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之境

〔英〕斯蒂芬·柯勒律治

懂得平靜的生活幾乎唾手可得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盡管很少有人渴望它。

親愛的安東尼：

年輕人積極向上、不斷換工作是件很自然的事情。他心懷對生活強烈的喜悅之情，這種感覺始終激蕩著他，理想雄心引導著他前進。太陽永遠會再次升起，輝煌漫長的日子在等待著他，可以讓他去主導這個世界，去播種崇高的辛勞，收獲豐美的成果，載著莊稼凱旋。

我記得當初我也“懷著歡樂的23歲舞動的心”，那時倒霉的日子似乎還很遙遠，我都懷疑自己是否會變老，更不相信有朝一日會死亡！可是，安東尼，在那些激動人心的青春歲月里，在暫時遇到巨大的生活波折的時候，我還會感覺到那種悄悄向我彌漫來的放松的甜蜜之夢，以及最終的偉大報酬：心靈的平靜。

當你的激情隨著中年生活的克制和平靜而發生變化，那時也許某些難以企及的希望和朝氣蓬勃的少年時期不可一世的雄心，逐漸被不怎么高遠的追求和更容易得手的目標所取代，你也許會想念這所安靜的屋子，這是你老祖父在他人生最后的歲月住過的地方。在這里，每個角落似乎都讓人想到“平靜就在家”這句話表達的幸福。

蕓蕓眾生都把目光瞄準如何獲取財富，卻很少有人努力去獲得心靈的寧靜。但是，安東尼，心靈的寧靜絕對更值得追求，而且也更容易求得。

有人辛苦多年為追求財富而戰斗，也許卻永遠也得不到，擺在他面前的只有順應失敗。

有人只渴望滿足感所帶來的安逸以及幸福的寧靜之道，希望帶著吉利的微風走完人生的航程，把他那美好的航船開進渴望已久的安全的港灣。

懂得平靜的生活幾乎唾手可得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盡管很少有人渴望它。

安東尼，要養成堅持讀書的習慣，我在以前的信中向你指出過，在精挑細選的圖書室寂靜的書架上，有著無盡的供人享受的園地。

如果你很早就養成這一幸福的習慣，等于給自己以后的歲月準備了一筆財富。因為你心里會逐漸累積起一份長長的書單，當你到成年有閑暇時，會知道閱讀這些著作能讓你有種陶醉的感覺。

安東尼，我此刻坐在自己心愛的書房里給你寫信，自豪地坐在這把椅子上，這是卡萊爾（蘇格蘭散文家和歷史學家）在切尼羅（位于英國切爾西，卡萊爾曾在這里的一座安妮女王時期的別墅住過）生活時用過多年的椅子，旁邊放著約翰遜編的那部偉大詞典的第一版。在我旁邊可以旋轉的書架上，所有那些一流的大師陪伴在我周圍。他們雖然已經死了，但仍然可以講話。

在那個暗淡的角落，那只高大的老鐘在“滴答滴答”地敲擊著分分秒秒，把它們從無限的未來拉過來，又添加到無限的過去。當我獨自一人時，房間里一片寂靜，像一個老朋友靜悄悄地、溫柔地、親切地警示我時間在飛逝。

我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外面簡樸的花園、草坪、池塘，蘇格蘭雷鳥邁著大腳四處奔走，傲慢的鴿子踮著腳趾在徘徊。我還會不時地看到一只翠鳥蹲在小閘門上——水就是從那里注入池塘的，發出安靜的“咕咕”聲。整個白天什么也聽不見，可是一到晚上，萬籟俱寂時分，流水的聲音卻偷偷地從我臥室的窗戶鉆進來。

當太陽升起時，我總是踏上從書房的花園門伸出來的小石板路，坐在向南的靠背長椅上，看著小鳥開心地鳴叫一整天。如果我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有時一只知更鳥會漸漸向我靠攏過來，最后帶著令人賞心悅目的勇氣飛過來，蹲在我的膝蓋上，抬起黑亮的眼睛打量著我，像我傭人的大兒子那樣充滿自信。

在英格蘭，我們可以享受到四季的變化，這里很少有熱帶地區的那種單調，即使在隆冬季節，園子里那些冬眠的樹木似乎也在傳遞著一種奇妙的信息，讓人覺得春天正從南方趕來。“冬天在曠野中休眠，它的笑臉上帶著一種春天的夢幻。”觀察氣候的變化，記錄下溫度的變化，放好盆子接從屋檐上流下的雨水，飼養六箱蜜蜂，這些園中瑣事占去短暫冬天的全部日子。這不禁讓我好同情倫敦的居民，他們除了頭頂的煙囪和腳下的人行道這些枯燥的風景外，沒有其他東西可以觀賞。而且，他們的白天根本不能叫白天，那不過是幾個時辰污濁的黃昏而已。

再來看看室內，除了那幾千冊書我可以瀏覽、徜徉其中，星期天還能聽到鐘聲齊鳴；有時，用發動機從井里抽水時，不是發動不起來就是井水干枯，管子里注滿空氣，這會平添一種淡淡的興奮感；有時，我們的電燈突然熄滅，花園里那間設備房馬上就能發電，電燈會明亮如故。

所以，即便在隆冬季節，住在鄉間，在遇到意外時我們同樣可以自得其樂、自力更生，無需受公共水電供應系統的影響。

一年四季，安享怡然自得的園子里的村舍的安靜生活，可以給一個容易滿足的人帶來無盡的快樂。

因此，安東尼，我希望你牢記，沒有比這更好的命運了：讓你盡早步入一個遠離傾軋和紛爭的世界，讓你在鄉村寓舍變幻不盡的美麗中找到安寧。

不幸中的幸運是，我不知道還能有多少次，可以看著春天光臨，注視著在大雪逝去之前初雪被揚棄。但是，我卻滿心感謝每一場雪，仿佛那就是我看到的最后一場雪。當然，如果那樣的話，我就永遠不能給你寫信了。聽我的，安東尼，作為人生的最后歸宿，如果你能享受到周圍環境的安靜和內心的安寧，沒有什么比這個更幸福的了。莎士比亞曾在一段對話中告訴我們：“良知的安穩”會帶給我們“一種高于一切世俗榮耀的寧靜”。我知道，你不會做出任何動搖“良知安穩”的事情，因此，我想在這封信結束時叮嚀你，親愛的安東尼，請祈禱，此生你會獲得“高于一切世俗榮耀的寧靜”。這樣，當人生最后的大限來臨，在習以為常的地方，你對一切都失去了任何新奇感，當你進入萬物寂滅的絕對寧靜之境時，就不會感到恐懼。

你敬愛的老祖父

（鄭輝摘自華夏出版社《幸福16書》一書，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