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指飛灰，啼血曇云

陶杰

美國總統杜魯門在廣島原子彈爆炸18年后，接受了康奈爾大學歷史系博士研究生史諾曼的訪問。史諾曼在約好的密蘇里州杜魯門的家鄉獨立鎮杜魯門圖書館等候，杜魯門遲到了幾分鐘。他穿一件藍白條的上裝，這一年他已經79歲，行動有點遲緩。

年輕的博士研究生向杜魯門說明來意，告訴前總統他想寫一篇關于總統決策心理的論文，特別想請教他當時怎樣決定在廣島投擲原子彈。1945年8月6日，一顆原子彈改變了世界，從此現代國際關系學的所有教科書，都以1945年開卷，正如世界現代史，以1789年法國大革命這一年開卷。

比如中東阿拉伯各國的國界劃分，1945年這一條分水嶺很重要，因為代表了西方對歷史和時間的詮釋霸權；對于上一代中國人，1840年的鴉片戰爭是民族屈辱史的開始；對于香港人，1842年《南京條約》割讓香港，香港從此“開埠”，這一年是香港人歷史記憶的集體胎記；1949年則又是當代中國人的歷史嶺界，這一年“新中國”誕生。但是像格林尼治標準時間一樣，全世界更多地記住了1945年，因為一個美國總統在這一年，決定用一種非凡的手段結束一場世界大戰，摧毀了日本稱霸亞洲之夢，同時也結束了縱橫四海的英帝國時代。某種程度上，世界現代史是由杜魯門一手塑造的，這就是強大的、赤裸裸的權力。

史諾曼一心以為，投擲原子彈是杜魯門畢生最重大的決定，他一定有許多感想。哪知語音剛落，杜魯門慈祥地笑笑，搖搖頭，揮一揮手，說：“那說不上是什么重大的決定，甚至那根本不是一個決定。”

史諾曼呆住了，他以為耳朵聽錯了。1945年8月6日，是主宰和分割世界的一刻，在這一天，杜魯門有如上帝。投擲原子彈這么重大的決定，怎么會一點也不放在心上？

“原子彈不算什么，那只是一顆大一點的炸彈。”杜魯門告訴眼前的年輕學者，“那不是一個什么超凡的決定，因為我早已經警告過日本。我勸日本快投降，不然就會遭受毀滅性打擊，我得不到答復。他們早知道后果的，然后真的發生了。”

“那么丘吉爾呢？事前他知道多少？”史諾曼問。

“他想知道的，他都知道了；他不想知道的，我也沒有告訴他。”

杜魯門說，投擲原子彈不是一個令他畢生難忘的決定，出兵朝鮮才是。為什么？因為日本當初偷襲珍珠港，向美國不宣而戰，美國被迫參與太平洋戰爭，只沖繩島一役與日軍對壘，美軍陣亡1.2萬人，日軍戰死10萬。如果不投擲原子彈，美日在日本本土決戰，估計美軍會傷亡100萬。把所有的前因后果和數字加起來，杜魯門建立了一個方程式：日本不宣而戰在先，我投擲原子彈勿謂言之不預；為了拯救美軍百萬生靈，投擲原子彈進行警告和打擊。況且，1940年德軍空襲倫敦，倫敦平民被炸死1.2萬人，丘吉爾派空軍轟炸漢堡和德累斯頓，炸死德國平民30萬。

杜魯門沒有心理壓力，也沒有感到是什么特別重大的決定。1945年，杜魯門把人類歷史的舊章節一手撕掉，就像一個老師叫小學生抄書，他翻開了8月6日這一天，叫它重新開始。

（謝中摘自《南風窗》2010年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