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12月,鄧子恢在北京醫院病情惡化,陷入昏迷狀態。生命垂危之際,鄧子恢喃喃細語:包-產-到-戶-沒-有-錯!鄧子恢為何臨終還念念不忘包產到戶?因為,從上個世紀60年代初起,他就同包產到戶結下了不解之緣。
i958年我國進入“大躍進”時期,各地掀起“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熱潮,深知農村家底“一窮二白”的鄧子恢,頭腦冷靜,態度消極,不跟風,不刮風,明確反對“窮過渡”。
同年8月毛澤東宣布由譚震林負責農村工作,原先主管農林口工作的國務院副總理、中央農村工作部部長鄧子恢因被批判為思想“右傾”、“小腳女人”,跟不上“大躍進”的步伐,毛主席勸告他靠邊養病。
隨后,農村人民公社化運動風起云涌,大踏步前進,全國沉浸在一片興奮、狂熱之中,到處宣傳鶯歌燕舞大好形勢,共產風和浮夸風也趁勢席卷中華大地,愈演愈烈。《人民日報》把河北徐水人民公社食堂,以及實行勞動軍事化、吃飯不要錢、家務勞動集體化等作為“共產主義萌芽”大加贊揚,號召學習。
一、自留地
在虛假大好形勢鼓舞下,加之受柯慶施等激進人士的影響,毛主席一時熱情高漲,正在考慮讓中科院研究“我國糧食多了怎么辦”的課題。同時,他還認為農村農民的自留地是資本主義溫床,想進一步考慮取消農村自留地的政策,割掉資本主義尾巴。這一年6月16日下午,鄧子恢到中南海游泳,在游泳池里見到毛澤東。他倆游了一會,上岸休息,毛澤東當時突然向鄧子恢提起要修改農村自留地的政策,不能全國規定自留地都要占5%,說要準備研究一下。鄧子恢深感納悶,因為五天前(6月11日),中央經過認真討論剛剛通過了鄧子恢代中央草擬的《關于私養家禽家畜、自留地等四個問題的指示》,而且下發了文件,除規定允許社員私人喂養家禽家齋,恢復自留地外,還提出鼓勵社員利用零星空閑時間,把房前屋后、村旁路邊的閑散土地充分利用起來;房前屋后的零星樹木仍然歸社員私人所有,由社員個人管理經營。中央還要求各縣政府要把這四件事,用布告形式向群眾公布,認真執行。鄧子恢認為這對于取信于民,對于發展農業生產將大有好處。這種大集體中的小私有,在一個很長時期內是必要的,有利于農業生產的發展,也有利于人民生活的安排。文件油墨未干,如今突然要朝令夕改,他百思不解。
根據多年農村工作的經驗,他深感我國農村生產力水平極低,農業生產也并非形勢喜人,匆忙取消農民的自留地極為不妥。但因為雙方都在休閑游泳,像這樣事關國計民生的重大問題,也不便于在游泳池里展開細談。
從中南?;丶液笙氲酱耸拢桨l不安,夜不能寐。反復思索后,他發現原來是由于某位領導人向毛主席反映過:浙江、福建、廣東地少人多,社員留5%自留地,會影響集體生產。好在毛主席只是說研究一下,并沒有最終決定取消自留地,事情仍有商量余地。
盡管當時鄧子恢已多次被批判是“小腳女人”、“右傾保守”,在一般人看來,他理應接受教訓,少說為佳。但事關億萬農民切身利益,在大是大非的問題面前,他依然決定冒政治風險,仗義執言,為民請命。當天夜里他就提筆給毛澤東寫了一封長信,詳細陳述保留自留地的必要性,他開門見山指出:“浙江、福建、廣東等地地少人多,每人分地只有1畝,甚至七八分,似乎留5%會影響集體生產。但我認為這不會有什么影響。因為自留地是按照百分比留的,不是機械規定,每人或每戶幾分地,分地少的地方,自留地當然也會少。根據革命前我家庭的實際情況,我認為是需要的。過去我家里大小6口人,每年種植菜園總是3分地左右。這3分地菜園經營得好,除了蔬菜可以自給自足外,還可以種些地瓜、大薯、毛芋等作為養豬飼料之用。所以我的經驗按每人分地5%留自留地是適當的。全國現有自留地8000萬畝,可以解決5億農民的蔬菜供應,可以發展私人養豬養雞養鴨,這樣做的好處,至少可以使5億農民不再下市場來爭購副食品,有的農民還可以擠出一些副食品來供應市場。我認為這是最合算不過的措施。只要把5億農民安頓好了,我們的市場就穩如泰山?!彼€分析說:“近半年來城市副食品供應緊張的中心關鍵,固然是由于糧食緊張,生產不足,及城市人口增加過多所致,但與農民進城搶購副食品及城市人民購買副食品寄回鄉村供應其家屬也有很大關系。同時,農民留一點自留地,由他自己支配,加上供給部分分配到戶,這樣農民就有可能自己支配自己的生活,不致全部生活來源都掌握在干部手里,這對于防止強迫命令也有很大作用。因此,我主張關于自留地問題,中央不再改變,也不必再發通知。目前,有抵觸但也只有河南、湖南兩個省,已經用電話分別告復解決,不必發全國性通知?!?/p>
這封擺事實、算細賬、講道理的信,第二天就送給毛澤東,毛澤東仔細閱讀鄧子恢的信,從此再也不提取消自留地之事。實踐證明,正是這一點點自留地,后來在三年困難時期,竟成了億萬農民度荒保命的“救命地”。鄧子恢的那封信,可謂“為民造福,功德無量”。
二、“60條”
但是,樹欲靜而風不止。隨著“大躍進”和公社化步伐的加快,浮夸風、共產風愈演愈烈,各種“衛星”不斷升天。8月20日,《人民日報》在顯著位置報道:“人民公社的成立,給徐水的共產主義試點提供了條件”。似乎共產主義將會降臨在貧窮落后的中國農村。譚震林等帶頭參觀,大加贊揚,《人民日報》發表了專題文章,宣傳“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理論。鄧子恢讀后甚感驚訝,他立即會同中央農村工作部副部長王觀瀾、農業部副部長劉瑞龍等人趕往徐水縣考察。他們發現那個共產主義試點的“高產衛星”,純粹是弄虛作假,極為氣憤,公開指責徐水縣是浮夸風、共產風的典型。
在全黨上下“拔白旗、插紅旗”的強大壓力下,鄧子恢等剛正不阿,直言不諱,確實難能可貴。
幸好11月間,毛澤東頭腦逐漸冷靜,也覺察“人民公社亂子出了不少”,并開始著手糾正某些錯誤。
鄧子恢一向反對在生產關系變革上搞冒進,也反對超越我國農村生產力發展水平搞空想社會主義。1959年元旦剛過,他立即主持召開全國農村工作部長會議,有針對性地部署調整公社體制。強調公社規模不能太大,生產隊100戶左右;生產勞動不能再搞大兵團作戰;要保護社員的生活資料,不能平調;如果動了的,要先作價后償還……
當時有人責難鄧子恢“刮西北風”,他沒有理會這些責難。會后,他以中央農村工作部的名義,直接向黨中央和毛主席寫報告,明確提出公社、大隊、生產隊、生產小組要分權,按“三定一獎”辦法,把生產任務包下去,不能再搞大呼隆、“大鍋飯”和平均主義。
“大躍進”、人民公社興起后,我國農村的生產關系遠遠脫離了生產力的發展水平,拔苗助長,經不起歷史的考驗,各種矛盾日益暴露,突出的是一大二公、平均主義、瞎指揮,侵犯社員利益,挫傷農民生產積極性。人們形容農村“紅旗遍地飄,社員在打鬧,出工不出力,人人瞎胡混”。最終是地減產,人挨餓,民不聊生,到處上訪告狀。
1960年6月,劉少奇委托正直求實的鄧子恢下鄉調查,摸清真情。鄧子恢抱病率工作組離京,他先到山西汾陽,后到河北石家莊。他在農村走鄉串戶,找干部和農民開座談會,到社員家中揭鍋蓋,看糧袋,掌握了許多真實情況。
為避免片面性,他又不顧疲倦勞累,風塵仆仆南下江蘇,深入水鄉無錫調查。他深感北方南方大同小異,公社內部管理混亂,一平二調,瞎指揮,矛盾眾多,群眾不滿。亟須制定一個條例,把各項方針政策條理化、規范化,公布于眾,以糾正錯誤,穩定民心,使農村生產盡快恢復和發展。
鄧子恢是個雷厲風行的實干家,他立即組織寫作班子,在無錫埋頭苦干,反復推敲,奮斗40多個晝夜,終于起草了一個66條的《人民公社內務條例》(草稿),接著,召集一些省委農工部長到無錫座談討論,修改后正式上報中央。
劉少奇、周恩來看過這個《條例》后交口稱贊,急送毛澤東審閱。
此時,毛澤東正因公社化的混亂局面而心煩意亂,他也想搞一個人民公社工作條例,但未能如愿。如今看到鄧子恢搞的公社內務條例,興奮不已,立即把它作為研制《人民公社工作條例》的重要參考材料。這個內務條例,實際就是后來毛澤東主持制定的《人民公社工作條例》(60條)的前身,所以人們常說前66條是后60條的基礎;沒有鄧子恢的前66條,就不會產生后60條。鄧子恢立了一大功,也重新贏得了毛澤東的重視和尊敬。
1961年3月,中央工作會議在廣州召開,毛澤東在會上嚴肅批評黨內許多領導人“不搞調查研究,閉著眼睛瞎說”。在那次大會上,他出人意料地大聲贊揚:“我這里要提一提鄧子恢同志,他長期深入農村搞調查研究,這種精神值得大家學習。他搞的那個《農村人民公社內務條例》,我看是個創舉。他的觀點是正確的。鄧子恢同志脾氣犟得很,過去我為了說服他,跟他談了好多次?,F在我和他的爭論已經結束了,跟他統一了。農村工作后頭犯的錯誤,他沒有份。”毛澤東還以責備口氣說:“你們看不起鄧子恢同志那是不行的!”
過去,毛澤東嚴厲批評鄧子恢在農業合作化上是“小腳女人”、“右傾”,許多同志都甚感不公。如今毛澤東公開承認鄧子恢是正確的,大家都向鄧子恢熱烈鼓掌,表示敬意。廣西等地一些省委書記立即把這些情況當成特大喜訊,連夜通過長途電話向本省傳遞。鄧子恢也深受鼓舞,他覺得還是毛澤東了解自己,原先的委屈情緒也一掃而光。
三、包產到戶
公社60條下達貫徹后,農村情況有所好轉。但因公社權力過于集中,農民缺少自主權,多勞不能多得。加之又遇上連年自然災害,天災人禍攪在一起,農村經濟陷入極端困難的境地。如何才能盡快擺脫這種困境,全黨上下都在關注,鄧子恢更是焦慮萬分,多方搜集情況。
窮則思變,各地農村為了度荒活命,在百般無奈之中竟想出了一些新招,如河南有“借地”,安徽有“責任田”,連毛澤東的家鄉湘潭、劉少奇的老家寧鄉,也同樣要求包產到戶。這實際是對當時時興的“越大越公越好”觀念的否定。
民以食為天,填飽肚子是頭等大事。1961年秋,心系農村、憂國憂民的鄧子恢,盡管已65歲,而且長期患糖尿病,但他依然率工作組南下調查,希望找到迅速恢復農業生產的辦法。他堅信實踐出真知,群眾出智慧。他先后到河南、江西、福建農村調查研究,心中逐漸有數。
年底回京途中,路過安徽合肥作短暫停留。他早就耳聞安徽搞包產到戶責任田,因為“戶”字有資本主義之嫌,眾人避諱,故巧妙稱“責任田”。
安徽省委第一書記曾希圣見到鄧子恢光臨甚為高興,當面向他匯報說,全省農村已有39.2%的生產隊試行責任田,凡試行的生產隊,社員責任心大大增強,生產積極性大大提高,產量增加,效果很好。
鄧子恢當即明確表態:“你們的辦法好,我贊成。”這是他首次接觸包產到戶責任田,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似乎看到了農村恢復和發展生產的希望之光。
第二年初,在中央七千人大會上,毛澤東批評了安徽包產到戶責任田。曾希圣被免職,由李葆華接任,已經興起后的責任田處于進退兩難境地。
鄧子恢深感納悶:受到群眾歡迎的包產到戶,為什么遭到如此不公正對待?
5月,安徽宿縣符離集區委書記武念慈上書鄧子恢反映情況,訴說他們從1961年3月起試行責任田,當年糧食增產18.3%,受到廣大干部群眾的歡迎,但上級批評這是農民資本主義自發傾向,大家想不通,要求中央放寬政策,允許人們繼續試行。
鄧子恢讀信后心情頗為沉重。這時,中央農村工作部副部長王觀瀾率領的工作組,正在安徽當涂縣農村調查責任田問題。不久,他發回報告高度贊揚責任田,反映:“責任田把責任制和產量結合起來。農民個人利益與集體經濟結合緊密了,社員的勞動熱情空前高漲,對恢復生產起了積極作用?!辈⒄f:“責任田還解決了農業合作化以來一直存在的社員勞動不顧質量,以及農民自留地、家庭副業與集體生產爭肥、爭時間的矛盾。應該總結經驗,加以提高?!?/p>
對農業生產和農民都有利的責任田,竟遭到一些非議,鄧子恢更為困惑。為慎重起見,他又派人到符離集地區深入調查。
當涂縣地處淮南,屬于水稻區;宿縣符離集地處淮北,屬于雜糧區。盡管作物不同,但他們調查后發現,符離集的包產到戶責任田增產效果同樣明顯,群眾感到越干越有奔頭。當地縣委、區委、公社黨委都反映:包產到戶責任田為農村恢復和發展生產找到了一條新出路,懇切要求不要給他們扣方向性錯誤的帽子。符離集區委甚至以全體同志名義再次上書中央,對包產到戶責任田作了系統性、條理性的陳述,列舉十大變化和七大理由,論證包產到戶責任田方向對頭、效果明顯,確實是利國利民的好辦法。他們甘冒風險為民請命,令人敬佩。
經過調查研究和大量數據論證,鄧子恢確信安徽的包產到戶責任田很有希望,是改革人民公社吃“大鍋飯”管理體制、調動農民生產積極性的希望之路。
為了讓中央領導層有更多的人了解包產到戶的真相,他特地把安徽的有關調查報告,連同廣西、湖南等地包產到戶、田間管理的經驗,向中央書記處作了匯報。
劉少奇、鄧小平、陳云、李富春等表示支持,鄧小平甚至公開說:“不管黃貓、黑貓,抓住耗子就是好貓。”
四、積極推薦包產到戶
1962年4月,鄧子恢和張云逸兩位革命老人相約到廣西農村考察,聽取桂林地委匯報后,一起到龍勝縣進行調查。
龍勝縣是一個少數民族自治縣,交通閉塞,居住分散,人多地少,經濟落后,人民生活貧困。在經濟困難時期,那里出現不少包產到戶的情況,引起鄧子恢的注意。他深入山區開展調查研究,召開座談會聽取意見。當時,他從維護集體經濟,恢復和發展生產出發,明確表態指出:“對待包產到戶問題,要從有利于生產、有利于團結出發。要實事求是,可以包工到組,也可以包產到組,單村獨戶的也可以包產到戶?!?/p>
鄧子恢鼓勵大家“不要怕說右傾,不要怕說單干。實際上不是單干,合作化運動要堅持自愿互利,不自愿的事,勢必失敗。這是群眾運動,不是運動群眾,不能強迫命令,不能強扭硬轉。”他還一再強調,“社會主義的優越性主要表現在增加生產和提高生活水平上?,F在無效勞動很多,糧食減產。人民生活下降,群眾要求包產到戶是可以理解的?!彼闹v話受到農民群眾的歡迎和擁護,也使基層干部的憂慮消除了許多。
恢復和發展農業生產,是當時農村工作的頭等大事。中南局第一書記陶鑄、第二書記王任重,得知我國農村工作專家鄧子恢和張云逸二人到廣西龍勝縣調查研究后,也立即帶領一些干部前往龍勝縣進行調查研究。
在深入調查中,他們面對農村包產到戶的現實情況,一再強調要走群眾路線,堅持自愿原則。對已經包產到戶的不能歧視打擊,不能強迫命令。社會主義方向要堅持,形式可以由低到高,逐步提高,可以大同小異,允許千差萬別。他們也指出:社會的進步表現在生產力的發展上,如果年年減產,農民思想動搖不足為怪。他們并且對龍勝縣出現的包括包產到戶在內的五種生產管理形式,就其性質、特點進行了具體分析,提出了解決辦法。陶鑄、王任重同志在調查研究過程中講話內容,鄧子恢的講話精神完全是一致的。
事后,陶鑄、王任重在鄧子恢調查研究基礎上聯名向黨中央寫了報告,認為“在集中統一經營形式下的包產到戶,還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毛澤東閱后親自批示發政治局,稱贊他們“所作的分析是馬克思主義的,分析后提出的建議也是馬克思主義的。是否有可議之處,請各同志研究,并且可以發給省地兩級去討論”。短短批語中,竟連用了兩個馬克思主義的字樣。
鄧子恢感到毛主席的態度有變化,得到了鼓舞,認為解決包產到戶問題似乎出現轉機,機不可失,應該趁熱打鐵。
1962年7月的一天夜里,鄧子恢與中央農村工作部副部長陳正人、廖魯言等興沖沖驅車進中南海,再次向毛澤東陳述各種情況的理由,竭力推薦安徽的包產到戶責任田,整整談了一個通宵,毛澤東最終勉強同意“包產到戶可以小范圍試一試”。這是鄧子恢磨來磨去的一大勝利,他慶幸地笑了。
其實,盡管毛澤東私下表示包產到戶“可以小范圍試一試”,但大家也深知他并未改變其反對包產到戶的基本態度。一些中央和地方領導人還經常散布“包產到戶是資本主義”的論點。因此一些好心人曾勸鄧子恢對農村的包產到戶少說為佳,等毛主席明確表態后再講也不遲。
然而,耿直的鄧子恢卻坦然表示:“怕什么!不能為了保自己的烏紗帽不顧農民的死活!”
1962年的7月上旬,他接到了中央將在北戴河召開工作會議的通知。同1961年3月的廣州中央工作會議一樣,這次由各大區和省、市、自治區第一書記出席的會議,將要研究和決定農村工作的大政方針,事關億萬農民的前途和命運。鄧子恢以只爭朝夕的精神,起早貪黑為會議研究農村工作做準備。
7月17日,他又一次進中南海見毛澤東,重點自然是談安徽農村情況。他依然竭力保薦包產到戶。毛澤東表情嚴肅,依然~聲不吭,只聽不說,始終不表態。直到鄧子恢起身要走時,才表示:把你們給我的報告和符離集區委同志的匯報送來,我要看看。
他第二天把毛澤東要的材料送走后,又不顧中央農村工作部一些同志的勸告,繼續組織人員圍繞安徽包產到戶準備有關材料,大有“不到黃河不死心”的勁頭。
8月初,祖國大地驕陽似火,而北戴河卻涼爽宜人。全國各路黨政大員從四面八方云集這一避暑勝地。大家聚集在一起,竟無意欣賞海濱風光,反而七嘴八舌大說包產到戶,氣氛空前熱烈:一些省委書記甚至推舉廣東省農業書記趙紫陽牽頭,組織一個小組,起草有關包產到戶的文件。鄧子恢目睹人們如此熱情關心包產到戶,深受鼓舞,精神振奮。他顧不上休息,又興沖沖去找毛澤東面談。他想多給毛澤東提供一些各地的實情,勸說毛澤東支持推行包產到戶。
然而,這一次鄧子恢不走運,因為毛澤東已拿定主意反對包產到戶。面對鄧子恢滔滔不絕的陳述,他毫不客氣地說:包產到戶搞了幾十年了,還要搞嗎?!如果搞包產到戶,不用幾年就有人雇工、討小老婆。他甚至把包產到戶同當時波蘭的所謂自由化聯系起來責備鄧子恢:“你怎么又動搖了,波蘭搞自由化還不敢解散合作社哩”。鄧子恢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他接受不了,于是據理力爭,聲明:搞包產到戶,不是解散合作社。話不投機,兩人發生了爭論,不歡而散。毛主席甚至夸大其詞對人說在爭論中自己被鄧子恢訓了半天。
隨后,毛澤東在北戴河會議上作了階級、形勢、矛盾問題的講話,公開批評鄧子恢和包產到戶,把包產到戶說成單干,并提到是無產階級專政還是資產階級專政、是走社會主義道路還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高度,甚至上綱上線指責他是站在地主、富農、資產階級的立場上反對社會主義。
這一講話如晴天霹靂,炸得全會場鴉雀無聲。原先熱烈議論、支持包產到戶的氣氛頓時消失。隨后,會議出現一邊倒,迅速轉入時論階級斗爭和批判包產到戶。
陳伯達趁機興風作浪,攻擊鄧子恢對合作化和公社化“有許多荒謬說法”,“什么人民公社不如高級社,高級社不如初級社,初級社不如互助組,互助組不如單干,實際是要走資本主義道路”。
還有人攻擊說“思想上最大的問題,是認為目前自耕農的生產方式最先進,他這個思想是二年一貫制,所以實際上他成了富裕中農的代表”。
鄧子恢保薦包產到戶,原本是為中央出謀劃策、使我國盡快擺脫農業生產的困境,誰知卻遭如此橫禍,引來這么多惡語中傷。他始料不及,深感突然,但心底無私天地寬,他問心無愧,毫無畏懼。面對巨大的攻勢,他回敬那些批判發言“是無中生有,別有用心”。
鄧子恢確實是個“犟脾氣”,在北戴河中心組會議上,他當著毛澤東的面理直氣壯地發問:“工業上可以搞責任制,為什么農業田間管理就不可以搞責任制?責任田根本不涉及所有制問題,不存在反對集體經濟的問題”。
由于鄧子恢不屈服,不認錯,于是9月份召開的黨的八屆十中全會,進一步批判鄧子恢,把他批得一無是處,說他“一貫反對合作化”、“一貫主張單干”、“不是社會主義革命者,是民主主義者”,連他領導的中央農村工作部也被錯誤定性為“十年一貫制”,“沒有辦一件好事”。
十中全會后,中央宣布撤銷農村工作部,“拆廟搬菩薩”,鄧子恢被貶到國家計委當副主任,分管銀行工作。鄧子恢十分傷心,曾經要求告老還鄉,到老家福建龍巖種地養老。毛主席沒有同意,而是安排他同陳毅、賀龍、聶榮臻等一道去廣東休養。
五、在廣西秘密試驗包產到戶
中央農村工作部被撤銷了,鄧子恢的部長、副總理職務統統沒有了,然而他心系農村和農民的志向始終不變。
1964年,“四清”運動開始,要清查“四不清”干部“和他們在上面的根子”。鄧子恢當然又成了“上面的根子”。當時,毛澤東同一些外國黨領導人反復談中國黨內所謂“三和一少”、“三自一包”修正主義,多次點了鄧子恢的名,指責他身為農村工作部長和副總理,“到處亂串,刮單干風”。
鄧子恢不在乎這些責難。同年11月,他主動要求到廣西農村,參加“四清”運動。
鄧子恢之所以要求到廣西去,是考慮那里位置偏僻,地處山區,條件艱苦,交通不便,遠離北京,受上面影響相對要小。而且此前他多次到過那里,熟悉那里情況。何況他的老戰友陶鑄,當時在廣西農村蹲點領導“四清”運動,兩個人合得來、談得來。更重要的是廣西領導班子里許多人是他的老部下,有深厚的感情,他們政治上不跟風,遇事不會為難自己。
1964年10月,鄧子恢和夫人陳蘭,帶著幾個干部和秘書一起到達廣西南寧。盡管中央有關部門事先打過招呼:“鄧子恢這次是來參加‘四清’,他不代表中央講話?!钡亲灾螀^黨委領導人韋國清、喬曉光等聽說老領導光臨,仍然前來匯報“四清”運動的準備工作情況。
鄧子恢起先在廣西玉林地區搞“四清”,后來又轉到桂林地區參加“四清”。
他對自己要求極為嚴格,他同廣大干部同吃同住,強調尊重服從當地黨組織領導,生活上絕不能特殊化,不給地方增添麻煩。1965年,中南局第一書記陶鑄同志在桂林地區靈川縣甘棠公社蹲點,領導“四清”運動。那年冬天,有一次“四清”工作團在靈川縣開會。靈川縣是桂林風口,冬天氣溫很低,風雨交加,山上一片白雪。陶鑄考慮到鄧子恢年歲大了,勸他不必趕來參加會議。誰知會議剛剛開始,鄧子恢身著皮大衣,頭戴皮帽,冒著風雪嚴寒,精神抖擻地趕來參加會議。大家見了既驚奇,又感動,紛紛勸他注意保重身體,他卻風趣地說:“身體重要,會議也重要。我們是地委領導下工作的,不能隨便請假?!?/p>
事后,他還對地委書記王祝光說:“在桂林參加‘四清’的領導同志太多了,除了陶鑄和我以外還有廣州軍區副政委以及一批軍師級干部,中南局的一些部委領導,《紅旗》雜志副總編鄧力群、中央財政部副部長王學明同志,等等,大家都要在地委領導下工作,我更要做表率,不然的話你這個地委書記不好當啊!”王祝光聽后,深受感動和教育。
鄧子恢在廣西農村先后呆了近兩年。為便于工作,他化名李建中,公開身份是科委干部。起初,他要求住到村里,同大家實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桂林地委考慮到他年紀大了,吃住在下面有許多不便。經過一再勸說,他和夫人陳蘭才同意安排在市區,其他隨行人員都在廟嶺公社二塘大隊,同大家實行“三同”。好在他居住的地方,離“四清”的農村二塘大隊不遠,可以早出晚歸,隨時來往。他白天常常身穿中式布衣,頭戴草帽,手搖芭蕉扇,在生產隊走村串戶,同基層干部和農民聊天談家常,了解情況。他熟悉農時節氣,懂得耕耙種收。社員們常把他當成農業技術員,或者當成農業教授。他還囑咐秘書劉蓬勃從北京帶來自行車,經常騎車到公社各生產大隊了解情況,及時向他匯報。
這期間,他在農村目睹農業生產形式主義嚴重,社員們“出工一條龍,干活一窩蜂,收工打沖鋒”,完全是吃大鍋飯,大呼隆,出工不出力,搞無效勞動,深感不安。他問社員有什么辦法改變這種勞民傷財的狀況,人們說最好還是包產到戶。
后來,鄧子恢又轉到玉林地區參加“四清”。那時,農村一部分貧下中農生活相當艱苦,一些“四清”工作隊員錯誤認為,這是農村階級分化的表現。他進村調查后實事求是指出:造成這個問題,并不是敵對勢力的破壞,主要是過去幾年的天災人禍,農業生產連年下降,社員收入連年減少。近兩年農業生產雖然有所恢復,但是仍然未恢復到1957年的水平。他說:只要農業生產豐收了,農民收入增加了,群眾生活就會好起來。所以,他在“四清”工作團總團、分團會議上,總是一再強調“四清”不能放松生產,反復提醒大家:毛主席把農業增產作為搞好“四清”的標準之一,我們要堅決執行。如果其他工作搞好了,生產沒有搞好,大家還要留下來補課。
他經常出沒田間地頭,看到“隊長天天派工,社員晚晚評分”,地里田間到處是人,二三十人堆在一起種地,你擠我,我擠你。電影、畫報都是一堆人,表面很熱鬧,形式主義,雖然好看,但不中用。怎么檢查農活質量,如果地里不出苗,你找誰去?他深感不安,問農民:有什么辦法可以改變這種狀況?群眾同樣回答:最好是包產到戶!
鄧子恢讓“四清”工作隊黨小組討論這個問題。多數同志認為包產到戶是禁區,此路不能走。于是,他積極開導大家搞生產責任制:“毛主席批包產到戶,沒有批責任制嘛!何況這里離北京那么遠,誰知道呀!”
民以食為天,吃飯第一。1965年,鄧子恢拿定主意,向地委書記韋樹輝打了一下招呼,說要選幾個點試行農業生產責任制,實際是親自搞包產到戶試驗。韋樹輝也知道他的用意,表示支持。
他們是冒著政治風險搞試驗。為了確保試驗順利進行,雙方商定絕對保密,暗中試驗,只干不說,不對外泄露。于是玉林地區一場絕密的包產到戶試驗,在鄧子恢的指導下,借助于“四清”運動的旗號,悄悄地展開了。起初生產責任制還沒有敢聯系產量,但農民積極性大為提高。那一年,玉林地區農業是合作化以來生產管理最好的一年,也是糧食增產幅度最大的一年。
鄧子恢對玉林地區推行生產責任制,感到十分高興。但是對這種生產責任制沒有同產量聯系起來,未能從根本上克服平均主義,又深感遺憾。他對韋樹輝說:農業生產責任制不和產量結合是難包的,要解決“一窩蜂”、“小鍋飯”問題,最大限度地調動農民積極性,不聯系產量是不行的。
不久,他看到“四清”工作團有一份文件介紹廣東某地搞包產責任制的報道,立即拿給韋樹輝看,并說:“你看看,說不聯系產量,實際上還是聯系了嘛!你批你的,下面還是照樣要搞嘛!”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鄧子恢在玉林地區暗地試驗包產到戶,原是嚴格保密的,但久而久之,還是傳到自治區黨委領導人耳朵里。
有一次,區黨委副書記霍泛見到了韋樹輝,很關切地詢問在玉林蹲點搞“四清”的鄧子恢身體情況如何?韋樹輝知道霍泛與鄧子恢的關系非同一般,所以沒有隱瞞真相,而是悄悄地透露了真情。
霍泛過去在中央農村工作部工作過,他們住在同一大院,曾經朝夕相處,感情極深?;舴阂幌蚓磁遴囎踊郑弥凇八那濉敝忻孛茉囼灠a到戶的情況后,一直守口如瓶,同樣對別人保了密。
其實,在廣西知道這一秘密的人并不少,但大家都心照不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事后談起此事,霍泛十分感慨地說:“鄧子恢對他認為正確的事,即使在強大的壓力下,他也是要堅持的。大家不敢去做,他去做;不能明里做,他就暗里做,除非實踐證明它是錯誤的?!?/p>
功夫不負有心人。生產實踐證明:包產到戶責任制完全正確,既符合農民的心愿,也符合農業生產力水平和生產規律,效果極為明顯。1965年,四個試驗點糧食總產6911萬公斤,增產1887.5萬公斤,比上年增長37.5%。基層干部反映,這是農業合作化以來,當地田間管理質量最好、增產幅度最大的一年,人們都感謝那位指導他們搞試驗的科委“李老頭”。然而,好景不長,第二年全國“文革”風暴突起,鄧子恢奉命匆匆離開廣西,返回北京,參加“文化大革命”。廣西一位領導人,不無遺憾地說:鄧子恢親自主持的包產到戶試驗,由此停止了。如果繼續下去,這一新生事物定會總結出許多好經驗,對農村改革也會起到很好的示范和推動作用。
六、歷史的評判
“文革”開始后,鄧子恢被揪斗,造反派抓住包產到戶做文章,批鄧子恢一貫反對毛主席,同毛主席唱對臺戲,是頑固不化的三反分子,要他低頭認罪。鄧子恢申辯:我從不反對毛主席,對包產到戶,黨內有不同看法,那是正常的,談不上反黨。他從不違心承認包產到戶是錯誤,也拒絕低頭認罪。
隨著“文革”歲月的推移,年邁的鄧子恢已逐漸進入風燭殘年,原有的保健醫療待遇早取消了,只好到附近街道門診部看病。由于病情加重,最后才被北京醫院收留。他病臥在榻,回顧過去,許多舊事已經遺忘,唯有當年他在閩西領導紅軍創建革命根據地和保薦包產到戶兩件事深深刻在腦海里。在他生命彌留之際,“包產到戶”這四個關系億萬農民命運的字眼,總是在夢囈低語中不斷出現。
1972年12月10日,鄧子恢與世長辭。當時“四人幫”尚未垮臺,但黨中央還是為這位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革命老人舉行了隆重的追悼大會。周恩來總理親自主持追悼會,葉劍英元帥代表黨中央致悼詞。重病在身的朱老總悲痛萬分,不顧家人勸告,硬是穿著厚厚的大衣,頭戴皮帽,拄著拐棍,冒著嚴寒,步履蹣跚地到八寶山為老戰友送行。毛澤東盡管多次批評鄧子恢右傾,但始終佩服他剛正不阿,稱贊他是“犟脾氣”、“搞陽謀,不搞陰謀”,也送了花圈。
歷史是公正的,九年后的1981年3月9日,黨中央本著實事求是的原則,把顛倒了的歷史重新顛倒過來,正式發文指出:鄧子恢“是我黨領導農民運動的卓越領導者,在農村工作方面有過巨大貢獻。他和他所主持的中央農村工作部,是堅持社會主義方向,堅持黨的路線、方針、政策的,工作成績是顯著的。過去黨內對他和農村工作部的批判、處理是錯誤的,應予平反,強加的一切不實之詞,應予推倒,恢復名譽。”
鄧子恢矢志不渝、積極倡導的包產到戶責任制,歷經人間風雨后,也終于寫進了中共中央當年的1號文件,并在中華大地普遍實行,成為推動我國農業生產迅速發展的強大動力。鄧子恢作為包產到戶的積極倡導者和我國農村改革的先驅,已載入史冊,為人們所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