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癡

何德銘

吳詠昌是臺灣高雄人，自小就愛好畫畫，尤其是山水畫。經過不懈的努力，他的山水畫終于在寶島美術界嶄露頭角。但是吳詠昌卻一點都沒有沾沾自喜，他覺得他的畫雖然已有一定的火候，但比起“師法自然，渾然天成”的境界來還差得很遠，還需要不斷地刻苦追求。一次，吳詠昌得到了一個很好的機會，隨團去臺北故宮博物院參觀藏品。參觀結束出來后，領隊一點人，發覺單單少了個吳詠昌。領隊進去一看，只見他像個木頭人一般呆呆地站在一幅藏品前，仿佛已神游物外。領隊連續喊了好幾聲，才把他喚醒回來。吳詠昌這才意識到，他已經不知不覺地在這里站了很長時間，而那件使他如此著迷的藏品就是元代大畫家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

回去后，吳詠昌查閱了資料，這才知道，當年黃公望途經富春，被當地的景色所吸引，遂結廬而居，歷時三年，方才創作出了這幅傳世之作。于是吳詠昌就產生了一個想法，到這個使黃公望觸景生情的地方去，創作出一幅新的《富春山居圖》來。這個想法一形成，就好像在他的腦海中打上了烙印，再也揮之不去，他必須去實現這一愿望。他開始了行程的準備。這時問題也來了——他如果跟隨旅游團去大陸觀光，只能作短暫的停留。即使是以學術交流的名義前往，最多也只有半年的時間，而且還要參加許多活動，這對他創作新《富春山居圖》的計劃是遠遠不夠的。不過這阻止不了他的決心。他決定來個“暗渡陳倉”。吳詠昌還從資料上查到，當年的富春就是現在的富陽，離杭州只有一個小時的車程。而當年黃公望結廬作畫的地方，如今也能從地名上查到。于是他到旅行社報了杭州西湖游的名。到了杭州后又向導游請了一天假，說要去探望一個親戚，便一個人登上了開往富陽的班車。

當天下午，吳詠昌就面對著曾使黃公望著迷的那片浩渺連綿的江南山水。他不由得感慨地想，這么美的景色，難怪黃公望到了這里后就不想走了，也難怪會畫出《富春山居圖》這樣的傳世之作。可是就在吳詠昌被美景所吸引往山中漸行漸深時，早上還陽光明媚的天氣卻突然烏云密布，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來。由于下雨，天也黑得更早一些，盡管他緊趕慢趕，但還沒出山，天色就已經全黑了，那些原先就若隱若現的山間小路，也已完全被黑暗所吞沒。吳詠昌不禁心急如焚，他知道一個人在深山中過夜，處境是很危險的。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時，猛然看到前方透出一處燈光，頓時欣喜若狂，慌不擇路地朝這燈光奔去。走近了，看清這里有一幢房子，那束使他倍覺溫馨的燈光就是從房子的窗戶中透出來的，吳詠昌來到房前，就不顧一切地敲起門來。

“是誰？”屋內很快就響起一個女人警惕的問話。

吳詠昌說：“我是來這里自助旅游的，在山上迷了路，趕不出去了，想在你家借宿一晚，房資可以多付一些。”

里面的人說：“我丈夫不在家，你一個男人在此借宿不方便，還是到別處去吧。”

吳詠昌說：“天這么黑，又下著雨，我哪里都去不了。你放心吧，我是個畫家，今晚只是想求個避雨過夜的地方，絕對不會對你有非禮行為的。”屋里的人陷入了沉默，似乎是在權衡到底要不要讓吳詠昌借宿。看來這是個心地善良的女人，她也知道天黑路滑，如果再讓吳詠昌一個人走下去，很有可能會發生危險。但是如果讓他留宿，萬一是個歹徒，她這里獨門獨戶的，連呼救都沒人聽到。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將窗簾拉開，隔著玻璃窗對吳詠昌說：“你真的是一個畫家？”

透過玻璃窗，吳詠昌看到一個模樣標致的少婦，他靈機一動，趕緊說：“請你稍等，我馬上就證明給你看。”他從旅行包里取出紙和筆，對著玻璃窗內的倩影，“刷刷”幾筆就畫好了一幅肖像，雖然簡略，卻很傳神。他把這幅肖像畫從門縫里塞了進去。很快，門就打開了，少婦手中捏著自己的肖像畫，熱情地將吳詠昌迎進了屋里。

少婦讓吳詠昌進屋后，就開始張羅著替他準備晚飯。趁這段時間，吳詠昌了解到，少婦名叫應紅雅，丈夫在外地做生意，家里只有她和一個剛滿周歲的女兒。他們家的房子建在山上，離村子有一里多山路。附近雖然還有幾戶人家，但全都外出打工或做生意去了。于是吳詠昌就在應紅雅的家里暫住了下來，他每天早上出發到山里去看景點選角度，晚上回來就能吃到應紅雅做的香噴噴的飯菜。

四五天后，應紅雅到村里去，發現一些人在看布告欄里貼著的一張尋人啟事。她過去一看，只見啟事上要尋的人正是住在她家的吳詠昌，上面還寫著，如果能找到吳詠昌，或者提供線索的，還會給予獎勵。原來吳詠昌離開旅游團后一去不返，急壞了旅游團的領隊和導游，便去求助杭州警方。警方經過分析，又調看了各大車站的監控錄像，確定了吳詠昌就在杭州周邊的幾個縣市，于是就貼尋人啟事，希望能發動公眾的力量來找到他。應紅雅的心動了一下，那個獎勵就像是專門為她設的一樣。但是她馬上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她想到，吳詠昌為了畫好一張畫，每天翻山越嶺地在山上跑，回來時都帶著一身的泥土和一臉的疲憊，他為了藝術這么孜孜不倦地追求，她又怎么能為了這獎金去出賣他？不過她又想到，既然尋人啟事都已經貼到村里來了，接下來就不能排除有人會直接來找，況且她家雖然獨立而建，但離村子也不是很遠，吳詠昌天天在她家進出，也不能保證不被村里人發現，到時候他們一定會去舉報，那么吳詠昌也就不能再繼續他那幅畫的創作了。但她又不想把這種情況告訴吳詠昌，使他承受心理壓力，無法集中精力好好創作。這天晚上吃飯時，應紅雅對吳詠昌說：“吳老師，離我家三四里的山上有一間小屋，以前是護林員住的，現在已經廢棄了，我想去打掃一下，讓你搬去住，這樣你就可以免去不少上下山的辛苦了。”

其實寄居在應紅雅家里，吳詠昌也覺得甚為不妥，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雖然他們之間清清白白，但總免不了瓜田李下之嫌，現在聽說有這么一個地方，立刻就高興地答應了。第二天一早，應紅雅就陪著吳詠昌來到這間護林員的小屋。小屋雖然已廢棄了，但門窗等還都結實完整，桌椅床鋪等一些簡單的家具還在。經過二人的一番打掃，應紅雅又把從家里帶來的干凈被褥鋪上，一個像樣的小窩就布置成了。由于山上沒有電，應紅雅又找出家里以前用過的煤油燈和煤油爐送了過去。從此以后，每天早上，她都會用背囊背著女兒把做好的飯菜送到小屋里。中午和晚上就由吳詠昌自己在煤油爐上熱著吃。這樣的生活雖然有些艱苦，但吳詠昌已把心思全部用在了創作新的《富春山居圖》上，根本就沒把這些苦當成一回事。可是他的心里卻始終深深地懷著對應紅雅的感激，他覺得他的畫如果得以完成，應紅雅應該有一半的功勞。

轉眼大半年過去了，吳詠昌的創作也已漸入佳境。他一心撲在這幅畫上，早已忘記了山外的歲月，也根本就不知道春節已經來臨。除夕的前一天，應紅雅在外做生意的丈夫汪小田回到了家。應紅雅猶豫再三，最終決定不把吳詠昌的事告訴他。他怕汪小田誤解她和吳詠昌的關系，又怕他貪圖獎金去報告吳詠昌的行蹤。反正汪小田在家也住不了幾天，只要不做對不起他的事，就讓他清靜地過幾天吧。可是話雖這么說，吳詠昌那里卻還得每天去送飯菜。于是應紅雅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趁汪小田還在熟睡，就做好飯菜送到山上，等到汪小田起床，她已經從山上回來給他準備好了早餐。大年初四那天下午，汪小田對應紅雅說，他要去會個朋友，晚上就不回來了。汪小田走后，應紅雅就想到，吳詠昌畢竟是她的客人，大過年的，也不能太冷落了他，于是就準備了幾個好菜，又把吳詠昌請到家里，讓他在異鄉過一個遲到的大年。可是應紅雅卻沒有想到，其實汪小田并沒有去會朋友，而是躲在暗處，眼睜睜地看著應紅雅把吳詠昌請到了家里，又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共進晚餐，不由怒火中燒，還沒等吳詠昌一杯酒喝完，他就怒氣沖沖地一腳踢開家門，對應紅雅喊道：“好啊，我看你這幾天早上鬼鬼祟祟地在做什么，原來藏著個野男人啊！”

吳詠昌見突然闖進個漢子來，汪小田說的方言他又聽不懂，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不由愣在了那里。應紅雅卻什么都明白了，原來她天不亮起床做好飯菜送到山上去,并沒有瞞過汪小田,以致于使他誤會了她和吳詠昌的關系。她趕緊把汪小田拉到一邊說:“你胡說什么呀，人家可是臺灣的大畫家,來這里搞創作的。”

汪小田說：“臺灣來的大畫家？”

應紅雅說：“那當然了。他現在正在創作新的《富春山居圖》呢。”他們這里的地名就是以黃公望的名字命名的，汪小田自然也知道《富春山居圖》的名氣，能夠創作新的《富春山居圖》，那也自然是大畫家了。盡管如此，應紅雅還是帶著汪小田去了山上的那間小屋。看到那一幅幅氣勢恢宏美輪美奐的畫作，他才徹底相信了應紅雅的話。這天晚上，汪小田什么也沒說，第二天一早就下山去了。應紅雅很擔心，怕他去報告警方領獎金。誰知到了中午，汪小田不僅一個人回來了，而且還背來了一大捆電線。他親自動手，把電從家里接到了小屋。由于有了電，吳詠昌的生活就方便了許多。應紅雅高興地說：“你是怎么想到要這么做的？”

汪小田說：“吳老師畫的是我們的家鄉，將來畫作一展出，就等于宣傳了我們的家鄉，我為他做這點事也是應該的。”

又過了大半年，吳詠昌的畫即將完成了。這幅畫凝聚了他一年半的心血，藝術上已達到了很高的境界。這天，應紅雅告訴他一個消息，浙江省博物館正在展出《富春山居圖》，明天是最后一天。原來《富春山居圖》在流傳中被火焚燒成了長短二段，其中的前段，也就是短段又名《剩山圖》，收藏在浙江省博物館。長段又名《無用師券》，收藏在臺北故宮博物館，也就是吳詠昌曾經見到的那幅。當時吳詠昌就是因為見不到畫的前段而深感遺憾，現在有了這個機會，他又怎么肯錯過？應紅雅見吳詠昌一定要去，笑著說：“你現在這個樣子，下山去不怕嚇著別人？”吳詠昌這才留意到，由于一年半沒下山，他的頭發已經很長了，簡直狀如野人，不禁也呵呵笑了起來。

應紅雅自己動手給吳詠昌剪了頭發，又找來一頂棒球帽和一副大墨鏡給他戴上，自認為已不再有人認得出他了，才帶他來到了杭州西湖邊的浙江省博物館。于是吳詠昌終于如愿以償看到了《剩山圖》。參觀以后，準備回去的他們剛走到博物館的門口就被人攔住了。那人把他們請到辦公樓的一個房間，屋里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一見到他們就迎過來微笑著說：“吳詠昌先生，我們已經找了你很長時間了。”既然已經被認出，吳詠昌就摘下帽子和墨鏡，奇怪地說：“你們是怎么認出我的？”

中年漢子說：“哈哈，浙博展出《剩山圖》，人稱畫癡的吳先生又怎么會不來？我們早就在恭候大駕了。”

應紅雅趕緊搶著說：“其實吳老師這些日子一直都在我們那里創作新的《富春山居圖》，哪里都沒去。”

中年漢子說：“別誤會，我們找吳先生，只是要和他商量一件事情。”原來趁著現在海峽兩岸關系的好轉，有人就提議想讓《富春山居圖》的前后半卷來個“圓合”，有關方面就是想請吳詠昌去做做臺灣方面的工作。吳詠昌聽說原來是這么回事，立刻就點頭答應了，說等他的畫一完成，馬上就回去進行這件事。他高興地說：“這可是件大好事啊，能夠使這幅名畫‘圓合展出，正是兩岸人民共同的愿望。”

(責編：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