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鏈的風波

丁東

當今世界，元首外交日趨頻繁。不論是中國元首出訪，或外國元首來訪，夫人陪同頗為常見。但在“文革”以前，中國國家領導人偕夫人參加外交活動并不多。毛澤東一生只訪問過兩次蘇聯，江青不曾以夫人身份同行。劉少奇擔任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以后，曾在1963年出訪印度尼西亞、緬甸、柬埔寨等東南亞國家，王光美以夫人身份同行，引人注目。出行穿什么服裝，戴不戴首飾，曾頗費思量。王光美在上海寫信向宋慶齡請教，請她從服裝、禮儀上給予指導，當時宋慶齡身體不適，回了一封信，寫滿了注意事項，讓秘書到錦江飯店來看王光美，一條一條地說。她想得很細，禮服白天穿白的，晚上穿黑的；參觀的時候可以穿便鞋，正式宴會要穿有一點跟的鞋，等等。

鄧穎超也參與了意見。據當時參與訪問的中國駐印尼大使黃鎮的夫人朱霖回憶：“王光美同志要隨少奇同志出訪東南亞，有人提出，是否到故宮給她借點首飾，還有人提出，最好到上海去制裝。鄧大姐語重心長地說：‘五四運動后，中國婦女走出廚房，反對當花瓶，要求自由解放，參加反帝反封建斗爭。今天全國解放，男女平等，生活也逐漸好了，我們的女同志打扮一下，穿戴得好一點，我也不反對。但是，我們國家還很窮，我們又是國家領導人夫人，有代表性，全國人民的眼睛都在看我們。我們一定要注意樸素大方，對內不能說脫離群眾；對外，我們只要具有社會主義中國的風格，人家自然會尊重。我們做衣服，北京有很好的裁縫嘛，為什么非要到上海？說到首飾，我們在這方面怎么能比得過資產階級和皇親貴族呢？有同志就問大姐，說：‘我們沒有真首飾，戴假的行嗎？大姐說：‘我們不能那么做，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假的。但如果我們去故宮借高級首飾和人家比首飾，我們是革命者，把自己放到什么位置上去了？對內對外，影響都不會好！”

周恩來當時在黨內位列劉少奇之后，但鄧穎超是建黨初期入黨的老革命，資歷比王光美深得多。估計她考慮了鄧穎超的意見，沒有到故宮借首飾。

但王光美出訪還是戴了一條項鏈。當時，緬甸領導人吳奈溫想和長期進行武裝斗爭的緬共領導人會面，秘商和解問題，請中共領導牽線搭橋。為了避開記者，于是安排劉少奇夫婦前往額布里海濱，幾方秘密會面。在海濱游泳時，項鏈出了問題。在黃崢執筆的《王光美訪談錄》里，王光美是這樣回憶的：“其實我自己沒有項鏈，也不喜歡戴。這條項鏈是外交部禮賓司為我向外貿部門借的。他們覺得夫人在國外要戴點東西，不能太素。那天戴上這條項鏈，在海里一活動就松了。我感覺松了趕緊用手抓住，但珠子還是散了。奈溫一見就下令他的手下找，派他的衛隊下水撈摸，我們怎么攔也攔不住，結果當然是沒有撈到。奈溫看我的項鏈壞了，一定要送我一條新的，說是紅寶石項鏈。我當然是不想收，推辭了半天。奈溫說：‘我知道你們共產黨不收禮，但你這條項鏈上的珍珠是掉在我們緬甸的海里，我必須賠還你。而且，紅寶石是我國的光榮。我只好收下了。為了對奈溫的盛意表示感謝，在當晚出席宴會時，我戴了他送的這條項鏈。這個在紀錄片里也放出來了。這條項鏈我就戴了這么一次，回國就上交外交部了，現在陳列在中國革命博物館。”

劉少奇孩子多，他家經濟條件并不像老百姓想象的那樣寬裕。王光美沒有項鏈，在當時并不奇怪。就是工資收入相對寬裕的史良，留下的首飾不也是假的居多嗎。

項鏈的故事并沒有到此為止，更大的風波還在后頭。

1966年，“文革”爆發，王光美在劉少奇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6月、7月間，擔任了清華大學工作組成員。江青在此前已經出任中央“文革”小組第一副組長。8月初，中共召開八屆十一中全會，毛澤東炮打司令部，劉少奇失勢。

12月28日，江青在部分大專院校革命師生座談會上，再次提出了項鏈問題。她說：“王光美去印尼之前找過我，當時我在上海生病。她說她要戴項鏈，做帶花的衣服。我說：‘你是個大國主席夫人，多做幾件衣服倒可以，但你是共產黨員，不能戴項鏈。因為這件事，她好幾夜沒睡好，事后答應了。說：‘我接受你的意見，不戴項鏈了。結果這次一看電影，她又戴了，她騙我。電影為什么不放到清華去演一下。劉志堅同志，八一制片廠有片子沒有？到清華去放放，那是一株大毒草。你們要揪王光美回來，我支持。”

江青的說法，王光美認為不符合事實：“江青當時并沒有勸我不要戴項鏈，而是說不要戴別針。”

但當時江青權傾一方。她一發話，有人馬上把劉少奇訪問東南亞的影片調出來，拿到許多單位放映，聲討批判。

王光美擔任工作組成員期間受沖擊的清華大學學生蒯大富，這時已經是清華井岡山兵團司令。他向周恩來等領導人要求，讓王光美到清華大學接受批判。這件事當時得到中央批準，批斗大會定在1967年4月10召開。

據時任中央“文革”辦事組組長的王廣宇回憶：“就在這個會召開前兩三天的一個深夜，中央‘文革小組碰頭會剛剛開完，江青把中央‘文革小組成員王力、關鋒叫到釣魚臺11樓她的住處。不一會兒，王力和關鋒回到16樓辦事組住地，把我叫到小會議室，向我布置一項緊急任務，并要我立即執行——而這時已經是午夜了。”

王廣宇還說：“關鋒向我交代說：聽說，‘最近幾天，清華要召開批斗王光美的大會，清華的造反派學生要在批斗會上給王光美戴什么木制的一串項鏈，這樣不太好，要講政策嘛！你現在馬上去清華大學井岡山兵團總部傳達我們的意見：王光美前幾年出國訪問時，不是穿著漂亮服裝嗎？為什么不可以叫她穿上出國時穿的旗袍，戴上草帽和珍珠項鏈參加批斗會呢？這正好還她以本來面目！你去傳達這個意見，盡量說服他們不要給她戴木頭制的項鏈，叫王光美穿上出國時的那套行頭參加批斗會。關鋒強調：‘跟他們傳達這個意見時，不要說這是誰的意見，我們只是給他們提出建議，叫他們以自己的名義提出來。關鋒接著說，這件事不能叫蒯大富來辦，他不大聽招呼，辦事也不牢靠。他對王力說，清華井岡山勤務組的潘某某，這個女青年很注意掌握政策，辦事又認真負責，通過她向井岡山總部提出來比較好。王力點頭。關鋒對我說：‘你馬上就去清華找小潘，這件事要注意保密。”

王廣宇又說：“關鋒急如星火，叫我馬上去清華，這時已經是凌晨兩點左右了。我只能照辦，立即要車去了清華。找到幾個學生，讓他們把我帶到井岡山總部辦公室，又由辦公室值班的同學到女生宿舍找來了小潘，我告訴她有緊急事對她講。小潘把我帶到另一個小辦公室，我原原本本地向她傳達了關鋒的話，但我沒說關鋒的名字，當時也沒有別人在場。小潘認識我，知道我是中央‘文革辦事組的。她一再向我解釋：他們總部并沒有主張給王光美戴木制項鏈，他們是把乒乓球串起來做成‘項鏈，這并不重，不會傷著她。我再三叮囑她向總部勤務組提出讓王光美穿出國服裝問題，千萬不要說這是中央‘文革的意見，就以她個人的名義提出。小潘表示一定照辦，并答應保密。第二天上午，小潘給我打來電話，她說井岡山兵團總部同意了她的提議，但王光美的衣服在她家里，怎么才能取出來呢？我去問關鋒，關鋒說王光美家里的東西需要周總理批準才能取，他讓小潘直接去請示周總理。”

就在當天晚上，周總理和中央“文革”小組成員在人民大會堂安徽廳開會，接見某省兩派代表。會前，周總理和部分中央“文革”小組成員已經先到，在安徽廳旁邊的休息室等候開會。事先王廣宇與小潘約好，叫她當晚到人民大會堂找周總理。小潘按時到后，王廣宇叫辦事組會務組的周占凱把小潘帶到休息廳。

小潘到休息室找到周總理，提出要在清華大學開的批斗會上給王光美穿出國的服裝和配飾，當然也說了幾條理由，如群眾的要求，不算武斗，“還她本來面目”之類。周總理開始時不贊成這么做，認為用這種方式讓她參加批斗會不好。小潘一再申明這是群眾的“要求”，堅持要給王光美穿出國的衣服。在場的中央“文革”小組成員紛紛表示支持這個“要求”，周總理無奈，只好同意讓小潘等人去王光美家取她出國穿的衣服和行頭。周總理最后說：“你們一定要堅持給她穿，能給她穿上就穿吧！”

江青還指使新聞電影制片廠派人去現場拍攝批斗王光美等人的新聞紀錄片。同時，在批斗會那天江青還要她身邊的工作人員去看看。辦事組只好派車把她的警衛員、護士和服務員等四五個人送到清華去看熱鬧。王廣宇隨著江青工作人員一起去了清華，也想看看給王光美穿出國服裝落實的情況。

王廣宇等人到達清華時，批斗大會已經開始，30多萬人的會場他們這些人也進不去，只能在會場后邊的空場看了一會兒。果然，王光美出場時，兩個紅衛兵扭著她的雙臂，她穿著緊身的旗袍，戴著洋草帽，掛著乒乓球做的項鏈，并被強迫做“噴氣式”接受群眾批斗。

江青沒去參加批斗會，可在當天晚上就迫不及待地在釣魚臺17樓放映廳看了現場紀錄片。

這次批斗會對王光美的人格污辱，是現代文明史上野蠻而荒唐一頁，國際影響十分惡劣。江青不喜歡項鏈是她個人的愛好，但她對王光美在國外訪問時的裝束產生反感，應當說是一種女性之間嫉妒心理作祟，并且趁著瘋狂的年代惡性發酵。當然，極左的思潮對整個民族審美心理的長期誤導，也不可小視。考古成果表明，人類佩戴項鏈始于史前社會，所以項鏈既非資產階級的專利，也不為其他階級專屬，它只是人類愛美之心的一種體現方式。半個多世紀以前，國家主席夫人佩戴項鏈，與“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國內文化氛圍形成了不小的心理落差，有了江青的幕后煽動，處在革命狂熱中的青年人對王光美實施人身羞辱，才不會遇到多大的阻力。特殊年代的社會心理和黨內斗爭糾結在一起，釀成這么大的風波，實在令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