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鄉長祝海濤明天要帶頭扒自家的祖墳。
這消息使翰林村的人既震驚又震怒。孫子扒爺爺的墳,不遭天打五雷轟就要背時走霉運,這種忤逆不孝的勾當,自湖廣填川以來,祝氏家族還是頭一次發生。蘇阿婆說,這孩子莫不是腦殼進水了吧,他爺爺祝光亮的墳,是花大價錢請章陰陽親點的真龍穴,這些年,如不是光亮哥暗中保佑,他祝海濤能當上鄉長嗎,再說海濤的弟弟路生娃,去年又考上了北京大學。全家人正走紅運的時候,他怎么敢扒祖墳呢,難道不打算過日子了?
聽了蘇阿婆跑風漏氣的話,祝新漢扯著破鑼嗓子也插上了嘴,他說,扒吧,扒吧,扒一座少一座。依我看那些躺在咱肥田沃土中的外地亡人,早該請出去了。
朗朗蟬和青蛙的鳴叫聲,從柳浪及秧田中破空襲來,余暉中,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全都把目光鎖定在祝三爺細長的影子上。
祝詩儒祝三爺既是飽讀詩書的學究,又是祝氏家族的族長。三爺教過書、當過秘書和部門領導,雖然現在退休回翰林村養老,然縣里若有什么重大文化活動,主辦單位都要事先征求三爺的意見,并把他請到現場奉為上賓。在翰林村,三爺可是出了名的百事通,不管人們遇到什么疑難怪事,只要求到他門下,就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祝三爺見眾人把目光都盯向他,扔掉煙頭走上溪橋,長出一口氣才慢條斯理說話。他說,海濤這小子的腦袋沒進水,自古忠孝不能兩全,他家的祖墳要扒,我們所有人的祖墳都要扒。向家壩水電站是國家工程,只有搶先把躺在棺材里的地下移民請出施工區,才能將我們這些住在房子里的地上移民順利移到外地。海濤是一鄉之長,他不帶頭扒自家的祖墳,你們會乖乖搬家嗎?
聽了三爺的話,眾人心中全都飄起一層陰影,原以為國家在我們的地盤上修電站,所有人都會沾光發財,誰知盼來盼去最后的結局,竟是要我們連同在這片風水寶地中,躺了無數代的老祖宗們挪位搬家。望著自家新修的樓房,想著即將遷往的滇西陌生地,蘇阿婆和祝新漢等人眼中都溢出了滾燙的淚水。
要我搬家,除非賠償我一百萬現金,否則我就學鄰縣的移民,組織大批人去堵公路、攔車輛,直到他們答應我的要求為止。說話者名叫祝大奎,是蘇阿婆的獨生兒子,這家伙五大三粗脾氣暴躁,平時最愛湊熱鬧。他聽祝三爺說要搬家,站起身扔塊石頭到河對岸,揚著脖子一個勁直嚷。
大奎,你必須聽三爺招呼,你爹死得早,你小子千萬不能給老娘惹禍喲。
蘇阿婆舉著鐮刀,走到兒子身邊教訓幾句,又在其赤裸的臂膀上不輕不重打一巴掌,然后才嘮嘮叨叨回家。祝大奎見沒人附和他的意見神情顯得有些沮喪,他上前遞一支紅河牌香煙給三爺,自我解嘲笑幾聲說,三爺,你看到的太陽和月亮比我多,你是吃過墨水并見過世面的人,搬不搬家,到時我全聽你老人家的吩咐。
祝詩儒把香煙橫在鼻子邊嗅兩下,大咧咧讓祝大奎打燃火機點著,他深吸幾口煙,長長噴出一串煙子,轉身看著祝大奎和顏問道:假如三峽公司賠你一百萬,這錢你打算怎么用?祝大奎不知三爺這話是何意思,他低頭沉思一會老老實實說,拿三十萬買房,二十萬買車,剩下五十萬給兒子存進銀行。三爺點點頭笑瞇瞇進一步問,五十萬夠不夠你兒子一輩子用?祝大奎吸兩口煙一本正經回道,如果小雜種聽話,不賭不嫖不走私販毒,五十萬完全夠他一輩子的開銷了。三爺丟掉煙頭,看一眼溪橋旁邊的石牌坊,及歇山斗拱建筑的祠堂繼續問:你兒子把錢用完了,你孫子呢,你打算留點什么給他,他一輩子的開銷又怎么辦?祝大奎沒想到三爺會這樣問話,他紅臉木木站著,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
祝三爺踱著方步,拍拍大奎的肩膀,再環顧一眼眾人然后感慨地說,大家都是祝枝山的后人,先祖祝榮公從湖廣遷移到這里的時候,隨身只帶了幾塊老祖宗的骨頭,以及一塊祝枝山親筆書寫的匾額。在人地兩生的異鄉,祝榮公為什么能白手起家,發揚光大祝氏家族,翰林村以前為什么出翰林、進士,現在出北大、清華生?這其中的奧妙是啥,各位只要把這個問題想明白,以后不管搬不搬家,不管搬到哪里,我敢說,你們的子孫后代保證財源滾滾興旺發達。
祝新漢摳著腦袋細想一陣,愁眉苦臉說,三哥,這個問題太深奧,我想不明白,你別賣關子了,干脆直接告訴我們吧。
祝詩儒學著堂弟祝新漢的模樣摳幾下腦袋,故作高深說,這個問題確實深奧,我也沒徹底弄明白。不過別急,反正離搬家還有一段時間,大伙就慢慢動腦筋想吧。
2
鄉長祝海濤帶頭扒掉自家祖墳后,鄉里及縣里的干部也陸續把祖宗的遺骸,從翰林村遷到了淹沒線及施工區以外。看縣里正式貼出了遷墳告示,并強行推平了幾座擋在進場路口,過期不遷的墳塋。翰林村的人,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和痛苦抉擇,慢慢將遷墳納入了議事日程。
按照風俗,遷墳必須請道士先生和陰陽先生普行周天大醮,給當方土地,四值功曹辦交涉。因為破穴后如果不及時將靈氣和亡人的魂魄定住,子孫們就要倒大霉。面對眾多的墳塋及昂貴的遷墳費用,年輕人的想法與老年人的觀念突然針鋒相對、尖銳得不可調和。
以祝大奎、祝中游為首的一伙青年人認為,都啥年代了,還信那些騙人的鬼話。大江截流后,灶神土地們自身都難保,哪有功夫管我們。再說,我們下步搬出去后就不歸他們管了,憑什么還繼續供養及懼怕那幾尊泥菩薩。經過商量,年輕人一致決定遷墳時既不請陰陽和道士,而且只搬遷父母親及爺爺奶奶的墳。至于曾祖高祖們的土堆堆,他們管不了那么多,其理由為,首先那是祝家眾人的祖墳,不是自己的主要責任和義務,其次,沒精力與經濟,誰承頭誰就貼本,上面每座墳墓只補助伍佰元搬遷費,而今淹沒區以外,每個墓穴最低也要五千元,加上新購壽枋、搬運及請陰陽道士先生等等費用,搬一座墳,至少也得花一萬五千元。現在是高科技信息時代,誰撫育我,我就認誰,先祖們的功勞雖大,但畢竟時過境遷和我隔得遠,我們心里記得他們就是了,沒必要在外人面前著相和作秀。
蘇阿婆和祝新漢一幫老年人氣得發昏,照這樣下去,要不了幾代,我們這批老骨頭也要成孤魂野鬼。既無人記起,逢時過節也沒人燒香祭拜。果真如此,祝氏家族的輝煌歷史,以及光榮傳統豈不灰飛煙滅,從此斷送在我們這代人手里了嗎?
祝新漢和兒子祝中游吵了兩天架,他說祝中游,你娃不要以為有幾個臭錢就翹尾巴忘本,如不是歷祖歷宗暗中保佑,你的財運有那么順嗎?總之新找的墓穴,一定要請陰陽先生接上翰林村的龍脈地氣,這樣我們就沒和老祖宗失去聯系。今后不管走到哪里,子孫們同樣發財,同樣當官。祝中游夾著黑油油的皮包,打開轎車門鉆進駕駛室,搖下車窗玻璃探出頭說,爸,都啥年代了,你還這樣迷信。過兩年江水淹上來后,那些地脈龍神、土地老者還有灶神菩薩們早就下崗失業了,他們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哪有閑心管我們。再說,祝家的祖墳那么多,我一個人搬得完嗎,那是眾人的祖宗,憑啥要我承頭。
祝新漢聽兒子說出這番橫話,氣得直捶胸口,他指著祝中游的三菱轎車憤憤罵幾句,賭氣扔下鋤頭出門去了。沿著嘩嘩流淌的溝渠,經過蘇阿婆家時,祝新漢聽祝大奎也在和老娘吵架。祝大奎說,我堅決不請陰陽先生,與其把血汗錢拿給那些騙子,還不如拿來給你老買幾件壽衣。蘇阿婆拍桌摔凳,聲嘶力竭吼道,你敢不動香燭、不做法事就挖墳,老娘立即喝農藥死給你看。不為自己作想,也該為子孫考慮吧。老娘累死累活圖啥,圖的就是兒孫平安代代興旺,你小子真忘本了。
祝新漢走上地壩叫聲大嫂,說我們給這些犟驢說不清,看來得去找三哥,如果他出面都鎮不住這幫年輕人,那祝家的氣數真就盡了。二人嘮叨著來到祝三爺家,還沒進屋就碰見了三爺的小兒媳楚雪琴。楚雪琴的丈夫去年因救落水兒童犧牲了,女兒祝筱琳在外讀大學,目前就她和公公住在翰林村。她告訴蘇阿婆,說她公公一早就出去了,至于干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敢問。
經過祠堂時,祝新漢突然發現三哥祝詩儒捧著茶杯,正站在“蜀水湘山承俎豆,玉屏金帶卜流長”的對聯下發呆。他的身旁圍了十來個老者老太婆,看情形,這些人也是來求三爺的。祝詩儒撫著堂屋中的楠木楹柱,默默望著房梁上的翹檐斗拱,以及大堂上的匾額、詔誥、癡癡站了好半天才說話。他說現在每個人都把目光放在自家父母及爺爺奶奶的墳墓搬遷上,都把精力花在每棵樹、每平方房屋的賠償價上。大家想過這樣的問題沒有,遷走父母的墳,能不能遷走他們的魂,如果不能,那勞神費力豈不空忙活。再說,就算學外地移民去圍攻政府和三峽公司,多爭取到幾萬甚至幾十萬賠償,這些錢夠幾代人用,用完了,又到哪里去找?
三哥,那依你的意思該咋辦呢?
祝新漢聽祝詩儒說得在理,趕緊上前插話,他是個急性子,最不喜歡別人賣關子。祝詩儒看一眼堂弟,喝口茶繼續說道,河里有水溝里才有水,我們的祖先從江西遷往湖廣,又從湖廣遷往江濱,數百年來,祝氏家族為什么代代興盛,這其中的原因和奧妙,就是每次移民搬遷時,先祖們寧愿丟下家產也不丟掉祖先的魂。魂是什么,是精神與文化,是傳統和風俗,只要祖宗的魂在,不管搬到哪里,我們的運氣就在,我們的家族就不會衰落,就能在遙遠陌生的地方,重新復制一個翰林村。
蘇阿婆聽得一頭霧水,她分開眾人走到祝詩儒身邊說,三爺,你就別講大道理了,具體點該怎么做,只要你發話,我們大家都響應。
對,我們都聽三爺的號召,誰敢陽奉陰違,按族規處理。
老人們群情激奮,全都嚷著叫三爺拿出具體方案。祝詩儒看火候差不多了,于是走到院壩中高聲說,我們是名人之后,大家以后說話做事必須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子孫。既不能唆使子女們鬧事,又不要為丁點物質利益,與前來掛鉤聯系的移民干部爭吵糾纏。家園失去了我們還可重建,但靈魂和精神失去了,我們就永遠找不回來。我們不爭表面的物質和利益,但必須爭屬于我們的文化和精神。
說到文化和精神,三爺眼眶中漸漸涌出了淚花,他知道這個話題祝新漢和蘇阿婆雖聽不懂,但在場其他人卻能融會貫通。因為他們都是退休干部,都受過高等教育,他們的子女都在縣、市要害部門工作,只要現在把自己的思想及時灌輸給他們,相信大家會支持自己的意愿和想法。
三爺的態度很堅決,他建議:五代以內的墳,可以由各家自行搬遷,五代以上的墳,由全族出資統一搬遷。這些墳墓的主人,大多是以前的翰林和進士,他們既是我們的共同祖宗,又是祝氏家族的根。我們不僅要把這些根搬到遷移地原樣修復,而且還得把祠堂和牌坊一齊搬走,因為這是我們的魂。
哇,三爺,你是不是腦殼出問題了,十幾座墳搬到外地,人家會給你那么多墓地嗎,帶著死人骨頭上路,多不吉利。再說,祠堂和牌坊那么笨重,你怎么搬得走,那東西是文物,不是我們說搬就能搬的。
祝三爺聽完退休干部祝康安的話,久久沒發言,他十分后悔剛才說那種話,那是自己的底牌,必須條件成熟后才能亮,現在人心不齊,過早暴露目標,也許會辦不成事。然而話已出口,再大的難題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祝康安見三爺不發話,干咳兩聲繼續說,精神的東西重要,但物質的東西更重要。下步搬出去后,我們人地兩生,全都是斷奶的嬰兒,現在不多爭取賠償以后誰管我們。而今是八零后及九零后那幫小子的天下,他們根本不管你什么魂,對祠堂、牌坊之類的東西壓根就不感興趣。再說,現在只準生一個孩子,誰都不知自己下面還能延續幾代人。所以我覺得大家應該更新觀念,搶抓機遇,不要把老祖宗那些陳年舊事,以及破壇爛罐視為金元寶。能賣就賣,不能賣的就分給大家。
祝康安的話,完全打亂了祝詩儒的計劃。三爺怎么也沒料到,平時言聽計從的祝康安關鍵時刻竟會和自己唱反調。他望著一臉驚惶的族人,耳聽大家尖酸刻薄的風涼話,一時亂了方寸,竟忘了繼續給大家闡述自己的理由。
3
幾天后,在三爺的耐心勸說下,祝大奎終于與母親達成一致意見,開始搬遷自家祖墳。
章陰陽的弟子李陰陽近段時間很受人尊敬,生意好得令人眼紅。由于給達官貴人遷墳時,對方派專車接送,并安排在高檔賓館吃住;由于鄉長祝海濤酒醉后曾開玩笑說,李先生和他一樣,也是移民干部,他祝海濤負責領導地上移民,李先生則負責管轄地下移民。于是幾天功夫,李陰陽就身價倍漲,不僅把遷墳、新點龍穴、補交地契等法事搞成一條龍服務,而且還大肆漲價。但凡態度不恭敬、不用小車接送、不包賓館者,一律拒絕為其服務。
經過報名、排號、預交酬金及多次專車迎請,李陰陽終于在淹沒區外給祝大奎的父親,親點了一處藏風聚水的墓穴。在眾人的簇擁和奉承下,李陰陽明星般走到舊墓前,磨蹭了好半天才焚香作法。蘇阿婆聽李陰陽匆匆念幾句咒語,草草潑幾下水飯就令人挖墳,有些不放心。破穴遷墳是大事,如果手續沒齊全功夫不到位,無意中得罪了亡人和土地爺,后輩人就要倒大霉。為了子孫平安,蘇阿婆毅然掏出個大紅包遞給李陰陽,求他多花點時間和精力,多給各路神仙交涉幾句,千萬不要留下后遺癥什么的。
李陰陽見蘇阿婆懷疑自己的法術,心里有些不高興。他接過紅包,重新點燃一串紙錢,口里念念有詞,揮著桃木劍在墳上使勁敲打幾下,猛然提高聲音喊道:黃道之日,百無禁忌,破土遷墳,大吉大利,起喲…….
隨著喊聲,祝大奎及其他幫忙者的鋤頭已雨點般落到了墳上,蘇阿婆兩眼一眨不眨,緊盯著眾人的鋤頭和墳墓。丈夫死時,她還不到三十歲,三十多年來,自己含辛茹苦操持家務養育兒子。這其中,不管遇到天大的困難,不管遭受何種打擊和屈辱,她都默默忍受頑強生存,從沒向任何人低頭訴苦,從沒在任何場合示弱乞憐。今天面對丈夫完好無損的靈柩,面對三十多年的離愁別緒,蘇阿婆再也忍不住了。她不等眾人把靈柩抬出土炕,就縱身跳入墓中,撫著白森森的棺木放聲痛哭起來:
他爹呀,國家修電站,你我都得搬家,今天的事,你千萬不要怪罪到子孫頭上啊……
蘇阿婆涕淚交加,悲傷得令在場每個人喉嚨發堵鼻子發酸。望著棺木中嚇人的骨骸,人們倒吸冷氣唏噓連聲。聯想百年之后,自己也是這般駭人的模樣,大家的心里都非常不是滋味。三爺看小伙子們縮頭縮尾不敢動手抬骨架,放下茶杯戴上膠手套,第一個下炕掀掉棺木,毫不猶豫就干起了活。他說死人有啥好怕,怕的是生前不為后人作想,死后被后人敲著骨頭臭罵。
由于每家遷墳三爺都要到場指揮和鼓動,因而一個多月時間,翰林村的墳墓除幾座老墳外,其余全都順利遷了出去。看一座座豪華雄峙的石墳,轉瞬間變成一張張仰天哭泣的大嘴,看推土機和挖掘機轟轟開進翰林村,幾天功夫就把秀麗清純的平疇沃野,搞得阡陌縱橫傷痕累累,祝三爺的心情非常難過。作為一名有責任感的知識分子,最大的傷痛莫過于眼睜睜看著家園的喪失,及其文化的消亡。如果翰林村和其他村一樣,是個尋常普通村落也還罷了,可偏偏這里鐘靈毓秀人文蔚起,以前出過影響和引領本地及外地文化的名人,現在也有諸多名牌大學生在全國各地讀書。如果翰林村座落在其他地方,也許事情還有商量余地,可它偏偏地處向家壩水電站施工區進場路的必經地段,這個問題可真讓三爺及掛鉤聯系的移民干部們犯難。
祝詩儒在政府及其部門工作過,他知道移民政策,曉得舍小家顧大家的重要性及道理。從《祝氏家譜》中,他完全能夠領略到老祖們從江西遷湖廣,又從湖廣遷移到這里的艱辛歷程與不屈性格;完全能夠體諒他們痛失家園時,那種撕心裂肺的慘痛。在明、清政府的高壓政策及毫無移民補償費的境況下,老祖們為什么能在異鄉白手起家,既把祝氏家族堅韌自強、勤勞樸實的精神傳承光大,又完善和創造了自己的文化體系。
而今,為了支持國家西部大開發,我們又將面臨老祖們同樣的遷移命運。遷到滇西后,那里的水土適不適合我們生存,祝氏家族會不會被無情的歲月淘汰?
三爺認為,祝氏家族的靈魂,集中滲透和凝積在翰林、進士墓、祠堂及村口的三架貞節石碑坊上。這靈魂,穿透滄桑風雨,已經形成了本家族、本地方獨特的文化風情和某種精神象征。正因為有深厚的文化底蘊,以及獨特精神的支撐,祝氏家族背井離鄉后,才能拓開蠻荒與貧瘠,在遙遠而陌生的地方,為后人撐起綠蔭,創建出桃花源似的翰林村。本次遷移,只有把自己的根和魂一同帶走,祝氏家族才能在滇西繼往開來,重現翰林村的風采。他相信,只要根和魂同在,只要有一方凈土,只要子孫們每天能看見祠堂、石牌坊和翰林、進士墓,他們就一定能頑強生存,不斷傳承和發揚翰林村的光榮傳統及優秀文化。
想法雖好,但實施起來難度卻大。首先,搬遷以上圖騰,需要雄厚的資金和各級各部門的支持配合。其次,家族里的人要統一思想無私為后人作奉獻。前段時間的摸底調查中,祝三爺雖做通了大部分族人的思想工作,但一說錢,人們都異口同聲叫苦。更令人氣憤的是,以祝康安為首的少部分人竟然想趁搬遷之機大撈一把,他們既準備與三峽公司及當地政府談條件,又打算把祠堂及牌坊上的木雕、石雕作品賣給文物販子。
面對重重阻撓和巨大困難,祝詩儒也曾起過退讓的念頭。他的大兒子在省城工作,他本人的戶口在縣城不屬搬遷移民,雖然小兒媳楚雪琴和孫女祝筱琳是搬遷對象,然兩年后一旦筱琳大學畢業參加工作,楚雪琴完全可以進城依附女兒生活。從自家的情況看,遷往滇西的可能性不大,自己根本沒必要為眾人咸吃蘿卜淡操心,與其勞神費力受誤解,還不如把一切看破、放下,瀟瀟灑灑過幾年清凈日子。
打消念頭后,祝詩儒整天除了吃飯睡覺看書練字外,其余時間就閑云野鶴四處漫游。族人招呼他他禮貌回答,村里人鬧家庭糾紛,他也耐心幫忙調解。然而當大家遇到移民搬遷方面的難題找上門時,他就退避三舍,能躲則躲,實在躲不過,隨便打幾個哈哈,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趕緊找借口溜掉。
盡管三爺表面上裝出一副老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的模樣,但暗地中他的整個心思,幾乎一刻也沒離開保護和傳承家族文化這個問題。這段時間,他總是夢見些既陌生又親切的人,他們不是用慈祥的面孔與自己對視,就是用堅強的語氣鼓勵他挺身而出勇擔重任,千方百計將祝氏家族的優秀品格和文化風情發揚光大。
五百年定有仁者生,湖廣填川時,先祖祝榮公面對重重阻力及內憂外患,不計個人得失,不怕傾家蕩產,毅然擔起振興家族的重任。而今為了支持國家建設,祝氏家族又將面臨一次興衰成敗的考驗。我能像祝榮公那樣,在滇西重建一個翰林村嗎,我有沒有勇氣和能力擔起這個重任?
思來想去,祝詩儒最后決定一路辛勞行到底,萬般艱險不回頭。他要振興祝氏家族,絕不允許祝康安等人,變賣和糟蹋祖宗遺留的文化遺產。
4
實物指標調查復核工作組進村后,每戶人家的精力都放在自身利益上,根本沒誰在意山崗上那幾座孤零零的祖墳,以及村口飽經滄桑的牌坊和祠堂。
工作組由鄉長祝海濤帶隊,成員有三峽公司、中南勘察設計院、縣鄉各部門抽調的專職干部。此外,縣內凡與翰林村沾親帶故的行政、事業人員也各自掛上移民任務,以實際行動著力踐行縣委提出的“親情移民”號召。
祝海濤的掛鉤對象是祝康安,他知道幺叔心胸狹窄,愛玩小把戲。為防其關鍵時刻使絆子,進村第一天,祝海濤就是提著茶葉和好煙好酒上門拉關系:
幺叔在家嗎,侄兒海濤看你來了。
祝康安喜出望外,鄉長大人親自上門,那是多大的榮耀,這既說明我在他們眼中算個人物,也證明他們對我有些忌憚:
哎呀,海濤啊,都是一家人怎么還提東西,這不見外了嗎?
二人寒暄一陣,祝海濤就把話題轉入了工作任務中,他說根據向家壩水電站的建設進程。半年后,翰林村將整體遷移到滇西定縣。為使每位移民搬遷前如數領到補償費,工作組這次要逐人逐戶核定移民對象,逐家逐畝丈量房屋、水田和耕地,逐顆登記果樹、林木及經濟作物。這是一項復雜而且涉及每戶人家利益的工作,他希望幺叔站在時代的高度,拿出以前干工作的熱情,幫助工作組順利完成調查任務。
祝康安雙手捧著腮幫,耐心聽完海濤的話,起身給對方續上茶水,再遞過一支煙,把左腳放在板凳上,裝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問:海濤呀,前段時間你說賠償,現在又說補償,這賠償和補償究竟有啥區別?祝海濤聽幺叔這么問話,心里暗暗吃驚,對方果然不是盞省油的燈,看來今天不把他的思想疙瘩疏通,以后的工作很可能就打不開局面。
關于賠償和補償的區別,祝海濤的解釋是這樣的:賠償是全額,補償是差額。向家壩水電站是國家工程,其庫區內的人們,每人都有支援國家建設的義務,都要為電站建設作出犧牲。根據國家移民政策,結合本地實際,以后三峽公司兌現給庫區移民的資金,一律稱為補償費……
祝海濤的話滔滔不絕,講到興奮處,竟比起了手勢,其語氣和姿態完全給在臺上作報告差不多。祝康安有些不耐煩,趁對方喝茶之機,他趕快插話說,海濤呀,我怎么越聽越糊涂呢,向家壩電站雖是國家工程,但三峽公司始終是盈利的吧。一個公司怎能代表國家,他們做生意發電賺錢,憑什么要我們這些百姓做犧牲。我想不通,俗話說惹著癩子賠好人,總之,你們不加倍賠償我們的損失,寧愿坐牢也不搬家。
祝海濤畢竟是鄉長,幺叔這番話不管是正面和側面都不好解釋,既不能壓制更不能讓其思想蔓延,怎么辦呢,唯一的辦法只有避重就輕,先繞開搬家的敏感話題。
接下來的談話中,祝海濤和祝康安都各自回避了搬家的話題,二人起先談家族歷史、談祝枝山親筆手書的“儒風東漸”牌匾。說到翰林村純樸的民風時,祝康安突然來了精神,他走進臥房拿出一瓶五糧液,硬要海濤陪他喝兩杯。祝康安說海濤呀,你知道翰林村從古至今為何沒人坐牢,沒人當娼妓和小姐嗎,那全是《祝氏家規》和貞節牌坊的功勞。如果沒有這兩樣東西的約束和威懾,翰林村早就亂套了,不但省級文明村評不上,你這個鄉長恐怕也不好當吧。
順著幺叔的話題,祝海濤趕緊見縫插針,他從祝氏家族的幾次大遷移史,說到先祖祝榮公顧全大局,勇挑重擔的美德,從翰林公祝松林、進士爺祝梅村的奇聞異事,說到翰林村純樸風情及獨特文化對全鄉、全縣的深遠影響。趁祝康安神魂飄之機,祝海濤話鋒一轉又回到了本次移民搬遷上,他說既然時代選擇了我輩,我們就要挺身而出繼承和發揚先祖們的愛國精神,千萬不能因一己之私而壞了名節,成為祝氏家族的第一名罪人。幺叔既領著財政退休工資,又是長輩,沒理由不支持工作,不響應縣委的號召。
祝康安沒想到侄子繞來繞去,最后竟把自己繞進了圈子。他表面雖拍著胸口說一定支持工作,絕不給祖宗丟臉,暗地中卻與祝新漢的兒子祝中游悄悄商量對策。祝康安叫祝中游趁大家把精力全放在自家財產登記之機,趕緊掘開翰林、進士墓,把里面值錢的東西藏起來,然后設法嫁禍給工程隊或祝三爺。只要祝詩儒沒臉在翰林村呆,他祝康安就能順利當上族長,只有他當族長,才能把祠堂及石牌坊變成錢。
祝中游是個體建筑老板,祝康安在任時,曾發包幾大宗建筑工程給他做。在幺叔那里,祝中游既找到不少錢,又學到了很多暗箱操作的新鮮知識。在他心中幺叔的話就是圣旨,只要他發話,什么事他都不推遲。去年,一個文物販子找到祝中游,希望他能說動祝三爺,把祠堂及牌坊整體高價賣給他。祝中游雖然知道這兩樣東西是家族瑰寶,但卻經不住對方高額報酬的誘惑。他三番五次找三爺商量,盡管每次都被罵得狗血淋頭,但他卻一直沒死心。幺叔祝康安的意外加盟,使矛盾重重的祝中游力量倍增,為了子孫們的生活過得富麗堂皇,他決心按幺叔的計謀行事。槍響麻雀飛,樹倒猢猻散,搬出去后,大家能不能住在一起,還有沒有現在的家族觀念,誰都說不準。老祖宗的東西是大家的,先下手為強,各人撈到各人得,我才不信三爺那番鬼話呢。
調查工作起先進行得很順利,看工作隊員們早出晚歸風雨無阻,既被炎炎烈日曬破了皮,曬黑了臉龐、頸項及雙臂,又被蚊蟲、荊棘折磨得渾身紅腫傷痕累累,翰林村的人十分感動。人心都是肉長的,如果不是為了工作,他們也不會無緣無故頂著烈日瞎折騰。只要復核結果與前次調查數據大體吻合,在三爺的說服動員下,多數人家都在復核及搬遷意愿表上簽了字。祝大奎在祝中游的鼓動下,既不配合調查復核,又拒絕簽字,他時而說水田、耕地及房屋的面積不對頭,時而又說果樹漏登記了幾百棵。看工作人員一次二次,不厭其煩重新給自家丈量和登記,蘇阿婆非常過意不去,自家有些什么底子,她心里最清楚,兒子肯定受了別人挑唆才這樣蠻不講理的。僵持中,蘇阿婆再也忍不住了,她當眾狠打祝大奎兩耳光,將其痛罵一頓,直到兒子乖乖在表上簽字按了手印,她才放下手中的農藥瓶。
祝新漢同樣遇到了類似情況,看祝中游對工作組故意刁難,他起先兩不相幫靜觀事態變化。后來見兒子得寸進尺,竟然誣陷工作隊員趁丈量內室之機偷他夫人的金戒指。氣得掄起鋤頭就要砸祝中游的三菱轎車:祝家祖祖輩輩都沒出敗類,難道你小子敢欺宗叛祖?
看父親滿臉通紅,全身青筋暴脹,祝中游知道他動了真怒,由于害怕老頭子心臟病復發,他不敢再耍橫,像祝大奎那樣乖乖簽完字,然后才一溜煙開車逃出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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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站庫區實物指標調查復核工作結束后,縣、鄉政府都及時公布了三峽公司的補償標準。
對水田、耕地及青苗、果樹的補償價格,翰林村的人,幾乎全都沒什么異議。但對房屋和特大樹的補償價,大家異口同聲都說不公平。公布的項目中,框架結構房屋的補償價為,每平方米七百三十元,居各類房屋之首,其次是磚混結構,再次是磚木結構。翰林村的民居,多是清朝中期修建的磚木或純木結構房屋,只有極少人建有框架及磚混結構的樓房。如按磚木或純木結構標準補償,大多數人家最多只能領到四五萬元搬家費,憑這點錢,怎能在異地興家立業,怎能維持生活?
祝三爺第一個站出來,向工作組提要求,他把移民局副局長方小娟請到家中,禮貌地奉上茶水,簡單客套幾句就開始闡述自己的觀點。他說翰林村莊園式建筑的民居房是一個整體,不能單純把它切割成磚木或純木結構。因為在二百多年的滄桑風雨中,它既承載了歷史,又演繹了文化風情。這些建材獨特,千姿百態的民居房,如果不去動它,再過兩百年也不倒不朽,然而一旦將其拆除,那就一錢不值。按照三峽公司的補償標準,特大樹每棵最高只給一千元錢,村里四百年以上的楨楠及金絲楠就有十余棵,這些樹若按市價,每棵都超過十萬元,怎么一千元一棵就征收了呢,這不公平。
方小娟以前在祝詩儒手下工作過,三爺的性格及為人,她是最清楚而且最崇敬的。前段時間,村里少數人受鄰鄉、鄰縣的影響,暗中商議準備圍攻政府及三峽公司,企圖以堵塞交通,擾亂政府辦公秩序的極端行為,爭取高額補償。祝三爺知道情況后,不僅及時到場勸退眾人,而且在移民工作組進村后的系列活動中,始終以高昂的激情、淵博的知識,化解工作隊員與村民之間的思想分歧,幫助大家度過了很多難關。以往,不管事情多復雜,三爺從沒給方小娟提要求,今天,他突然說有事求她,方小娟猜想,這事一定不小。
祝詩儒侃侃而談,既像傾訴又像吟詠,他知道方小娟的文化素養,自己的心曲只有說給她這種人聽,才不至于對牛彈琴。祝海濤雖有些文化,但這家伙的心思全都在前途上,給他說對方不一定感興趣,而且也不會幫自己達成心愿。
祝三爺的意思很明顯,態度也很堅決,不管上面按什么標準,補償大家的民居房,祝氏家族都將無條件接受,保證不鬧事。但政府和三峽公司必須明白和承認,在支援向家壩水電站建設過程中,翰林村是作出過重大貢獻、并付出了慘痛犧牲的。從表面看,我們只喪失了家園,損失了房屋和經濟,然而從深層次講,我們被江水淹沒的,卻是已經形成獨特體系的文化風情及精神樂園。物質的損失我們還有辦法彌補,精神的創口,也許要撕心裂肺痛到幾代人身上。我們不爭表面的物質利益,不計一時的得失,但必須爭屬于自己的文化和風俗。具體要求為,不管搬到哪里,祝姓人依然聚族而居,村名仍然叫翰林村,另外祠堂及村口的石牌坊是祝氏家族的魂,必須一同遷往滇西,在安置地原貌修復。三爺斬釘截鐵說,只要翰林村的名在,家族的魂在,只要給他們一方無污染的凈土,祝姓人家在哪里都能扎根繁衍、創造奇跡。
方小娟認真聽完三爺的話后,心里十分驚詫。以往,大凡前來上訪或鬧事的移民,他們的要求全都是現實的經濟賠償,以及表面的價格之爭,從沒一個地方或一個人,主動放棄眼前利益,而去爭深層次的精神和文化損失賠償。三爺的要求是個新問題,縣內及周邊地區既無先例,又無政策依據,這事還真不好當面答復。
按政策規定,如果祠堂和牌坊沒列入文物保護單位,三峽公司只能按一般建筑補償。假如這兩樣東西是文物,那只能就地就近搬遷,根本不可能遷到滇西去。再說,那邊的地名早已注冊,若要將其更改為翰林村,既要征得人家同意,又要經過無數道復雜的報批程序。天也,祝三爺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
方小娟很會處事,盡管心里翻江倒海,但臉上卻微波不興。她笑瞇瞇夸獎祝三爺一番,既肯定了他的想法,又說明了事情的復雜。最后,方小娟表示從個人角度贊同和支持三爺的觀點,她要及時回去將這個新問題層層反映,至于結果她不敢預測,也不敢擅自表態。
祝詩儒知道,方小娟最多只能起幫助傳話的作用,要達到目的,還得靠自己,還得把祝氏家族的人心攏到一起。方小娟回城后,他一邊等上面的消息,一邊挨家挨戶做工作。他的策略是先找老年人談心,再和有知識文化的青年人辯論,最后集中眾人的力量,與那些反傳統、反約束的時尚者及自私者唇槍舌戰,直到對方口服心服。
辯論中,祝康安和祝中游顯得很活躍,祝康安認為,三爺的想法很對,出發點也是好的,然而卻犯了逆時代潮流的錯誤。現在是高科技信息時代,誰還迷信和在乎你的什么根和魂。面對未來我們必須順時應勢,家族的輝煌已成歷史,新事物必定取代舊事物,幾代十幾代以后,祝家還有多少后代,這個問題誰都說不清,依我看還是及時行樂,把眼前的機會抓住才是正理。
祝中游的觀點更新潮,他只認爹媽和錢,只管自己一家人的利益。什么翰林進士、老祖宗,他沒直接受其恩惠,既不認識他們,也不擔什么責任,誰要他出力做事誰就得付工錢。
面對這兩個故意攪局的家伙,祝三爺不怒不嗔,不慌不忙地擺出一副儒雅飄怡的風度。他強調,翰林村的魂,不是迷信,而是一種光榮傳統和執著精神。這種精神及文化可以影響和帶動一個家族,一個地區,甚至無數個時代。家族是國家的基本元素,中華民族五千年的燦爛文化,就是這些基本元素組成的。說到這里,三爺笑瞇瞇問祝康安,高科技時代,國家為什么還要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你能把其中的奧妙說給大家聽嗎?
祝康安沒想到三爺把家族文化,上升到國家和民族的高度,他紅著臉一聲不吭,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祝中游看幺叔被三爺辯駁得威風掃地,趕緊上前發煙打圓場。
祝三爺得理不饒人,他接過祝中游的煙,繼續說,幾代十幾代以后,我們這幫人還有沒有后代,這個問題確實說不清楚,但有一點我敢肯定,祝姓人不會絕種,只要有一個人在,我們的精神和文化就不會消失。
得到眾人的支持后,祝詩儒又開始了第二步計劃。他把自己的想法、理由及方案寫成文字,復印無數份,分別寄給在外工作、學習、任職和當老板的祝姓族人。希望他們以大局為重,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以實際行動幫助翰林村渡過難關。完成這項工作后,三爺就不厭其煩鞏固和穩定村里人的思想,三番五次上門堅定大家的信念。直到每戶人家都到祠堂秉燭焚香,表明態度,他才放下心中包袱,開始到縣里活動。
找到方小娟后,祝詩儒見她臉現難色,說話吞吞吐吐,沒敢提所托之事,他禮節性說幾句關心話,品幾口鐵觀音,就起身告辭了。方小娟把三爺送出大門,說您老所托的事,我會繼續努力。三爺看對方神色不對,謙恭地說聲謝謝趕緊走開。
來到文化館,三爺見館長不在,就對一個陌生的小伙子說,他想看一眼祝枝山寫的那塊“儒風東漸”的匾額。小伙子正在網上打游戲,他抬頭看看祝詩儒,鼻子里哼哼兩聲,繼續玩電腦。三爺站了許久,見對方不理他,只得提高聲音說話。小伙子斜眼看著三爺,說話的口氣非常令人不舒服:那東西是國家一級文物,你有什么資格看,要看可以,除非你出示領導批條。
三爺聞言禁不住也動了真怒,那東西雖是文物,但所有權屬于翰林村祝氏家族。當初我只是把它寄存在文化館,并未捐獻給國家,憑啥不能看?
走出文化館,祝三爺仍舊余怒未消,他想到文化局想找領導論理,誰知未進門就被工作人員擋了駕。他是逢難必上決不后退的人,經過潛心思索,最后他決定去找縣長。走下出租車,踏上數十級石梯后,他終于氣喘噓噓走進了縣政府大門。由于不知縣長在那層樓,哪間屋辦公,到二樓后三爺就徑直走進秘書科詢問。科里的人三爺一個也不認識,見眾人只顧埋頭處理文件,沒誰在意自己,于是就走到一位女秘書面前輕聲問道:同志,請問縣長辦公室是哪間?女秘書抬頭看看三爺,冷冰冰問,請問你有什么事?三爺生怕對方把自己誤認成上訪人員,就很輕松地說有點私事。
女秘書一邊裝訂文件,一邊和身邊的小伙子閑聊,過了很久她才轉身對三爺說縣長不在。三爺急了,上前一步問:他去了哪里?女秘書頭也不抬說聲不知道,就把精力集中到電腦上了。三爺尷尬地站著,待女秘書好不容易把目光從電腦上挪下來時,趕緊進一步問話,他問縣長幾時回來,可不可以把領導的手機號告訴他。女秘書起先態度較好,后來極不耐煩,她一連說了四五個不知道,最后竟下逐客令,叫三爺不要妨礙她辦公。
三爺估摸形勢,看來今天不耍點脾氣,不說見縣長,就連見辦公室主任都難了。他環顧四周,順手拖把椅子坐下,和和氣氣問女秘書,同志,我以前也在這里當過秘書,請問你是公務員還是事業編制人員。女秘書從桌上拿過茶杯,走到飲水機前沖滿開水,輕輕抿一口,嘴里咂咂兩聲,重新坐到桌前,才把不知道三個字吐出喉嚨。
這一下,三爺有理了,他猛然站起身,指著女秘書高聲說,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坐在這里干啥,這是人民政府,是給人民辦事的,你這種什么都不知道的低素質人員,是怎么混進來的………
吵鬧聲中,李主任終于出現了,他客氣地把三爺請進主任辦,泡茶遞煙連連賠禮道歉,直到三爺的氣完全消了,才問事情的緣由。李主任耐心聽完三爺的訴求后,皺著眉頭,抓著頭發思索了好半天才說話。他說翰林村的祠堂、牌坊正在申報市級文物保護單位,文物法規定,一切文物屬國家所有,根本不可能由個人搬遷。目前江濱縣人民政府,已擬定翰林村的文物搬遷方案,決定就地、就近搬遷,將祝家祠堂和牌坊作為亮點,全力打造湖濱生態園林城市的旅游品牌。
走出縣政府大門,祝三爺突然頭暈目眩,李主任一番話,既像一盆迎頭潑來的冰水,又如一柄插進胸膛的尖刀。他感覺很冷很痛,很孤立很渺小,既不甘心放棄自己的思想和立場,又不知該怎樣突破這件事的瓶頸。
6
第一個發現祖墳被盜的人是祝新漢。
他幾乎是嚎叫著、從山上滾下來的:來人啊,我們的祖墳,被哪個斷子絕孫的雜種撬開了呀。
喊聲驚動了村里尚在酣睡的人,聽到消息后,男女老少不約而同都往山上跑。看翰林公祝松林及進士爺祝梅村的墳頭,果然被人分別掘開一個大洞,蘇阿婆哎喲一聲,撲通跪在地上帶頭嚎啕大哭。一時間整個山野哀聲震天,一派凄涼景象。
這兩座分別葬于清雍正及乾隆年間的古墓,其雕刻藝術之精湛,書法水平之絕美,在江濱及周邊縣的古墓中都是首屈一指的。既是祝氏家族的精神支柱、文化象征,又是江濱縣的重點文物保護對象。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全縣盜墓活動最猖獗、最瘋狂時,盜墓賊都沒敢碰這兩座神秘的墓穴,而今,誰吃了豹子膽,竟敢與祝氏家族作對呢。挖人祖墳、斷其龍脈,除非有不共戴天之仇,否則一般人是不干這種缺德事的。
祝康安和祝中游跟在眾人身后,大家哭罵他們也哭罵,大家跪他倆也跪。祝中游的哭聲完全是干嚎,因為這兩位祖宗和他隔得遠,既無直接恩惠又無深厚感情。人群中,只有蘇阿婆、祝新漢、祝三爺及其他幾位老人的哭聲是真正發自肺腑的。蘇阿婆和祝新漢等人哭的是自己百年之后,會不會也像祖宗一樣被人掘墳暴尸,祝三爺哭的是翰林村輝煌歷史的結束、優秀文化的消亡……
悲痛過后,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開始分析案情、勘察現場,決心找出真兇,將其剁骨熬湯以雪奇恥。祝康安非常積極,他手持電瓶帶頭鉆進墳中,仔細查看一番爬出地面說,老祖宗的骨骸完整,但里面值錢的東西都不在了。祝中游說,這事肯定與電站工程隊某些人有關,前幾天我發現幾個戴安全帽的人在墳前,鬼鬼祟祟東張西望,當時還上前詢問過他們。
走,去找這幫烏龜兒子王八蛋的麻煩,什么工程隊,我看他們進村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祝大奎雙臂一振雙袖一挽,帶頭就要往山下沖。祝新漢狂吼一聲說,對!大家都去,今天他們不給個說法,老子就一頭碰死在大路上。
看眾人情緒高漲,全都嚷著要找工作組算賬,祝三爺再也不敢沉默了。他大喊一聲,都給我冷靜下來,現在事情沒鬧清楚,我們有啥證據去找人家。祝康安見三爺兩句話就鎮住了大家的情緒,干咳一聲走上前,皮笑肉不笑喊聲三哥,然后雙手叉腰大咧咧說,依你看這事該如何處理?
三爺說,首要之事是保護現場,然后報警。祝康安哈哈大笑,等那幫警察裝模作樣來到這里時,犯罪分子早逃十萬八千里遠了。依我看,還是先內后外,把自家責任劃分清楚再報警吧。三爺聽祝康安的口氣,心里有些吃驚,他問對方怎么劃責任。祝康安說這不明擺著嗎,前段時間,大家的意思是將這兩座古墓就近搬遷,是誰力排眾議非要說它是眾人的根,執意要將其遷往滇西。醉翁之意不在酒,原來你早有預謀。
三爺氣得頭昏目眩差點沒回過氣,他指著祝康安說,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你懷疑我?祝中游上前兩步,一邊給三爺抹胸口,一邊火上添油說,三爺,我認為幺叔的話有幾分道理。那兩座墳的奧秘只有祝家人知道,如沒有內鬼,外人一夜之間根本打不開,作為族長,你完全應該負主要責任。
祝新漢一把推開祝中游,厲聲吼道,狗雜種,竟敢以這種口氣給三爺說話,想挨揍嗎?祝中游捂著腦袋,氣鼓鼓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依我看,這事八成有內鬼,得挨家挨戶搜查。
好,挨家搜查,先從我家搜起,所有人統一行動,不準打手機,不準開小差,否則他心里就有鬼。三爺說完話,用尖銳的眼光盯著祝康安看一會,轉身就往山下走。
進門后,三爺叫兒媳楚雪琴,把家里的門鎖及柜鎖全部打開,任隨大家搜查。祝康安帶著幾個年輕人在屋里屋外、樓上樓下忙活一陣什么也沒發現,他垂頭喪氣正要叫大家撤退時,忽然柴房里傳來了祝中游的喊聲。眾人循聲過去一看,卻見禾草堆里赫然覆蓋著兩個千斤頂、兩根鋼釬及兩把鋤頭。這些東西全沾著新鮮的黃泥,與剛才被盜墳墓中,泥土的顏色與味道分毫不差。
三哥,沒想到你會干這種事。祝新漢雙淚橫流忍不住又傷心痛哭起來。蘇阿婆掐一塊自己腳上的泥土嗅嗅,再摳一塊禾草中鋤頭上的泥巴聞聞,也跟著祝新漢痛哭。祝康安長出一口氣搖著頭說,想不到祝家會出叛徒,真痛心呀。看三爺呆在柴房中臉上毫無血色,眾人七嘴八舌全議論開了。有的說真是偽君子,有的憤然要三爺引咎辭去族長,立即交出“儒風東漸”的匾額和祠堂鑰匙,以及那部具有五百年傳承史的《祝氏家譜》。
聽族人惡毒咒罵自己,祝三爺非常委屈和難過。他明白自己被人精心算計了,如果此時賭氣交出祠堂鑰匙及辭去族長,豈不正中某些人的下懷。想了一會,三爺望天打幾個哈哈,鎮定自若地走到院壩里,威風凜凜說,這件事有很多疑點,既然在我家里發現了作案工具,那我就是第一個嫌疑人。等事情弄清楚找到被盜物那天,我一定會把族長之位讓出來。我現在就打110報警,不過警察沒抓我之前我還是族長。現在我號令,所有人回家穿上孝服帶足香燭紙錢和酒肉,跟著我上山收斂和祭奠老祖宗的遺骸。
三爺說完話轉身走進堂屋,在自己的壽枋前佇立一會,然后叫來十幾名青壯年漢子,令他們把棺木合力抬上山。漢子們起先抱著雙手不動身,后來看三爺怒目圓瞪,喝罵他們不孝敬祖宗,才喊著號子,十分費解地把棺木搬出門綁好,再輪換著抬到山上。
看眾人差不多都戴上了孝帕,三爺就令鼓號手吹奏哀樂,他親自點燃香燭紙錢,再擺上酒菜,然后帶頭跪在地上行三叩九拜禮。禮畢,三爺開始聲情并茂抑揚頓挫朗誦祭文,文中,他既把國家修建向家壩水電站的事,給祖宗作了交待,又表明了自己矢志保護家族文化、傳承先人遺志的良苦用心。最后,三爺表示一定親自揪出盜墓賊,決不讓別有用心的人敗壞祝家的名聲。
三爺的祭文和情緒,極大感染了族人,大家一邊跟著三爺嗚咽,一邊想究竟誰是盜墓賊,如果是三爺,他為何這般悲痛,如果不是他,那家中隱藏的作案工具又如何解釋,難道有人在嫁禍?
祭奠完畢,待聞訊前來的派出所干警,勘察完現場,拍過照量完洞穴后,三爺親自鉆進墓穴,和幾個年輕人一起,分別把翰林公和進士爺的骨骸,從墳中一塊塊撿出,裝進漢子們抬上山的新壽枋中。他流淚對祝新漢說了好一會話,叫他立即組織人,把兩座墳墓的碑文及雕刻,趕緊運下山保護好,嚴防賊人第二次盜墓。祝新漢看對方的表情,心中完全相信這事不是三哥干的,他不知該說什么話,只有一個勁點頭應允。
一切就緒,三爺令人點起長明燈,抬著靈柩,然后一路紙錢一路哀樂直往自家走。楚雪琴見老公公把先人的骨骸停放在堂屋里,嚇得趕緊跑進臥房躲起來:他該不是神經出問題了吧,把死人骨頭抬回家供在堂上,這多不吉利。不行,得阻止他的行為,那么多地方不放,為何偏偏放在我們家,這不是做賊心虛不打自招嗎?
三爺沒理會兒媳的吵鬧,他對蘇阿婆說,大嫂,我要給派出所的同志走一趟,老祖宗的靈房我交給你了。記住,長明燈不能熄,香燭酒菜不能斷,白天黑夜都要派人守靈。
看蘇阿婆開始給各家安排任務,三爺滿意地朝眾人笑笑,再與祝康安對了對眼神,然后才鉆進警車,跟著警察一路塵土往縣城而去。
7
翰林、進士墓的被盜,既關系著移民工作的順利推進,又極大地傷害了祝氏家族的自尊。為了盡快破案,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幾乎動用了全部警力。然而,由于作案者沒留下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加之現場遭到嚴重破壞,所以一時半刻,警方還不能將盜墓賊繩之以法。
這段時間,祝三爺的壓力最大,麻煩事也特多,既要應付公安局隔三岔五的傳喚,又要面對家族內部的質問。目前,在祝康安和祝中游的鼓動下,少部分人不但主張賣掉祠堂、牌坊,而且四處串聯意欲取消三爺的族長資格。看祝康安得意洋洋,到處指手畫腳以族長的口氣講話,三爺就勸他不要說外行話,好好抽時間學習學習《文物法》。祠堂、牌坊是縣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任何人都無權出售,再者,祝氏家族歷來就沒出過,靠賣祖宗發財的敗類。
祝康安見三爺當眾洗刷他,頓時惱羞成怒,他說咱倆走著瞧,看究竟誰是敗類。我為大家謀利,有何過錯,你酸溜溜整天說文化和精神,請問你給眾人說來了多少車子、票子和房子?
看祝康安氣急敗壞,三爺也有些惱怒,他把茶杯啪一聲放在石墩上高聲說,請問老弟,萬里長城可不可以賣,北京天安門能賣多少錢?祝康安見三爺這樣問話,猛然起身叉腰喝道,三哥,我們都是小老百姓,思想覺悟還上升不到國家高度,你少拿大帽子嚇人。
幾天后,村里人見了三爺和楚雪琴,大多數人都有意避開,并指指點點私下議論。起先,三爺不知何故,后來才知有人造謠,說他和兒媳楚雪琴授受不親絕對有染。面對這種能毒死人的謠言,祝三爺淡然一笑,既沒破口大罵,也不躲避眾人異樣的目光。他認為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只要一如既往處事,過不幾天任何謠言都會不攻自破。
祝三爺目前考慮的不是個人名聲和利益,縈繞在他心間的東西,始終是如何遷魂的大事。前段時間,他向在外工作的族人發出的倡議,已陸續得到大多數人支持。族人表示,堅決擁護和支持三爺的遷魂壯舉,他們不但答應給各級政府提建議,而且還讓三爺把銀行卡號發過去,以便及時匯款贊助。三爺知道,在外工作的族人中,有行政要員及大老板,如果他們出面,再大的困難都能解決。俗話說人心齊泰山移,只要祝氏家族齊心共志,搬一座祠堂、幾架牌坊完全不費吹灰之力。
然而,兩座標志性祖墳的同時被盜,卻使漸入佳境的事情,陡然陷入了天坑之中。知道消息后,在外工作的族人不但全變了態度,而且三天兩頭打電話詢問案情進展情況,一致責怪三爺辦事不力,讓全族人蒙羞。看大家都把矛頭對著自己,祝詩儒真的有些撐不住了,他無數次想放棄,但始終下不了決心。因為只要一起放棄的念頭,當晚他就必定要做那個奇怪的夢,就要夢見那張既陌生又親切的面孔,就會聽到一種近乎天籟的樂曲……..
隨著推土機和挖掘機的隆隆逼近,翰林村的整體搬遷迫在眉睫,已經列入了江濱縣的首要事務中。為順利開展移民工作,切實保護重點文物古跡,縣政府就翰林村的情況,召開了專題研討會。會上,方小娟再次匯報了祝氏家族意欲搬遷祖墳、祠堂和牌坊的心愿。她說,翰林村人對我們的工作支持很大,他們不鬧事,不爭物質補償,而爭屬于自己的精神文化,我覺得其要求合理合情,應當給予支持,最大限度滿足他們的要求。
文化局張局長不同意方小娟的觀點,他說,江濱縣文化底蘊最深的地方,就是翰林村,如果讓他們把祠堂、牌坊及祝枝山的手跡帶走,那我們豈不成了空殼。再者,那些東西已列入文物保護單位,既然是文物那它就是國家的東西,任何人也無權將其帶走。
旅游局孫局長也反對方小娟的說法,她說,我們的旅游規劃及搬遷方案已完成,沒了那幾樣東西,我們的湖濱生態園林城怎么打造,誰還到這里來旅游?
由于眾人都不贊同方小娟的觀點,且有《文物法》作依據,最后林副縣長一掌定音,指令文化局、移民局及旅游局三家單位進駐翰林村,先行將祠堂、牌坊搬到規劃區再原貌修復。
看縣上要強行拆除本家族的文化遺產,翰林村的人都動了真怒。大家不約而同跑出門,有的擋在吊車前、有的坐在祠堂門口,還有的竟然把老人孩子全召集到牌坊下坐著。蘇阿婆令兒子把自己的棺木抬出門,然后橫躺在地上,不準拆遷隊過路。祝新漢雙手抱胸大義凜然地站在推土機面前,任隨文化局的人怎么講《文物法》他也不聽。他說,這些東西三百年前就有了的。你那《文物法》才頒布幾年,申報文物是你們單方面的行為,我們并沒有申報。
祝康安最積極,他一會和文化局的人論理,一會兒又向族人發號召,他原以為祖宗的東西可以變成錢,誰知縣上分文不付就要將其搬走,世上哪有這種便宜事呢。祝三爺抱著茶杯冷冷站在人群外面,他既不阻擋族人的行為,也不幫工程隊說話,只要不發生流血沖突,這樣的場面還是應該出現的。其實,三爺等的就是這個機會,只有上面強行拆除祠堂、牌坊時,族人才會齊心保護家族財產。同樣,也只有遭到強烈反對和阻礙,政府部門才會站在移民的角度思考問題,才會真正體諒背井離鄉者的凄涼心境。
僵持了兩天一夜后,工程隊終于主動撤出了村子。第四天清晨,仲秋的太陽剛從東山口冒頭,村里就駛進了七八輛小轎車,車剛停穩,里面就魚貫鉆出二十多個人。這些人在一位瘦高個子的帶領下,緩步在祠堂及牌坊周圍查看幾圈,然后直奔祝詩儒家。
三爺見縣委魯書記親自上門拜訪,趕緊燒茶掃地忙得不亦樂乎。魯書記雖身體偏瘦但身材高大,他笑瞇瞇遞過一支煙,再摸出打火機幫三爺點燃,繼而隨手拖條板凳坐下,和顏悅色說,他今天是來翰林村現場辦公的,主要任務就是解決祠堂及牌坊的搬遷問題。三爺見魯書記毫無架子,心里頓生敬畏,他說只要書記不偏心,他一定按其指示做好村民的思想疏導工作。
辦公會在祠堂大院里召開,除縣直各相關部門的領導外,翰林村也派選了幾名代表參會。魯書記認真聽完文化局、移民局等部門的情況匯報,又虛心聽取了祝詩儒等人的訴說,在大量了解情況的基礎上,他才開始闡述自己的觀點。
魯書記認為,江濱縣的移民工作能穩步推進,翰林村不但有重大貢獻,而且作出了重大犧牲。祝氏家族不爭表面的物質利益,而爭深層次的精神文化,這說明他們的思想已經超越了時代,超越了我們在座的文化工作者。所以,我們必須樹立人文關懷意識,必須站在移民的角度思考問題,為向家壩電站作犧牲不能只喊口號,不能只讓移民作出犧牲。說到翰林、進士墓、祠堂及牌坊,魯書記嚴肅地說,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我覺得以上物體雖是文物,但所屬權卻是祝氏家族。這些珍貴的文化遺產遷到外地,我們的心里肯定空落落像掉了一塊肉,然而,翰林村純樸的村民遷出我縣,難道大家的心里就好受嗎。各位真正體諒過他們拋家別舍的滋味沒有,如果在遙遠而又陌生的地方,看不到自己的祖墳,看不到作為精神支柱的祠堂和牌坊,他們怎么慣看秋月春風,怎么興家立業頑強生存。
最后,魯書記建議由文化局牽頭,相關部門配合給祝三爺等人商量文物搬遷事宜。首先要肯定祝氏家族遷魂的構想是正確的,至于是否全部遷走,能不能給江濱留下點文化遺產,這個問題雙方有必要進一步搓商。其次,由移民局負責給滇西定縣聯系,第一看能否將安置地的名稱更改成翰林村,第二及時給對方文化部門商量文物的搬遷,交接和修復事宜。
聽了魯書記的話,下屬們心里都感覺熱乎乎的,這些問題以前我怎么就沒想到呢,失去文物我們心痛,難道失去家園,移民們的心就不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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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反復協商,最后祝三爺代表翰林村祝氏家族,給縣文化局及移民局達成了文物搬遷協議:移民局和文化局負責將整座祠堂、一架貞節牌坊及兩座古墓搬到滇西定縣,移交給當地政府修復并列入縣級文物保護單位。祝氏家族無償捐獻兩架貞節牌坊、十余棵名木古樹給江濱縣人民政府。祝枝山親筆手寫的儒風東漸匾額,雖是國家級文物,但所有權卻屬祝氏家族,搬遷時也由祝氏家族一并帶走。
達成協議后,縣文化局、移民局及旅游局領導們的心里都空落落的,感覺一下掉了好多肉。以前大家都以翰林村的文化底蘊,以及祝枝山的親筆手寫為榮,而今這些東西馬上就要變成其他地區的驕傲了,作為文化工作者,誰不覺得遺憾和可惜呢?
一月后,方小娟給祝三爺帶回了好消息:滇西定縣人民政府不但同意祝氏家族把祖墳祠堂及牌坊遷過去,而且還愿出錢幫助修復,并列為縣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至于更名之事由于民政部門要經過很多程序,所以一時半會還不能答復。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對方非常重視這件事,已作手起草和上報將烏拉村更名為翰林村的請示文件。
聽完方小娟的話,祝三爺終于長出一口氣,將懸了多時的心放下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現在就等公安方面的消息了,只有抓住盜墓賊,追回里面的寶物,才能給族人一個完整的交待,遷魂大事才能得到在外工作的族人支持。
其實誰是真正的盜墓盜,三爺心中還是有數的,之所以一直沉默,原因之一是無直接證據,再者也想用行動和度量感化對方,使其迷途知返主動投案。
祝詩儒心曠神怡之日,恰是祝康安心驚內跳之時。他費盡心機,使出各種手段,既沒有把三爺整倒,反而將自己逼到了懸崖邊。通過學習《文物法》,祝康安漸漸明白了自己的失誤,他再次找祝中游商量,希望他交出古墓中的東西,然后主動投案。祝中游不干,他說好不容易才得到這批寶貝,前幾天,他私下把文物販子帶回家談生意,對方愿出兩百萬現金收購,這么好的發財機會,哪能輕易放棄呢?
祝中游見幺叔想打退堂鼓,先用好言勸阻后以金錢誘惑,再后來就惡語威脅,他說:指使我盜墓的是你,勸我投案的也是你,你把我當狗耍是不是。祝康安看祝中游窮兇極惡,無奈地搖搖頭走了,他不知該投案還是繼續幫助祝中游,感覺整個身子軟兮兮像丟了魂似的飄忽。
趁工程隊和文物部門給祠堂及牌坊拍照、繪圖、標號和登記拆下來的物件時,祝中游決定趕緊把手里的東西拋出去,他把交易時間選在下半夜,地點定在村外的公路旁邊。行動之前,祝中游反復查看了三爺的行蹤,確認他不在翰林村才把車開出村口。到了交易地,祝中游停下車正等文物販子時,忽然發現三爺威嚴地站在自己的車前,他大吃一驚剛想上車逃跑,就聽三爺威嚴地喝道:
好小子,沒想到你會成為祝家的第一個敗類,還不乖乖給我去投案。
祝中游嚇得魂飛魄散,誰走漏了消息,難道老爸偷聽了我和文物販子的談話。他先若無其事裝著什么也不知道,后來又要求三爺放過他。看三爺軟硬不吃,堅決要自己去投案,祝中游就用金錢誘惑,他說他也是走投無路才出此下策,只要三爺成全他,他愿付二十萬酬金。三爺看侄子無藥可救,氣得頓足大罵,祝中游跪地求饒不成,最后只得動武,他揪住三爺將其拖到路邊,再惡狠狠推入深溝,然后發動汽車就拼命往前跑。轉兩個彎,汽車剛駛上小橋,祝中游忽然發現父親祝新漢手持木棒擋在路中央,他的身后,祝大奎和幾名年輕漢子合力揪住一個人,正把他往地上按。祝中游見文物販子被抓住,又見父親天神般擋在路口,只得停住車,垂頭喪氣打開車門走下地。
祝新漢劈頭蓋臉給兒子兩棒,怒罵一陣,直到后面的人將其控制住,再上車搜出兩麻袋瓷器、玉器及金銀器具后,才略略消除心中的憤恨。
祝三爺的臉被尖銳的樹枝劃破了皮肉,額頭也被石頭撞了雞蛋大個血包。祝大奎把他從深溝里背上公路時,他已人事不省。祝新漢見兒子把三哥傷地這樣,急得一個勁痛哭,祝中游知道自己犯了彌天大罪,再也無路可走,于是乖乖掏出手機給公安局打電話要求自首。他長跪在三爺和父親面前,一直等到派出所的警車開過來,才聲嘶力竭喊聲三爺我對不起你。
第二天,祝康安也被公安局傳喚并拘押。面對這樣的結局,大家心里都不好受,祝家祖祖輩輩沒出個敗類,這倆家伙被錢財迷住心竅,既敢第一個吃螃蟹,又敢喪心病狂盜自家祖墳,真是可惡可恨罪有應得。
調養兩天后,三爺第一件事就是帶著族人到公安局給祝康安和祝中游說情。他對刑警隊長說,這兩人是自首的,既然東西已如數追回,家族那邊也就不追究他們的責任了。翰林村馬上要搬家,為了穩定大家的情緒,希望從輕處理祝康安和祝中游的盜墓行為。
見三爺不計前嫌給自己說情并到看守所探望自己,祝康安感動得泣不成聲:三哥啊,我一次二次算計和傷害你,你咋就那么大的肚量呢?
三爺語重心長地說,康安啊,你和中游都是一時糊涂,其實你們的心地是好的。人誰無過,改了就好。祝氏家族歷經幾次大遷移而不衰敗,靠的就是勤勞執著的精神,和自己優秀的文化體系。所以,祖宗的東西只能傳承不能損毀,更不能靠它賺錢發財……
9
孟冬的一個清晨,天未亮,村口寬闊的場坪工地上就人聲鼎沸,喧聲四起。百余輛滿載貨物的大卡車及數十輛中巴車,齊整整排列在廣場中央。車隊前面,筆挺挺站著兩隊武警戰士及公安交警,他們是奉命前來執行護送任務的。今天翰林村祝氏家族要整體遷往滇西定縣,由于路途遙遠,加之車上裝載著從祠堂及牌坊上拆下的珍貴文物,為確保村民及其財產的安全,所以縣里決定派武警、公安及交警沿途護送。
戰士及干警們身后,是聞訊趕來的縣鄉各機關干部以及鄰鄉鄰縣的親朋好友。他們是來送行的,這些年,翰林村純樸的民風、優雅的景致、獨特的風情以及村民們的處事原則,極大地感染和感動了大家。悲歡離合一杯酒,南北東西萬里程,今天過后,就很難見到那些和善的面孔了,想著以前祝姓人家對自己的友善和恩惠,許多人眼里都溢著淚花。
方小娟和祝海濤站在人群中,他倆既是沿途護送者,又是本次大遷移活動的具體指揮者和交接者。想著桃花源般的翰林村,眨眼之間將變成一片廢墟,想著祝三爺等人從今將在陌生的異鄉重建家園,煎熬那種白手起家的日子,祝海濤和方小娟的心情都非常難受。
嗚哇,嗚哇,蒼涼凄切的嗩吶聲中,祝三爺帶著族人終于走出了村口。今天三爺顯得很精神,他和祝新漢合力抬著儒風東漸的匾額走在前面。他們身后祝大奎和數十名年輕人抬著幾口黑漆漆的壽枋,披麻戴孝合力喊著號子走得十分齊整。壽枋里分別裝著先祖祝榮、祝松林、祝梅村以及鐘老孺人的遺骸,這是祝氏家族的根,他們必須跟隨后人走,只要根在,我們遷到任何地方都葉茂枝繁郁郁蔥蔥。
李陰陽舉著引魂幡走在最前面,他今天是自愿且義務為翰林村舉行遷魂儀式的。這些年,他利用翰林村的風水找了不少錢,現在人家要移到外地去了,再不及時給點回報,以后就沒機會了。李陰陽用眼光逐車掃描一番,獨自走到滿載祠堂、牌坊部件及翰林、進士墓碑文和雕刻作品的三十余輛大車前,逐車細心貼上符咒,把引魂幡插進最前面那輛車的車廂里,神秘地對司機們說,這幾十張車里裝載著翰林村的魂,你們一定要開慢點,切莫趕時間……
老天似乎不愿看到這幕揪心的場景,既用濃霧遮臉,又淅淅瀝瀝流起了眼淚。看縣鄉干部及親朋好友大老遠趕來送行,祝三爺十分感動,他用剛毅的眼光掃一眼族人,待祝大奎等人將棺木抬上大車后,才轉身對李陰陽說聲開始。
李陰陽念一段咒語,焚香秉燭望天禱告一番,突然端起酒拖著長長的聲調唱道:一別家鄉兮,眼淚汪汪,二別親朋也,如刀割腸,從此大家喲,天各一方,想約你喝酒之時唉,山高水長……
李陰陽的唱詞還沒結束,廣場上已哀聲四起,齊刷刷跪下了數百人。三爺跪在最前面,他趁李陰陽掏紙巾擦拭淚水之機,嗚咽著大聲喊了起來:一跪天地,二跪祖宗,三跪翰林村,四跪親朋好友。
哭聲伴著機車的發動聲,每一聲都催人眼淚扯人心腸,雨點和著樂隊的鼓點,每一下都敲在人們的骨節上。想著下次回來,美麗的家園已成一片汪洋,自己的身份也由主人變成了賓客。老人們皆長跪不起,直到被兒女們扶上車走了好一程,他們仍不斷回頭,往翰林村方向深情張望。
吳運強 男,上世紀60年代生, 2004年開始小說創作,中篇小說《爆炸》、《老子有錢了》、《香嫂》、《適彼樂郊》、《大夢誰先覺》、《最后的呼喊》、先后在《四川文學》、《安徽文學》、《邊疆文學》發表。其中《爆炸》獲昭通市第四屆政府文學獎。已公開出版綜合作品集《走進美人谷》、中長篇小說集《眼底滄桑》。現為云南省作家協會會員、綏江縣文聯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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