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使與肥羊

2010年6月16日早上，我照例打開電腦，映入眼簾的，是一條對阿富汗這個動亂國家來說，一點也不稀奇的新聞：坎大哈省阿根達卜區的行政首長賈巴爾，昨天下午回家時，他的座車被塔利班預先放置路旁的遙控炸彈擊中，和他一起當場喪命的，還有他19歲的兒子喀度茲及其隨身保鏢。

這樣的新聞并不稀奇，因為塔利班為了恫嚇阿富汗的地方族長、政府官員和一般老百姓，幾次三番發出警告：凡是替“傀儡政府”，或是“外國侵略者”工作的人，不會有好下場；當心點，搞不好，下一個就輪到你了。就今年開年以來，在阿根達卜就已經有20多位各級資深政府官員被塔利班暗殺。

而就在賈巴爾出事的5天前，一個年輕的炸彈自殺客，在阿根達卜區一個正在熱熱鬧鬧舉行的婚禮上，混進人群中，在大家都沒有注意的時候，引爆了穿在上身衣服里面的炸彈，當場炸死40多人，受傷的多達70幾人，其中包括新郎和小孩子們。新聞報道引用一位在現場警官的話說，其實新郎和新娘都沒有家人替政府或聯軍工作，但由于客人里面不少是當地警察，他們就瞄準這個婚禮下手，好達到殺一儆百的目的。

老族長賈巴爾

雖說在塔利班橫行的阿富汗，這樣的事幾乎隨時都會發生，但是看到這條新聞說的是老族長賈巴爾，我心里仍然不禁一驚。這個賈巴爾，不就是艾江山(卡爾·艾肯伯里，中文名艾江山，下同)沒當美國駐阿富汗大使之前就已經結識多年的老朋友哈吉·阿巴杜·賈巴爾嗎?他在坎大哈省阿根達卜區黑白兩道都小有名氣，當年領著族里的游擊隊勇戰蘇聯大軍，在坎大哈是個色彩鮮明的人物之一。近幾年，阿根達卜區成了美軍在坎大哈打擊塔利班關鍵戰區之一，獲得當地人協助至為緊要；而作為族長的賈巴爾，地位也跟著重要起來，因為與美軍合作，上了幾次報紙，名聲更加響亮。去年艾江山回到阿富汗出任大使之后，每次到坎大哈，一定要順便到阿根達卜去看看這位老朋友。

當我們在新聞里讀到有關阿富汗各個族群里，對老百姓最有影響力的地方長老或族長的時候，賈巴爾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們在阿富汗這個被大山隔離分散的國家里，不知道有幾千幾百個。我雖然沒有見過賈巴爾這位老族長，可是很喜歡聽艾江山敘述他和這些老族長們之間的故事。記得他說幾年前他在擔任阿富汗聯軍司令的時候，經常到各地去拜訪當地的首領，而他從不穿防彈衣，也不帶隨從，把安全保障的責任交給地方的族長們。他在美國的姐姐知道這事，給他發了一封伊妹兒，著急之中不忘幽默：你干脆在背上畫個箭靶得啦。艾江山說，當他走進村子里的時候，老族長們早已安排了自己的保衛隊，拿著武器，齊齊地站在山頭保護他。他們感激艾江山對他們的信任，有“你給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豪氣。

在法律不彰的大山深谷的村莊里，族群是人們唯一認同的組織，而老族長和伊斯蘭教長們分別掌管族里的大小事，像解決土地或牛羊的爭執、修橋補路，以至于哪家的兒子跟別人打架該怎么處罰、媳婦不堪婆婆虐待跑掉了該怎么辦等等，他們說的話和最后的裁奪，就是鐵一般的法律。

這些族長們在30年前和前蘇聯打仗的時候，都是二三十歲的小伙子，所以現在多半都是五六十歲的年紀。阿富汗年紀大點的帕敘通族男人，衣著和外表幾乎千篇一律：寬松的素色長袍長褲，黑色的長背心，頭上戴著灰黑或白色的大盤帽。他們深棕色的臉上布滿艱辛歲月的痕跡，五官深刻，濃黑的粗眉下面流露著不屈不侮神情的大眼睛；滿面黑灰花白的胡子，有的還染成棕紅色。他們個性直爽跋扈，有情必還，有仇必報。當年的驍勇以及在自己族內至高無上的地位，使這些老族長們多半既自負又倔強。而這些人很多都沒念過什么書，目不識丁不說，領導族人的方法也全憑直覺。《紐約時報》的名記者兼評論家茨奧博，曾對賈巴爾做過很生動的描述：“管理”這個字對他(賈巴爾)來說，就是扯開喉嚨申斥別人。

“替天行道，以德服人”的戰術

近年來，美軍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打仗所采取的戰術，叫做“反叛軍”戰術(counterinsurgency)，它簡稱為COIN。簡單地說，它就是兩手策略：一方面對叛軍緊追猛擊，目的在瓦解和摧毀敵人和它的組織；另一方面則是幫助建立能取信人民的各級政府，目的是爭取民心，讓老百姓能安居樂業，不再加入或支持塔利班。以長遠的眼光來說，這的確是一個有崇高理想的做法，有點合乎我們中國人所說的，“替天行道，以德服人”的上善境界。

聯軍兩手策略的第二步，既然是在阿富汗建立老百姓能認可的政府權威，所采用的方法之一，就是由區域首長的辦公室出面，向老百姓提供各種輔助項目。阿根達卜這個區，不同于阿富汗大部分的其他地方，它是個豐饒富庶的地帶，有阿根達卜河貫穿全區的東邊，滋養遍野的紅石榴樹和葡萄園。附近的老百姓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人。軍事行動免不了驚擾或禍及百姓，使得爭取民心的努力大打折扣。能否及時推動農業建設，造福大眾，把民心再爭取回來，就成了迫在眉睫的及時之需。

2010年9月份開戰以前，美國軍方以及美國國際開發署，就已經在這里投入百萬美元的農業發展項目，包括給農民提供種子、肥料、農業現代化的知識和技術，甚至募集和訓練公務員、教師和護理人員等等，準備接替軍事行動之后的地方建設工作。

在美國軍方對賈巴爾的評估里，雖然他有類似壞脾氣、自負、固執甚至有點狡猾的缺點，但他也有本事號召地方民眾，并且掃除老百姓對外國人的疑慮。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賈巴爾這些常年累積起來的本地人脈關系，是外國人誰也做不到的。

就在美國人依靠像賈巴爾這樣的地方領導，辛辛苦苦地積極推行各種項目的時候，賈巴爾成了塔利班憤恨和除去的目標。他遇害后，記者訪問一位阿根達卜的區民哈西姆諾若拉，他肯定地說，敵人謀害了賈巴爾，是因為他們不愿意看見阿富汗安定和穩定。

開戰以來，光是阿根達卜區，就已經折損了兩位副市長、數十位資深警官和軍官，以及族群里的族長們，更別提那些離鄉背井、遭塔利班突襲而犧牲的美國大兵了。

兩只大肥羊怎么上直升機?

下午時分，艾江山打電話過來。他交代了一些工作上的事之后，又說了一句，我明天要到坎大哈去。“是要去慰問賈巴爾的家屬嗎?”我問。哦，你也看到新聞了?艾江山說。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是啊，我們認識好多年了，他的去世，真是一個損失。我倆唏噓一番。掛上電話前，艾江山給了我一件差事。他說：“對了，我是不是應該帶些什么慰問品給他的家人?你能不能幫我打聽打聽該帶什么比較合適?”

和大使館的阿富汗小伙子們商量后，我們決定送羊，而且而且最好送兩只活羊!當然也可以買殺好的羊肉了，不過在意義上就差太多了。阿富汗同事賈維補充地說。

賈維說的對，另一個阿富汗同事薩布恩同意地說，我們阿富汗人任何場合送活羊都是大禮。什么結婚啦，老人家過壽啦，送活羊最棒。他一邊說，一邊豎起大拇指。

哪兒有賣活羊的呢?我好奇地問。

哪兒都有!這回是他們所有的人一起大叫，讓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哪兒都有，我怎么哪兒都沒看到過呢?

你不常出去嘛!賈維說，離大使館不遠就有一個牛羊市集，開車半小時就到了。說完，他又自告奮勇，我去買!

不過，大使去坎大哈要坐直升機去，兩只肥羊怎么帶上飛機呢?

“你們不知道美軍有一個專門運輸大肥羊的專機嗎?就叫‘肥羊一號’”!想來艾江山是聽見了瓦希德的結論，他笑咪咪地對大家說。

什么?真的嗎?小伙子們又是轟然地一起大叫起來，美國人還有專門運羊的專機?太厲害了!不知道是誰感嘆地接嘴。

你們為什么一定要在喀布爾買羊呢?到了坎大哈再買不是更省事嗎?艾江山一邊說，一邊對我眨眼睛。

“啊!大使，您真會開玩笑。”瓦希德恍然大悟地拍著自己的腦袋說。不過，他又加了一句：“怪不得您是大使，我是翻譯!”

(編輯／唐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