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懷宇
景懷宇:北京聯合大學師范學院藝術設計系講師
在《漢語詞典》里,“空白”的基本意思被解釋為“空著的地方;沒有填滿的部分”。在美術作品中,空白指畫面中未被描繪之處。從字面上看,“空白”的概念似乎非常簡單。然而,在進一步挖掘“空白”之內涵的過程中,人們會發現,它蘊含著另一層面上的廣闊、無垠、博大和精深。
“空白” 在中國繪畫和古典詩學中是一個古老的美學概念。就“空白”的表層含義而言,不同藝術領域里的理論家有不同認知。在書畫中,“空白”原指書畫作品材料(如絹、紙)不著筆墨之處。中國書畫家所言的“空白”,是指中國畫的構圖,也就是何處著墨,何處留白。宋代馬遠的《獨釣寒江雪》(圖1),是空白運用的經典之例:在一幅尺寸不大的冊頁上,畫家具體描繪的不過是一葉小舟,一個專注垂釣的漁翁,以及舟下幾筆線條而已,水的部分則完全空著沒有畫,魚竿直指“空白”。正是這種大膽留白,把柳宗元詩中空靈、靜寂的意境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空白”不僅使江天寥廓之感躍然卷上,同時也更加傳神地突出了漁翁的形象,水天不分、上下一片蒼茫烘托出了舟中人之孤獨、寂寞和冷清。

圖1 馬遠《獨釣寒江雪》局部
傳統書論認為,書法是由黑、白架構的藝術,墨出形,白藏象。清代書法家鄧石如在書論中提出“疏處可使走馬,密處不使透風”,這“疏”的極致就是“空白”,“密”的極致則為“黑”,因之“計白以當黑,奇趣乃出”,書法的韻致就蘊藏在無墨的“白”之中。唐代書法家懷素開狂草之先河,其代表作《自敘帖》通篇為狂草,筆筆中鋒,如錐劃沙(見圖2)。此作筆畫雖不粗壯,卻滲透出內在的張力,“字”與“白”渾然一體,水乳交融,仿佛一道道劍光劈開那萬匹綾羅,剛中見柔,柔中見剛。其間白與黑的關系可謂太極之陰陽,相生相克,缺一則失去均衡。

圖2 懷素《自敘帖》局部
“空白”在詩詞方面,指的是“不著一字”,即非詞語明確提到之物,如清代文學家劉熙載所云“無一語及于事實,而言外無窮”,他還認為“律詩之妙,全在無字處”。同時代的畫家戴熙則說:“畫在有筆墨處,畫之妙在無筆墨處”。中國的詩論家與畫論家可謂英雄所見略同。在音樂與戲曲中,“空白”既代表了不言之情、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同時也代表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高超技巧和高深的意境。清代戲曲理論家李調元欣賞“文章妙處,俱在虛空”;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評論盛唐詩歌,“墨氣所射,四表無窮,無字處皆其意”?!翱瞻住笔恰盁o象”中的“有象”,“無形”中的“有形”,“空白”中包含著藝術美的極致。
在中國傳統的文學藝術與繪畫領域,“空白”的藝術魅力已經發展到了至高的境界。中國古代文藝理論家對“空白”的認知也達到了高度的統一,“空白”的深層內涵都直指古代哲學的“空相”,其本質即為宇宙萬物之終極本體——“空無”。“空白”與“靜”、“虛”、“靈”、“無”關聯密切,蘇東坡的詩中有“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物”,這能“納萬物”和“了群動”的“空”、“靜”也正是空白的藝術魅力之所在。
東西方對“空白”的文化解讀并不相同。西方人一直以來崇尚理性的思維與科學的方法,在藝術創作中則注重深入分析細致刻畫,通過體面的塑造、光和色的變化、調子的應用來制造完整的畫面效果。按照西方的傳統繪畫標準,沒有任何形象和色彩的空白屬于“未完成的部分”,因為西方人更重視“可見形態”的存在。宗白華先生在談中西繪畫差異時說:“西洋傳統的油畫填沒畫底,不留空白,畫面上動蕩的光和氣氛仍是物理的目睹的實質,而中國畫上畫家用心所在,正在無筆墨處,無筆墨處卻是飄渺天倪,化工的境界。”
“空白”一詞作為術語在西方文論中的提出還是現代的事情。20世紀60年代,波蘭美學家羅曼·英伽登(Roman Inganden)把“空白”概念首次引入西方藝術理論。70年代,德國著名的接受美學家沃爾夫岡·伊澤爾(Wolfgang Iser)相繼推出《文本的召喚結構》、《潛在的讀者》和《審美過程研究——閱讀活動:審美響應理論》等著作,并創造性地將“空白”概念發展成為一種系統的理論。20世紀80至90年代,法國新小說家阿蘭·羅伯-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在總結新小說創作實踐時提出了頗具革命意義的“空白說”。格里耶說:“空白”是造就文學生命運動和生命活力的源泉。新小說是一種“空白”的“會聚場”,小說寫作正是“從空白到空白才構成敘事的”。
西方當代文論家開始認識到“空白”對文學藝術的重要性,但對“空白”的研究主要建立在對敘述文體研究的基礎之上,例如小說。英伽登指出:藝術作品是一種“意向性的客體”,它既不同于山水樹木等“真實客體”,也不同于獨立存在于個人頭腦中的“理想客體”。其最大特征就在于它的“圖式結構”中包含有若干“不確定性的點”。“每一部不論何種類型的藝術作品都有獨特的性質,……它在自身之內包含有明顯特性的‘空白’,即各種不確定的領域”。伊澤爾在英伽登之后從分析文學語言的特征著手,進一步論證了“空白”是文學作品的基本結構。在他看來,文學文本語言與非文學文本語言的區別在于,它包含了許多“不確定性”和“空白”。因此,文學文本語言才成為一種具有審美價值的表現性語言,文學文本也才成為一種“召喚結構”。他提出:文學作品的意義與審美潛能蘊藏在空白之中。在提供足夠的理解信息的前提下,一部作品包含的空白越多,審美價值越高,并且越能激發和調動讀者閱讀和參與創造的積極性。
總之,東西方對“空白”的研究,從出發點到結論都有所不同。中國的“空白”依然是中國式的,它是一個無限的、模糊的哲學觀念,而西方對“空白”的研究是一種具體的、清晰的技術概念,二者既有些聯系,但也存在一些區別。
“中國畫的空白在畫的整個意境上并不是真空,乃是宇宙靈氣往來,生命流動之處。……這無畫處的空白正是老、莊宇宙觀中的‘虛無’。它是萬象的源泉、萬動的根本?!弊诎兹A先生在《美學漫步》中指出了中國畫空白藝術的哲學淵源。
“空”是老子哲學中重要的觀點,空意味著空間、空意味著廣闊、空意味著不可窮盡。陶器因“空”成就了它自身功能上的價值,建筑因“空”才具有了作為房屋的實用功能。老子講“知白守黑”,莊子也講“虛實生白”,沒有虛空的存在,則無萬物之生長,也無生命之活躍。這種宇宙觀表現在藝術創作中,就要求虛實結合、虛實相生,這樣才能真實地反映有生命的客觀世界,表現在作品當中就是繪寫中畫面要適當地留有空白?!盁o極生太極,太極生兩儀……”,“無”為“有”之開端,“無”乃“道”之本源。老莊哲學認為,“道”是宇宙之根本,而“道”則直接呈現為“無”,它既是無形的、不可捉摸的,又是真實存在的。宇宙間的一切,天地之象、自然之物、日月之精都蘊藏、孕育在這“空無”之中。老莊學說深刻影響了中國古代美學傳統,在古代美學家看來,這超乎行跡的“空無”或“空白”既是宇宙萬物之本體,更是藝術美之本源。
虛實變化是中國藝術表達中最常見的矛盾,中國的藝術門類無不追求一種虛實相生、有無相隨的藝術境界。清初畫家笪重光在《畫筌》中說:“空本難圖,實景清而空景現。神無可繪,真景逼而神景生。位置相戾,有畫處多屬贅疣,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本褪钦f,畫家應在實處講求法度,精盡刻畫,而在虛處講求神理,付之神韻。這是畫家“法”與“理”的相得益彰,因此達到“形神兼備”的藝術效果。這妙境正在這無畫的虛無處,此處所言的“虛無”即為“空白”,這正是中國畫“高妙”之所在。正如奧地利畫家蔡特爾·弗里德里希所說的:“中國傳統繪畫是傳統哲學的組成部分。不能想象一個不通老子、莊子,不悟禪理的人能入中國繪畫的宮殿。獨特的哲學思考和精湛的筆墨技巧構成了中國傳統繪畫的基石,缺一不可?!?/p>
“空白”既無形態,也無邊界;“空白”不可觸摸,卻可感知?!翱瞻住痹诳梢娕c不可見、物質與精神、內在與外在之間不斷營造著全新的關系?!翱瞻住奔仁情_放的、充滿可能性的空間,又是觀者可以參與的、可以進行主觀解釋的空間。中國繪畫的本質是“啟示性”的,它給欣賞者提供的是一種通過“無”到達“無限”的道路或方式。所以中國繪畫重視的不是對外部世界做精雕細刻的描摹,而主要是通過內心感悟,去把握宇宙和自然生生不滅的“道”。
藝術相通,除繪畫外,書法、詩歌、音樂以及戲曲、園林中也都追求空白之美感。中國書法中有“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計白當黑,其趣乃出?!痹谠姼柚杏绕渲v究一種“文章妙處,俱在虛空”的美妙境界;音樂中也有“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天籟之音。“無”中生“有”,可謂其妙無窮。
1.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北京三聯書店2009年。
2.陳侗、楊令飛:《羅伯-格里耶作品選集》,湖南美術出版社1998年。
3.陸揚:《二十世紀西方美學經典文本》(第二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年。
4.W·伊澤爾:《審美過程研究——閱讀活動:審美響應理論》,霍桂恒、李寶彥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8年。
5.《百子全書》,岳麓書社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