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暮聊
1初識
白起第一次遇見素問,是在王城腳下的一個小山村里。彼時他因口角被幾個軍士刺傷,奄奄一息。這個倔強的少年一連好幾天不吃飯,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盯著屋頂,默默地發呆。
那一天陽光很好,他的傷勢也無大礙,漸漸能夠下床走動了。素問敲門進來,拉著他的手說:“不如出去走走?”
白起沒有說話,只是跟著她走出去,一直來到小河邊。
素問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陽光灑在她的睫毛上,顫巍巍的,仿佛一只翩飛的蝴蝶。
過了良久,白起才輕聲道:“為什么救我?”
素問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我爹是個郎中,見人命懸一線,哪有不救的道理。”
白起冷笑一聲:“亂世之中,你們又能救得了幾人?”
“能救一個算一個了。”素問聳聳肩,又笑了,“其實我們郎中的能力畢竟是有限的啦,現在天天在打仗,今天救的人,明天也許就戰死了,倒不如做個將軍,千萬人的生死豈不都在一念之間?”
白起沒有說話,他在細細回味著素問所說的每一個字。
“喂,說真的,你是做什么的?”她又問道。
“我也不知道。”白起搖搖頭,“其實做什么又有什么要緊,也許明天我就被抓去充軍了。”
“那你爹娘呢?”
“我娘生我的時候死了,我爹也在戰場上被趙軍殺死了。”白起的語氣波瀾不驚,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素問盯著他看了半晌,又忍不住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白起問道。
“我是笑像你這樣的人怎么會被抓去充軍?“素問說得沒錯,白起個子很高,但是很瘦,皮膚蒼白,清秀得像個書生,一看就是氣血過旺,并非長壽之兆。
白起有些生氣,但沒有發作出來,只是摸了摸后腦勺,沒有說話。
太陽暖暖地曬在臉上,河邊的風吹起層層的波浪,兩個人呆呆地看了好久,素問忽然說:“再過幾天我就要成親了。”
“嗯?”白起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也是個郎中。”素問撿起一塊小石頭丟到河里,“可我不喜歡他。”
白起有些胡涂了,心想你跟我說這些做什么,不過他忍了忍,沒有說出口。
“不知道為什么,我有時特別想離開這里,隨便去哪里都行。”素問說話的時候沒有看他,所以也不知道她是在跟他訴說,還是只是在自言白話,“其實你說得很對,亂世之中,我們自救不暇,又能救得了幾人?我有時候特別特別想,能有一個人帶著我,殺出這個亂世。”
白起呆住了。他不明白為什么從這樣一個學醫的女孩子口中,會說出這個“殺”字。
太陽漸漸落下去了,河邊起了風,微微有些涼。素問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轉頭笑道
“你別介意,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著很快就要成親了,找個人說幾句知心話而已。”
“我……不會告訴別人的。”白起有些不自然。
“傻瓜!”素問輕輕戳了一下他的額頭,轉身跑了。白起急忙跟在她身后,聽見風中隱隱傳來她低低的啜泣。
2偶遇
光陰流轉,日月變遷。無人能夠預料命運之手最終指向哪里。
白起再一次見到素問是在丞相范雎為他踐行的晚宴上。素問沒有看準,他不但被征召入伍,還因驍勇善戰屢破強敵被晉升為大良造。只因秦國地處偏僻,雖經商鞅變法實力大增,卻仍面臨東方六國的威脅,不得不韜光養晦,暫時答應和東北方的強國趙國聯合,派秦王最小的女兒小幽公主前往趙國為質,而趙國亦指名要求此時聲名鵲起的白起親自護送前往,目的無非是進一步牽制秦國。
晚宴雖是在丞相府舉行,秦王卻也到場相送。酒至半酣,左庶長王齙忽然提出要見一見丞相新納的小妾,范雎當然沒有不允之理,醉眼蒙眬的白起看著素問從內室款款走出,兩眼不由得呆了。
剛人行伍的時候,白起也曾偷偷溜出軍營去過那個小村幾次,卻再也沒有見到素問,他想她大概已經嫁到別的地方去了,心里不免有些空落落,只是戰場命搏,刀刀見紅,實在也不容他有太多精力去思考這些事情。
沒想到他們竟然在這里再次相遇。只是物是人非,已不容他再去細細相詢,他只能依靠猜想來補充這空白的幾年里她坎坷多舛的宿命。
她彈了一首曲子就借口身體不適提前退場了,一群將士免不了又一番舉杯推盞。
那一夜,他醉了。直到轎子的顛簸把他晃醒,他才揉揉眼睛往外看去,不知什么時候他們已經上路了。
一身素白勁裝的小幽公主騎在她的小紅馬上,轉頭向他做了個鬼臉,嗔道:“哪有公主騎馬將軍坐轎的道理?”
他笑笑,足下暗暗運力,一個輕巧的翻身徑直穿過轎簾,穩穩地落在自己的戰馬上,和公主并駕齊驅:
“大好山河,坐在轎子里豈不浪費?”
他們言笑晏晏,仿佛不是為質,而僅僅是去趙國游玩。只是每當夜間宿營的時候,白起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在腦海中刻畫素問的種種遭遇,這漸漸變成了他無法擺脫的夢魘。
然而真正的考驗,還遠遠沒有到來。
自從趙武靈王推行“胡服騎射”的政策之后,趙國西退胡人,北滅中山,軍備實力盛極一時,國中自是少不了名將猛士,他們對白起的赫赫戰功早有耳聞,卻仍是不信眼前這個白凈瘦弱的青年就是傳說中的軍中“殺神”。
因此以馬服君趙奢之子趙括為首的一批年輕將領免不了對其一番刁難。對此,白起只是一笑而過,他無須多說什么,他只知道,打仗不是空口白話,到了戰場,一切立見分曉。
3永別
決戰的時刻比預期的要早。幾年以來,秦國養精蓄銳,先后大破韓軍,攻陷魏國,剿平楚都,強盛的趙國便成為秦王東取天下的最后屏障。
而悄悄從趙國潛回秦國的白起則如出籠猛虎一般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前后十幾戰全殲敵軍數十萬人,成為名副其實的“殺神”,幾乎所有的諸侯國都在埋怨趙王當初為何沒有伺機除掉這個大患。
昭王四十七年,秦派左庶長王齙攻韓,奪取上黨。因懾服于白起的殺名,百姓不愿歸秦,轉而投奔趙國。趙軍駐守長平,派老將廉頗率軍接應。
廉頗堅壁清野,固守不出,王齙與之相持數月,損失慘重。
秦王無奈,只得派范雎用計賄賂趙國權臣,四處散布謠言,說廉頗老矣,早晚歸降,唯有趙括最令人生畏。
趙王早就對廉頗消極抵抗心生怨懟,因而聽信讒言,改任趙括為將。與此同時,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白起一襲黑衣,悄悄潛入了長平城下。
“白將軍?”王齙正在為戰事發愁,猛一見掀開帳篷大步闖入的白起,不由得又驚又喜,慌忙俯身相迎。
“不必客氣。”白起伸手攙住他,“小幽公主怎么樣?”
“將軍不必擔心,在下已經派人將其救出趙都,想來已經在路上了。”
白起點點頭:“那么,現在已經沒有障礙了吧?”
“是的。”王齙猶豫了一下,又道,“可是……”
“嗯?”白起皺了皺眉頭。
“這話末將本不該說,不過將軍氣度非凡,想來也不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看到白起微微露出不耐煩的神情,王齙趕緊道,“就是范丞相賄賂趙臣的時候,還把自己的愛妾送給了他,現在這個人很有可能在趙括手中。”
“愛妾?”白起心中一緊,“你是說……”
“叫素問,是丞相當初從一個家徒四壁的郎中手上買下的,將軍應該見過,那天……”他的話還沒說完,白起面色大變。
“將軍,你……”
“沒什么。”白起定了定神,“這次秦趙傾全國之力以百萬大軍決戰,區區一個女人何足掛齒?還有,為防生變,我雖來此,對外你仍是主將,有敢泄密者斬!”
“是!”王齙嘴上應著,卻隱約覺得白起似乎很在意這個女人。
最后的時刻終于來臨,趙括狂妄自大,竟不顧廉頗留下的堅固壁壘出擊迎敵,白起命前軍佯裝敗退,誘敵深入,埋伏在兩翼的精銳迅速收攏形成合圍。趙括幾次率軍突圍,都被擊退。因糧道被斷,趙軍此時唯有坐以待斃。
一個月以后,饑餓不堪的趙軍開始自相殺食。
聽到這個消息之后,白起坐在營中,手指不安地敲著桌面。
“報!”前方的探子忽然闖入營賬,“報告將軍,趙軍陣前忽然綁出一個女人。”
“什么?”白起慌張之下險些摔倒,他走出營賬,感覺漫天的陽光有些刺眼。
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素問。她全身赤裸地被吊起在趙軍陣前,在她的下面,油鍋沸騰。這是趙括最后的伎倆了——他知道了一切。
“將軍,這……”王齙有些猶豫。
“按兵不動。”白起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幾個字,他知道救不了她。
那一天,暴怒的趙軍將這個無辜女子集體分食了,白起坐在營賬里,一夜未睡。
第二天,失去了最后籌碼的趙軍孤注一擲突圍,白起親率精銳身先士卒,將趙括亂刀分尸,失去主將的四十五萬趙軍降秦。
出人意料的是,白起竟殘忍地將這四十五萬趙軍全部坑殺。沒有人知道為什么,因為沒有人能像他一樣深切地感受到素問那句“殺出這亂世”的無奈。他身為大軍統帥,一念之間可以決定幾十萬人的生死,卻唯獨救不了自己心愛的女子。
如果有來世,再來續這段未曾開始便已經結束的姻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