顯著的標志就是國、地稅分設,劃稅種管理;生產型增值稅實施,與國際稅收逐步接軌;中央、地方預算級次劃分,雙方財力得到保障。稅制改革無異于一場革命,給稅收工作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也是在1993年,張光輝調到了溫州市甌海區稅務局的直屬所。1997年,溫州市國、地稅分設,逐步撤并基層稅務分局(稅務所),全市各縣(市、區)全部建立了辦稅服務廳。“曾經的產品稅重復收稅,本來小作坊起家的溫州個體戶利潤就低得沒法做。將產品稅改為增值稅來收,當時的困難難以講述,就是現在還有人難以接受。”張光輝幾十年的稅收工作經驗,讓他感慨一個人的心理觀念和方式都很難改變,更何況被動的納稅人。
但他感受最深的,是稅收管理方式由原來“一員到戶,各稅統管”的專管員方式,變成了征收管理與稽查分離,之后,再演變為征收、管理、稽查三分離,分工進一步細化。張光輝稱之為“分線管理,三權分離”。
“這是一種內控,從內部防范風險,用制度來管人。” 除了發揮審計、財政的監督職能,全國的稅務機關都開始嘗試從內部控制機制上約束自己的征稅權。
收稅的標準也不再是通過“數凳子”“數燒雞”來完成。他們制定了家電行業、服裝、房地產企業等各種單項稅收的管理辦法,“比如通過用電量等元素制作出各個行業的行業模型,設定條件,通過電腦的系統來取數判斷,就可以看出哪個企業小于50分,小于50分的,就約談一下,挖挖潛力。”
現在的“約談”和以前的“約談”也不一樣。“以前是‘你肯定有問題,現在是從有罪推論到無罪推論,認定你‘無罪,先解釋清楚。”按照業內的說法,“專管員”要逐漸向“服務員”轉變,“納稅輔導”“稅務和諧”,這樣的字眼越來越多。原來的稅收三性:強制性、無償性、固定性,也越來越多地從政府文件中變為服務性。
2001年10月,國家稅務總局開發的納稅評估子系統在溫州市國稅系統全面上線運行,實現了以市地為單位集中征收,基層管理機構由129個壓縮到64個。2005年9月,綜合征管軟件上線運行,基層管理機構進一步縮減為27個。面對稅收管理員的幾十項管理指標和工作職責,以及對計算機操作能力的要求,張光輝曾感到過沉重的壓力。
張光輝原來發明的上門交稅,也越來越科學,申報方式越來越多元化。納稅人可自主選擇上門申報、代理申報、電話申報、網絡申報等多種申報方式,全部采取預儲賬戶繳款的非現金繳稅方式。“少了很多吃拿卡要,以前是電話打到下面要數字,現在軟件的檢查力度非常厲害。”張光輝沒想到人們開始畏懼填在電腦上的數據,“誰都改不了,操作很謹慎。”
張光輝負責稅源管理,溫州中小企業多,區域的征管工作戶多量大。每到申報期,僅稅單就要打印滿滿的幾大箱。“原先那種不按權限、不按程序執法的現象已經很少了。”張光輝說。
不管人們多么痛恨稅收從自己的口袋里往外掏錢,中國的稅收都實現了巨大的增長。1978年中國的財政收入只有1132億元,1993年籌備分稅制改革時,財政收入不到3000億元,而據報道2010年中國政府的財政收入總額將達到8萬億。稅收作為國家聚財的重要手段,全國的納稅人所繳納的各種各樣的稅款都通過稅收征管這個體系最終匯集到國庫,而這支持了三十多年內相繼進行的各項改革和發展。
尤其是新近出臺的《全國稅務系統2010年至2012年納稅服務工作規劃》明確,到2012年,稅務系統將初步形成“以納稅人合理需求為導向,以持續提高納稅人滿意度和稅法遵從度為目標”的納稅服務格局。“納稅人合理需求”被放在了戰略規劃的高度。
但是,不可否認,稅務的征管方式依然粗放,壓倒一切的任務就是為了完成稅收收入。“為了完成稅收任務,我們真是想盡一切辦法。”陜西省涇陽縣地稅局的張小靜在她的文章中講述過她的稅務心酸。2002年她擔任蔣路稅務所所長時,稅務所的任務已經增加到每年84萬元,而實際上轄區稅源根本沒有這么多,在還差近20多萬缺口時,她貸了15萬元墊繳了稅款。被檢查出來后,她再三向檢查組解釋也無濟于事。而在過去這些年中,全國地方的稅務系統貸款繳稅的事情時有發生。
這主要由于在稅務征收中,普遍采取制定稅收任務的做法。計劃收稅與依法征稅本身就是相矛盾的。稅務所里一般有計劃征收科,“收多少稅一直是個很復雜的問題。”
但是這種定稅、計劃收稅的方式卻得到了企業的認可。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在鄂爾多斯做生意的溫州人齊任說他很理解這種做法。“在現階段只能這樣,稅收能減少流失,企業也能有盈利,對雙方都好。”齊任覺得比較煩的是稅以外的行政收費,“到處是找你訂報紙刊物的,消防、工商聯的各種理由收錢,還有各種培訓收費等等。”
納稅意識不完全覺醒
納稅人的權利意識在被動中漸漸增長起來。然而,納稅數額巨大的企業卻各有考量。
2009年有一件事讓張光輝很頭疼。一個做服裝的企業,工人有100多人,企業主不交稅款,經局長簽字,張光輝等人搬回來一些東西,“拍賣也不值錢,到走法院程序的時候,老板人就走了,讓工人到政府鬧事。”
“大企業好收,個體工商最難收。”這是張光輝的感受,他覺得有三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二都沒收上來。但是和個體打交道多了,張光輝也覺得他們真的很艱難,企業剛起步,一家人在創業,銷售對路了,就發展起來了,“也算弱勢群體。”所以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是“抓大的,對于小的就放水養魚,讓它發展,扶持它”。
“尤其對中小企業,如果是按照法定的稅款來征稅的話,真的是稅負過重,很難生存。”安體富也這樣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一直呼吁為中小企業減稅。而溫州女商人劉萍則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她所知道的個別公司老板和稅務部門“斗智斗勇”,“他們的硬盤基本上一個月銷毀一次,就怕被查,光清空不行,幾年前的賬目稅務部門都能恢復,所以只能銷毀。”收稅人和交稅人的戰爭一直都在繼續。
溫州一位做外銷的鞋廠老板江俊也有自己的感受。江俊的工廠必須全額納稅,否則出不了口,退不了稅,但“通貨膨脹,工人工資增長,人民幣升值,原材料漲價,刀刀都砍在我們身上”。更令江俊發愁的是,他的工廠和大企業打交道必須要增值稅發票,但是很多鞋扣、鞋帶這些配件都是小企業做的,又不需要發票。“而開發票和不開發票,成本就不一樣,競爭力馬上受到影響。”和江俊同樣做鞋的內銷企業,終端基本不用發票。
張光輝也經常碰到這個問題,由于規定個體戶營業額不足5000元,不用交稅,同在一條街上,張家需要交稅李家不需要交稅,還有可能李家這個月夠了5000元,下個月又不夠5000元。所以張光輝也有一個不成熟的想法,就是“大小都要交,先有意識,要全民都有納稅意識,補償是政府要做的”。
“現在,人們開始從不納稅到尋求稅負公平了。”張光輝覺得這是一個最大的進步。
相比中小企業和個體戶,“大公司納稅遵從度比以前好很多,現在大公司偷稅漏稅基本已經斷絕。”張光輝說。
北京南麂博業商貿有限公司的總經理王璋也是溫州人,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上個世紀90年代初,有很多的外來投資企業,給他和上輩人一個最大的啟示就是“他們的納稅意識非常強”。
“很多浙江商人稅的觀念很強,他們現在最重視銀行信譽度和稅這兩個東西。”王璋身邊這樣想的商人很多,王璋認為這跟經濟的發展成正比。
溫州全民皆商,企業多,梯度很大,張光輝也將它們分為原始積累型、快速發展型和成熟型。“前兩種類型很喜歡冒險,總是希望利潤最大化,而大企業愿意尋求認可。”有大企業主還會跟他開玩笑:“我真的不想偷稅,有問題你快給我指出來,捐點款做慈善都沒問題。”
但是在大企業的稅收征納過程中,往往會滲透第三方的力量,或是官方,或是私情。在溫州,民間的商人財富多,和很多級政府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商人的“能量”也越來越大。到企業去檢查,不管你愿不愿意聽,納稅人總會有意無意地提及某某領導和企業是什么關系,諸如“我和副市長是戰友”“我常和你們市長喝茶”。
現實的情況是,如何維護國家稅收權益,同時又避免與政府產生矛盾,已經成為張光輝最感到頭疼的問題。
事實上,在大企業的“守法”納稅中,納稅意識的真正覺醒和氛圍并未真正形成,或由于面子,或由于人際。
關于納稅意識,安體富告訴記者,“一是有明確的依法納稅意識,二是有對稅務機關依法征稅和對政府的監督意識。”采訪中大多數企業主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們從沒想過監督政府的稅收。他們往往表情復雜,“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這種改革當然還要有一個和它配套的政府轉型。這個轉型絕對不會僅僅限于經濟層面。”財政部財政科學研究所所長賈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