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二作品

自己

看鏡中的自己，一次比一次陌生

恰如時間中的時間，愈是打量，愈是空虛混沌

實際上我對自己一無所知

實際上我什么也不曾真正擁有

我也從來沒有看清過自己的模樣

我多少次在道途中迷失，多少次違背內心

當一切從頭再來

我又成為另一個陌生的自我

我對自身缺乏感情，內心從未溫存

從一開始，我就被我忽略和傷害得太深

我曾追悔莫及，痛苦萬狀

而我時常失去，這更令我憂傷

直到最后理解，并原諒了一切

我卻成為了我唯一的秘密

等待詩人

聽說將要路過一位詩人

我和老陳早早就在路口守候

我們瘋瘋癲癲

唱一支誰也聽不懂的歌

為什么等待；詩人姓甚名誰

這個我們也不得而知

老陳說有個詩人將打這里經過

我就和他一塊兒來等待了

天氣冷得要命

看樣子就要下雪

我們一個勁兒東張西望

又時不時面面相覷

整整一個下午

大路上沒有一個人經過

天空已經開始飄雪

詩人不會來了；我早就知道

又等了好一陣子

誰也沒提回家

雪下得更大

我和老陳都快哭了

流浪漢

流浪漢住在垃圾房里

裹著棉被呼呼大睡

他有一頭長發

一半已經花白

他很少在白天出動

他總是遠離人群

他一直沉默不語

他獨自在角落里黯然神傷

他從哪里來

他是否愛過或被愛過

什么原因讓他自我放逐

是誰令他如此心灰意冷

他有一雙修長的手

他的目光像街頭藝人一樣落魄和絕望

他已將人間春秋看透

他的內心多么冰冷荒蕪

終點

終點何其遙遠。我親筆描繪的沿途風景

漸漸地，已經被我忘卻大半

一切似已表明：我追尋的那條道路

今生已無法到達。長路漫漫

心永無歸宿，亦一無所戀

已然注定的結局不可改寫

所有努力不過是對命運徒勞的反抗

沿著通往終點的路標，無論哪時哪地

總是同樣灰色的天空，覆蓋同樣灰色的人群

或許終點只是一個幌子

并不存在那唯一的一條道路

一切悲哀終究源自于我們的臆想——

在虛設的正前方，總以為

再堅持一下，指日便可抵達

九月的落日

九月的落日，勾勒出破碎的圓環

異鄉人空洞的微笑，凝固在

交通信號燈由綠變紅的那一瞬間

我永遠不能明白，那些令人心碎的美

到底消逝在了何處；戀人們驚心動魄的愛情

最后又是以怎樣的方式終結

當夜幕降臨，刮來一陣來自世界盡頭的風

在天黑之前，水手們務必啟航

屆時，輪船朝著天空駛去，駛向下一個彼岸

雪 地

雪地冒著寒氣。我和他

（那天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縮著脖子，坐在一輛枚紅色的雪佛蘭里

我們在等待又一場雪的降落

你能想見，那多么安靜

多么安靜，可以覺察到時間流淌的聲音

我猜想，彼時他正懷揣心事

（那一整天，我對著他一個勁兒琢磨）

我多么渴望他能跟我說說

然而那樁心事，成為我心頭永久的惦記

那輛雪佛蘭早已報廢

他早已不知所蹤

（無論剩余多少時間，也將再不可能出現）

唯獨我還記得那最終沒有降落的雪

那時間淙淙流淌而過的聲音

河 流

河流在隱秘的群山間無聲淌流

所有河流注入同一片江湖

匯成時光的深淵。在一切開始之前

我已陷入對河流無法割舍的依戀

我曾整日望著河流發呆，也曾順流而下

追隨一條河流奔走。我想象

河流盡頭是一片桔紅的天空

某人在那里等候與我相逢

更多時候，我希望河流能夠停留

聽我訴說衷腸，看見我的哀愁

河流奔流不息。那是同一條河流

那從未是同一條河流

一如多年以來佇立岸上的我

那是同一個我，那再不是同一個我

一切都在變心。河流越來越決裂

我也越來越冷漠，直至喪失最后的溫柔

已是一天之終結，已是一年之終結

我還雙唇緊閉，河流還不肯回頭

河流的累累創傷從未愈合

我的無盡的絕望里從未出現希望

河流從不如我般膚淺地哭泣

河流淚流成河

河流擁有全部我所渴望的隱忍品質

河流是我夢想的自己的樣子

當一切還未開始，當一切已經結束

河流未曾察覺到我對它無法割舍的依戀

河流還在隱秘的群山間無聲淌流

直到所有河流注入同一片江湖

匯成時光的深淵

一男二女，三個朋友，在秋天

的一個午后當面談論我

“她五官最迷人的部分是眼睛

當她沉溺于某事，神情最為專注動人

至于她的詩歌，似乎寫得太過于流暢

她給初次見面的人以傲慢無禮的印象”

“較之傲慢無禮，她的心不在焉

更令人討厭。她對什么都喪失熱情

就連對待你們男人，也是在心里

將你們嘲笑又嘲笑，嫌棄又嫌棄”

“不過她曾經喜歡過一個三流藝術家

并且差點同人家遠走高飛

那家伙——依我拙見——實在平庸得要命

她卻為他，嗐，偷著痛哭了好幾場！”

最迷人的事物

最迷人的事物，如果非要描述

是那些被歲月棄置，被星辰遺忘

但它們一直存在，直到成為飽經風霜的永恒

或者需要歷經漫長的等待，就算跋山涉水

最后也無法接近的幻象。

最迷人的事物其實是這樣

它隱身于曲折而又庸常的生活中

引領我們為之歡欣、翹首企盼

直至愈陷愈深，終被卷入深不見底的漩渦

寫 作

寫作并不是唯一的途徑

然而對我來說，卻是最好的方式

我什么都寫：破敗的碉堡，沉默的巖石

一張帶著傳奇色彩的面孔

所有引人入勝的故事

唯獨我不忍心用最純潔的語詞

描寫他們骯臟腐爛的靈魂

月光

這是第五個夜晚

我又喝下兩瓶啤酒，獨自坐著發呆

我什么都沒想；不會再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我冥思苦想

打量我所置身的房間，簡陋得不像為一個年輕女孩所擁有

我唯一的伴侶

是一盞有著流蘇帽檐的藍色臺燈

一無所有并不令我恐懼

默默無聞也不使我沮喪

我用更強烈的孤獨對抗孤獨

更深重的空虛填充空虛

我有一個世界，構筑在無人攀爬的懸崖

我有一片綠地，隱匿于荒涼蒼茫的絕域

今夜只剩下寂靜，我得以傾聽石頭歌唱

今夜我擁有一無際涯的月光，

灑在一無際涯的海面上

就是這樣

漫長的等待連接下一個更為漫長的等待

同樣的悲劇終將上演，同樣的錯誤還會再犯

如果一切能夠從頭再來

我是說，回到最初那樣

我們依然還會作出同樣的選擇，全然忘記

我們往后將遭受怎樣的苦難和屈辱

我們當中，又走了一個

我們當中又走了一個。眾人七手八腳

將他清洗干凈；換上新衣，蓋好棉被，釘入棺槨

下葬回來的第一頓晚餐

我們發現桌上空了一個座位

我們還要搶收玉米和水稻

在連綿的秋雨到來之前

至于那些小人兒，跳完皮筋跳房子

捉罷泥鰍又捉蝦

從早到晚，我們每一個人都忙得顧不上喘氣

我們要到很久以后才意識到

在某個陰晴不定的下午

他悄無聲息回來，在家中翻箱倒柜

尋找某樣他需要的東西

我們全都意識到了：他就在這里，在我們身邊

我們殷勤款待，端茶倒水

又呼兒喚女前來相見

然而他已經離去。所有響動戛然而止

陽光又從云隙間灑下光輝，重新照亮庭院

他就這樣將我們棄絕塵世

想到這回終于徹底失去了他

連同小孩兒在內，所有的人開始失聲痛哭

符二 女，1982年6月生二云南宣威，寫作小說、詩歌，著有長篇小說《聽說你來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