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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我于故鄉

2011-05-14 16:14:06趙涵漠
讀者 2011年3期

趙涵漠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可見兮,永不能忘。 ——于右任《望大陸》

高秉涵瘦削的手臂中抱著一個泛著青白色光的骨灰壇。他站在村子的西頭,仔細地回憶骨灰主人生前的心愿。

臨終前,那個在臺灣孤零零了大半輩子的老兵囑咐高秉涵,一定要將自己的骨灰送回老家山東菏澤定陶縣,撒在“村西頭一華里處的一棵槐樹下”。

“那塊地就是我的。”老兵驕傲地說。可是當高秉涵從臺灣來到這個小小的村莊時,卻發現根本找不到讓老兵念叨了一輩子的老槐樹。

時間帶走了老兵的生命,也帶走了槐樹。最終,他只得在一群圍觀者懷疑的眼神中,打開骨灰壇,將白色的骨灰撒向一片玉米地:“老哥,你落葉歸根了,安息吧。”

回家,就是天大的事

在臺灣生活長達61年的菏澤人高秉涵清楚地知道,對那些所謂的“外省人”來說,這條通往家鄉的路意味著什么。

“沒有不想家的。”這幾乎是侯愛芝所能講出的最長的句子。這位住在臺北的80多歲的菏澤老人偏癱了,語言能力也喪失了大半,只能終日坐在一把木椅上。“想家……”老人有時會努力地擠出這兩個字,眼里滲出渾濁的淚水。

另一位菏澤同鄉是一個83歲的老兵。他患上了老年癡呆癥,無法出遠門,但兩岸通航后,卻總是念叨著要回老家看看。兒子用輪椅推著他來到機場,當看見即將啟程的老鄉們時,他像個孩子一樣興奮地叫起來:“回家了,我要回家了!”兒子推著他在機場轉了幾圈,又把他抱上了返回臺北的汽車。老人一直幸福地望著窗外,他真的以為自己踏上了歸途。

高秉涵說,對于這些在臺灣生活了大半輩子的老人,回家,就是天大的事。正因為如此,他總是想盡一切辦法幫助同鄉們完成回家的夢想。而許多菏澤同鄉,也安心地將自己人生最后的愿望交到他的手上。

去世的老鄉越來越多,高秉涵背負的囑托也越來越重。自從1992年他帶著第一壇同鄉的骨灰回到山東,至今,已有57壇。

對這個身高175厘米、體重卻只有44公斤的老人來說,這絕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這些骨灰壇由青白色大理石制成,每一個都重達10公斤。為了不出差錯,高秉涵一次最多只能帶4壇。

把骨灰從臺北帶回山東是個極其艱難的過程。這些被密封起來的骨灰壇,常常被誤認為危險品,高秉涵必須通過繁瑣復雜的安檢程序。并且,因為害怕骨灰壇摔碎,他從來不敢托運,總是小心地抱著。

“只要還有一個人要回家,

我就陪著他們一起回去”

在臺灣,200多個從菏澤一路歷經戰火和逃難來到這里的人,組成了“菏澤旅臺同鄉會”。高秉涵因為年齡最小,被推選為會長。

對他來說,會里的每一個同鄉都是他的親人。他堅持每年清明或中秋陪著想要回家的同鄉一道返鄉,“我答應過他們,只要還有一個人要回家,我就陪著他們一起回去。”

說這話的時候,高秉涵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他自己也是一位75歲的老人了。

其實,菏澤只是他生活了13年的地方,如今他在那里已沒有“五服以內的親人”。但因為這些同在異鄉的鄉親,菏澤不僅意味著故鄉,也意味著他身上背負的關于回家的約定。

此岸,曾經像是一生也回不來的地方,但高秉涵和那些一直堅稱自己“旅居臺灣”的老人一樣,從未放棄尋找觸摸故鄉的機會。菏澤同鄉卞永蘭就是其中的一位。20世紀60年代,她取得了阿根廷護照。1982年,她終于找機會回到菏澤。

她的記事簿上密密麻麻地記載著在臺灣的菏澤同鄉對她的請求,有的想要張“老房子的照片”,有的請她去找一找自己失散多年的老母親,有的則請她帶回點家鄉的特產。高秉涵也對她說了個請求:“帶點家鄉的泥土回來吧。”

卞永蘭回到臺北的第二天,菏澤同鄉舉行了一場大聚會。許多人的臉上神情緊張,大家像小學生一樣規矩地坐在一起。

分特產時,人多物少,最終定下“每戶燒餅一個、耿餅3只、山楂和紅棗各5粒”。之后則要分配卞永蘭從菏澤提回來的整整3公斤泥土。因為高秉涵是律師,他被指派執行“分土”。經過激烈的爭論,同鄉們約定必須憑籍貫欄中寫有“菏澤”二字的身份證方可領取,并且“每人一湯匙,不可多得,分土者因責任重大,可分到兩湯匙”。

直到今天,當高秉涵回憶起那天的情景,還記得四周靜得“落下一顆塵土都聽得見”,沒有人說話,甚至沒有人大聲喘氣。他一手拿湯匙舀土,另一只手用筷子小心地將湯匙里冒起的土尖撥平,再倒在一張白紙上。

分到土的人小心翼翼地捧著這一撮灰黃色的泥土,仔細地包好。有一位老先生因為雙手顫抖,還沒等包起紙包,就把土撒在了地上。他坐在地上,一邊撿土,一邊流淚。最后,高秉涵又給他分了一湯匙。

那些手握泥土的同鄉們臉上“又得意又哀傷”的表情,讓高秉涵終生難忘。

這個“分土人”,將一湯匙泥土鎖進了銀行保險箱,而另一匙泥土則被倒進了茶壺,加滿開水,“每次只敢喝一小口,整整用了一個星期才喝完”。

這些帶著“故鄉味兒”的泥土,其實“沒有什么味道”,但高秉涵一邊喝一邊哭,“流出的眼淚比喝進去的泥水還要多許多”。

一刀一刀刻進心里的

故鄉,終究還是變了

當年,逃難路上連綿的戰火奪走了高秉涵大部分的行李,但是,一些東西被幸運地保存下來,直到今天:一張綿紙制成的菏澤縣南華第二小學畢業證書、一張小學時“流星排球隊”的合影,以及“南華第二小學二年級一班”的合影。

這幾乎就是他所能看到的關于故鄉的一切,盡管褪色發黃,卻仍舊珍貴無比。除此之外,故鄉留給他的是大把大把的記憶。當他發現“反攻”無望,便開始拼命地要記住過去的每一個片段,并將家鄉的每一點細節都寫在日記本中:“我家住在小高莊的路南,院子里有棵石榴樹。對門是金鼎叔家,他們家的黑狗很兇……”

他的家鄉,就建筑在無數條細枝末節的記錄之上。他寫下了田里的野草,“白馬尿、節節草、牛舌頭草”,也記下了大豆、麥子、高粱、谷子,至于棉花,則“一黃一白兩種顏色,快下霜的時候開花”。就連家里的小狗也被記錄在冊,“額頭上有一道白線,名叫‘花臉兒”。當然,還有村里的一棵老槐樹、一眼井和村西邊的一座小廟。

“拼命地記,就好像給我家照相一樣,日記本摞在一起足足有半米高。”老人比畫著。這樣的7本日記,被他周圍的菏澤同鄉視為珍寶,每當想家的時候,總會向他借來看看。日記本被來回傳閱,直到被翻得卷了邊兒、掉了頁。

1991年,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淹沒了高家儲藏日記的地下室。日記毀了,但記憶還在。

也正是在那一年,他終于踏上了回鄉的路。

看上去,那里似乎仍是他熟悉的村莊。土地沒有變,節節草沒有變,金黃色的玉米還是被晾曬在那條熟悉的土路上。當高秉涵踏上那條路時,他感到“心臟都快跳出來了,就蹲下來,就哭吧”。

當然,更多的東西發生了變化。那條在年幼的孩子看起來很寬的村路,“今天看來原來這樣窄”。他家的祖屋,如今雖然還長著金瓜和海棠,但居住在其中的已經是一家遠房親戚。他找到了小時候和自己一起捉螢火蟲的玩伴兒“糞叉子”,可是“糞叉子”也老了,“弓著腰,拄著拐杖,走路很慢”。就連棉花的開花時令,也向后延遲了兩個節氣。更何況,這里再沒有他的母親和姐弟了。

這個被他一刀一刀刻進心里的故鄉,終究還是變了。

“這就是內戰在我身上留下

的痕跡,一輩子也去不掉”

高秉涵總是不能忘記那個清晨,他離開了母親,離開了自己的村莊。

那是1948年,山東菏澤正處于國共兩黨的“拉鋸區”。在這塊被反復爭奪的土地上,高秉涵的父親高金錫被槍斃。母親宋書玉告訴兒子:“你的父親是國民黨。”

當國民政府所屬軍隊及地方各級政府開始陸續向長江以南撤退時,宋書玉為了不讓曾經參加過“三青團”的兒子也死于非命,決定將他送到國民政府在南京設立的“流亡學校”。

因為擔心當時只有13歲的兒子分不清方向,母親反復叮囑:“軍帽上有個太陽的是國軍,有個星星的是八路。跟著軍帽上有太陽的走,國軍不回來,你就別回來。”

時隔62年,他還記得自己離開家時,外婆從樹上摘下一顆咧開嘴的石榴塞到他的手里。他坐上馬車,使勁地啃了一口,可是再回頭望時,馬車轉了一個彎,母親的身影消失了,只有飛揚的塵土。

在“流亡學校”度過短暫的時光后,他開始逃難,如同一條小尾巴緊緊跟著國民黨部隊。鞋底磨破了,找塊破布綁一綁繼續走;腳底板上先長了水泡,又長了血泡,最后全部磨破,硌腳的沙石路上,全是血淋淋的腳印……

他常常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直到在一間廢棄書局散落一地的圖書中,揀出了一本《中國分省地圖》。從此之后,每走到一個地方,他就在地圖上畫一個圈,而這些圓圈連在一起,就是一幅逃難的路線圖。

一天傍晚,連續走了兩天的高秉涵終于跟上了正在安營開飯的國軍,炊事員大聲喊:“一人一茶缸粥,別擠,都有份兒。”但他身上只背著一個癟癟的包袱,沒有茶缸,也沒有碗。他連忙跑到附近的野地摘了一張芭蕉葉,打算用來盛粥。

可還沒等他擠到粥鍋旁邊,突然有人大喊:“別吃了,共軍追上來了!”那些士兵舉著還沒喝到嘴里的稀粥,又拼命地向前奔。高秉涵被擠在一群士兵之中,突然他身后的士兵摔倒了,滿茶缸滾燙的稀粥都潑在了他的腿上。

沒有人理會這個在人群中疼得掉眼淚的小孩,就連他自己也顧不上“這點小傷”,只是逃,拼命地逃。這些傷口最終愈合,用了整整3年時間。

“這就是內戰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一輩子也去不掉。”

最終,這個少年用了6個月,穿越6個省份,足足走了2000多里路,擠上了由廈門開往金門的最后一班船。

過了大海,再想回家

可就不容易了

對那些從各個不同港口逃到臺灣的人來說,回家曾是他們最迫切的夢想。然而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沒有等到踏上故土與親人團聚的時刻,其中有一個人甚至直接被高秉涵宣判死刑。

1963年,高秉涵從臺灣國防管理學院法律系畢業,被派往金門任審判員。“金門逃兵”成為他審理的第一個案子。

那個士兵的家就在對岸的廈門,他本是漁民,與偏癱的母親相依為命,一次在給母親抓藥的路上被強拉入伍,來到臺灣。有時天氣晴朗,隔著這樣一條并不寬的海峽,他甚至一眼就能看到家鄉。但看得到,卻回不去。

士兵決定偷渡回家。他偷偷地搞到一個汽車輪胎,趁人不注意時坐輪胎下海,游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時,他到岸了。

沒想到,海水的流向就和歷史一樣,顛簸反復,終點總是難以預料。他游了一整夜,最終卻游回了金門海岸。一個星期后,這個因“回家”而獲罪的士兵就被處以極刑。

高秉涵曾經想過各種辦法聯系母親。1979年,大陸與臺灣之間尚不能直接通信,他委托美國的同學幫忙寄出第一封家書。他不知道該如何填寫地址,便只好寫下“山東菏澤市西北35里處高莊”,收信人則是母親“宋書玉”。

在那封并不長的信中,他這樣寫道:“我之所以要艱難地活下去,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再見我娘一面,我絕不會像大姐秉潔、三姐秉浩一樣,在抗日戰爭爆發時,就生死不明……娘,我會活著回來。”

就在這封信輾轉寄達的一年前,宋書玉逝于吉林遼源,她晚年和小兒子住在一起。說起這些,60多歲的弟弟高秉濤哭得像個孩子:“就差13個月,我母親就能知道她的大兒子去了臺灣,沒有死。”

弟弟告訴高秉涵,對一輩子盼著兒子回家的老母親來說,兒子是年夜飯時桌上的一副碗筷,她總要為他夾一塊肉、夾一口菜;兒子還是一件他小時候穿過的棉褂,一直被媽媽藏在枕頭下面,從菏澤一路向北帶到遼源,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分鐘。

另一半骨灰,

一定要回到菏澤

曾有一段時間,高秉涵絕望地認為,“就算兩岸開放,對我來說也沒有意義,我和媽媽一個地上一個地下,永遠也見不到了。”

但在他心中還有與母親同等重要的念想。有時,他不知道該如何向兒女解釋,菏澤,這個被叫做故鄉的地方,對自己和同鄉們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他反復地講述一些故事,年輕的孩子們會不耐煩地打斷他,“爸爸,不用再講了,那些故事我們簡直都背得下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可以回到家為父母掃墓,看看田里生長的豆子和玉米。那些一路經歷著無數生死訣別到達臺灣的人,正在老去、死亡。往年,他組織的回鄉團里總有幾十個團友,而今年,卻只剩3人。

他已為自己安排好,“如果我死了,骨灰一半留在臺灣陪太太;另一半,一定要回到菏澤。”想著想著,老人不由得微笑了一下,“等我回去的時候,一定有整排老鄉在下面列隊歡迎我呢。”

(鄭曉曉摘自《看天下》2010年第30期,李 晨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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