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龍
(鄭州航空工業管理學院 人文社會科學系,河南 鄭州 450015)
近二十年“老子故里考辨”梳辨
李海龍
(鄭州航空工業管理學院 人文社會科學系,河南 鄭州 450015)
以學術界、文化界、新聞界近20年對老子故里的爭論為基礎,從古史料、存世文物和出土文物、口述歷史和非物質文化遺存三個方面,對以前學者們考辨成果進行新的梳理和辨析,可以得出老子的故里是今河南省鹿邑縣的太清宮鎮的結論,這一結論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地位毋庸置疑。
老子故里;鹿邑;渦陽;老子
鹿邑是老子故里原本不曾有爭辯,近20年來,以已故安徽大學孫以楷教授為主將的安徽籍學者,試圖把道家文化原產地拉到安徽,就論證老、莊是安徽人。渦陽籍臺灣人馬道士,將以修鹿邑太清宮為名籌集到的巨額資金,轉向支持渦陽天靜宮重建。渦陽以此為契機,從史料、老莊的文本語言和內容、口述史、神話、地域文化特色等方面作了大量論證,加之在利益的驅動、地方學人的附會下,形成綿延至今的爭奪老子故里的小氣候。
縱觀從孫以楷、楊光對已有定論的“老、莊故里”發難,到能混淆視聽、試圖湮滅事實真相的今天所發表的文章、出版的書籍,只有孫以楷、廉成榮、李谷鳴、李玉成、陳橋驛、陳廣中、王振川、易小斌幾位(后文統稱“渦陽說”①),對論據用過技術性的功夫,其余參與論爭者,多是重復現成的話語,沒有新意。這幾位的說辭之間除大量重復的內容外,也有相互矛盾的解讀和沖突,但其共同目的就是把“老子”從河南鹿邑拉到安徽渦陽,專一“服務”那個地方。他們所謂的立論基礎主要是:對《史記》記載的懷疑,對漢桓帝延熹年間祭祀老子事件的懷疑,對挖掘到的碑刻和遺址闡釋,對渦陽天靜宮周圍神話傳說的歷史化和方言的解讀。對于他們的論證,袁祖亮、崔大華、李玉潔、蔡萬進、楊寶順、張志清、王玨、李士、韓秉方、韓紹詩、李燦、王繼斌、李嵐田、宋平、李水海、劉龐生、桑敬民諸先生,各自從多方面翔實考證,征引得當,理據充足,給予了有力辯駁,并指出他們對元代渦河改道的無視,對他們自己鄉賢參編的《江南通志》、《安徽省通志》、《亳州志》的失察,甚至對歷史地理的誤讀等。本文在諸位先生辯駁成果的基礎上,做一些新辨正。宋·徐廣《史記音義》、裴《史記集解》、北朝齊·鄒誕生《史記集注》、唐·張守節《史記正義》、劉伯莊《史記音義》、司馬承禎《史記索隱》等,其中《史記音義》、《史記索隱》、《史記正義》被稱謂“史記三家注”,《史記索隱》價值最高。這些真正的《史記》研究史料被忽視,卻搬出邊韶、陸德明、孔穎達相互矛盾
(一)撥正被誤讀的古史料
孫以楷教授和楊光、廉成榮、王振川等對《史記》“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伯陽,謚號聃,周守藏室之史也”這一句,從懷疑到否定的論證已經被袁祖亮、李玉潔教授等從史料本身作了否定,就是《史記》書寫人物籍貫不僅沒有統一體例,而且也不僅僅是劉邦、孔子、老子三人的籍貫詳盡到鄉里。我認為,沿著“渦陽說”的邏輯,劉邦和孔子因為特殊地位才獲得籍貫詳細到鄉里,老子沒有這個資格。其實漢初黃老學的鼎盛就能佐證老子的地位不低于孔子,即便是到了漢武帝時候不及孔子,但在太史公司馬談及其兒子司馬遷的眼里,他的地位也不會低孔子很多,何況老子是孔子評價的“猶龍也”的“神人”。而且《史記》中諸子百家的傳記,哪個把子孫交待了,而老子的后人被記錄到景帝、武帝時期,這不也能說明老子享有特殊的地位,和劉邦、孔子一樣嗎?由此,《史記》極端詳細地寫出老子的國籍、縣籍、鄉籍、里籍就再合理不過了。
“渦陽說”鼓吹老子偉大,然而又貶低老子在漢代歷史上的地位,以便否定《史記》的史錄,以證明那句老子故里的史料是被后人串入的。為此“渦陽說”還取邊韶、陸德明、孔穎達的引文,懷疑有四種《史記》版本傳世,并說陸本更真實。其實唐代及此前對于《史記》研究的權威文本頗多,例如南朝的引文來。而這三個人恰好都不是治《史記》專家,當然出錯率很高,何況古人引文多是“引意”而不是原話引述(當時沒有現代的學術規范),只有原著和注解才會準確。可見,“渦陽說”利用這種文史資料,不過是試圖誤導讀者,混淆視聽。
《史記》載:“老子之子名宗,宗為魏將,封于段干。宗子注,注子宮,宮玄孫假。假仕于漢孝文帝,而假之子解為膠西王太傅,因家于齊。”按照“渦陽說”,司馬遷對老子后裔世系并不是十分清楚,因為“宮”的子孫不清楚,一下跳到了玄孫“假”,中間的傳承人尚且不清楚,何況老祖宗的鄉里呢?于是鄉里再次被懷疑。這一點“渦陽說”太重視文本結構,而忽視文化習慣。查看李氏遷苦縣的史料:“李利貞子昌祖為陳國大夫,十一世孫李耳,字伯陽,號老子,生于苦縣厲鄉曲仁里,周平王時做藏書官。”(梁·林寶《元和姓纂》)這種書寫的跳躍性就是傳統的敘事方式,今天也是,在列舉祖宗的時候都是把對社會有突出貢獻或者較高聲望的先人說給別人,而不是一一列舉。這也符合生活現實:要一下子回答出自己列祖列宗各代的姓名,怕很少人能,但是能說出自己是知名祖宗的第幾世孫的卻大有人在。他們由此推斷族人難以記得遠族鄉里也是荒唐推理。一是族人記得根,二是史錄者看到了史料或有探訪成果。以古代史官的“董狐之筆”的職業品質,不會胡編。
“渦陽說”還推測東漢延熹八年(165年)的政治斗爭,導致渦陽老子故里被鹿邑盜取。東漢開國皇帝劉秀的兒子楚王英,最早在其封地祀奉老子(《后漢書·楚王英傳》),他的封地較小,怕正是在鹿邑這個老子故里,才引出桓帝修造太清宮一事。“渦陽說”認為漢桓帝延熹七年在鹿邑建太清宮,延熹八年兩次派中常侍代表天子祭拜,延熹九年發現那個故里有假,才在京城祭祀,由此證明鹿邑老子故里是假。其實他們無視延熹九年的祭祀規模:“桓帝親祠老子于濯龍,文為壇,飾淳金扣器,設華蓋之坐,用郊天樂也。”(《資治通鑒》)這次祭祀,皇帝親自參與,用郊祀天帝的音樂,規格之高和天帝相當。按照當時的政治因素和社會條件,皇帝很難專程跑到鹿邑拜祭,想要親自祭老子,在京郊設壇才真正合理。這根本不能說明皇帝發現老子故里是假的才在京郊祭祀。我們再看“渦陽說”的另一處矛盾:他們一邊宣傳史載渦陽天靜宮建于延熹七年(一說八年),一邊說八年朝廷派員到鹿邑祭拜,這不是矛盾嗎?皇帝能同時在距離不遠的地方建兩個“老子廟”嗎?可能性極小。恰恰是鹿邑老子廟七年始建,八年春落成后去驗收祭祀,接著再正式祭祀。說一年兩次派太監去鹿邑老子廟祭拜是政治上上當了,明顯是主觀武斷。
(二)直面存世文物和出土文物
央視《走遍中國》節目一播出渦陽的存世文物,“渦陽論”秉承者們就活躍起來了,好像一上央視,渦陽就是老子故里了。其實鹿邑老子故里上央視次數更多。從20世紀90年代起,兩地都有考古挖掘,雙方都有以文物論證老子故里的文章和輿論。但問題不是挖掘本身,而是挖掘的依據。鹿邑按照太清宮史料挖掘,史料和地下文物互為佐證,當然可信。渦陽的漢磚、唐磚、宋磚、元代遺址能說明什么呢?漢唐時期,渦陽也是人居密集的地方,有漢墓不可能沒有漢磚,唐磚也不稀缺。如果以元代的碑文為證,也只是證明那里是元代的天靜宮,不是太清宮。他們依據元代碑文說渦陽漢代有老子廟,而沒有佐證,沒有像鹿邑太清宮每次修建都留下早期的柱石那樣的證據。至于鄭店村民的回憶,即便是專門為央視采訪提前安排好的,也還有問題。鄭店村村民回憶說,老子廟五間房屋,一個大院,“文革”期間被扒,當扒最后三間廟宇時,上級通知保護文物,于是僅剩下三間東岳廟(元代建筑)保存了下來。總共五間,如果是老子廟,東岳神就占三間,到底是誰的廟啊?為什么天靜宮突出元代的東西,而不是唐宋的,這值得深思。宋真宗封泰山后,折道鹿邑老子廟祭拜,莫非當時渦陽的地方官員為迎合皇帝的喜好,趕忙修建個東岳廟?因為臨時修建,更有可能質量難以保證,后來信眾重修就是現存的元代建筑。
“渦陽說”認為:“后人以訛傳訛,唐、宋之諸位皇帝至苦縣祠老子,都是不明真相的人云亦云,是不足為據的。”然而渦陽報道說:“天靜宮始建于東漢延熹八年,初稱老子廟。唐王朝以老子為始祖,尊此廟為祖廟,隆重興建。在唐宋時期,天靜宮規模宏大,建筑輝煌。……占地3000畝。此后,天靜宮毀于兵火,幾成廢墟。雖元明清以來加以修葺,但清末戰亂頻繁,殿宇日趨衰落。”那么,唐代在渦陽修祖廟了嗎?如果修了干嗎跑苦縣拜呢?所謂“毀于兵火”不是假說就是猜想。這就明白無誤地說明天靜宮在唐宋時期不被皇家認可,那里的唐磚、宋磚再多最多說明是一個道家的叢林道場,根本不能說明問題。至于他們發現的一個宋代瓦當,上有“太清宮”三字,接著制造出一個“中太清宮”來,想當然認為是老子故里。一片瓦當做孤證,渦陽處在下游,又經歷近千年,怕根本不是當地的文物。理由是歷史上那里從來也沒有叫過太清宮,如果真是所謂的“中太清宮”,中國人尚中庸,皇帝一定去中間那個,怎么全跑西邊這個了呢?
接下來討論老子母墓、尹喜墓、流星園、九龍九井等文化遺存。其實這些最可能被偽造,不是說今天偽造,而是古人偽造的。尹喜墓1992年挖掘發現內部是漢代的墓制。難道這是漢代為尹喜修建的墓嗎?肯定不是,尹喜沒有那個待遇。老子母墓就更可疑了,本來叫娘娘墳,呼應另一個漢墓,估計是漢堆了。“九龍出九井”,是先有井后有傳說,還是先有傳說后有井呢?春秋時候飲水需要那么密集的井嗎?出于宗教需要,后世為了把《猶龍傳》、《混元圣經》里的故事坐實,指證無名墓為老子母墓,再掘出九眼井并不是稀罕事。這樣,一能拉攏信眾,二能與佛教對抗。我們總不能真信老子出世時“萬鶴翔空,飛龍吐水,以浴圣姿。龍出之處,因成九井”吧!元代發生過兩次佛道大辯論,道教失敗后,包括上邊兩本在內的共三十九種偽經,因為模仿佛教經文和佛出世的故事,就像今天因為知識產權問題,也因有詆毀佛教的內容,就被朝廷下旨列為必須禁毀的偽書。流星園等物化遺存,更不用說了。
總之,“渦陽說”提及的地上文物和出土文物,經不起推敲,沒有辦法與鹿邑的文物相對抗。
(三)辨別口述歷史和非物質文化遺存
“渦陽說”把神話傳說當做口述歷史。口述歷史很重要,但一定要鑒別是神話傳說、寓言故事、童話還是古史傳說。20世紀抗戰前后,顧頡剛提出“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其實渦陽也在“層累地造成渦陽老子故里”。本文上節辯駁了墓、園、井文物,同時也是對他們混淆神話和古史的有力批駁。這里要辯駁其他幾個涉及口述歷史和非物質文化遺存的內容。
“渦陽說”認為“鄭店”本是“正殿”,歷久而文字變了,因為鄭店沒有姓鄭的。這個證據有問題。考證陜西、河北、河南、安徽村落名稱,大量存在用姓氏命名的村落,村落中沒有姓該姓氏的人,即便有也多是后來進入的。這主要是由戰爭屠城、屠村和逃亡所致。有的戰爭持續時間長,在戰后無心或無力返鄉的大有人在。渦陽處于中國南北之間,歷史上沒少發生戰爭。此外,災荒包括旱災、水災導致人們背井離鄉。尤其是渦陽,處于水災之鄉,也不乏旱災。忽視這兩點,試圖用諧音模糊兩者關系,太過牽強。如果說真的是“正殿”被錯寫了,那也是祭祀某個漢代藩王及其娘娘的正殿,而不是老子廟的正殿,因為附近就有漢墓。何況正殿里邊也沒法居住一個村落。
“渦陽說”認為,流星園起源于白姓女子白蓮,吃了李樹上流星懷上老子。為了避諱“李子”,當地叫“輝子”,查全國沒有這一叫法,不能證明李姓發源于渦陽。第一,老子母親不姓白,也不是吃了李樹上的流星才有李姓。“李氏出自嬴姓,歷虞夏商,世為大理,以官命族為理氏,至紂之時,逃難食木子得全,遂改理為李氏,家于苦縣,至乾,娶益壽氏女嬰敷,生耳。”(《唐書·宗室世系表》)這段話說明李姓在商末就有了,吃李子也在那個時候,不在春秋戰國。老子的母親是益壽氏,不姓白,更跟佛教尊貴的白蓮沒有關系。第二,李家家譜有“殷末有理徵者,直道不容,獲罪于紂,子利貞逃難于伊侯之墟,食李實得全”。作為李氏遠祖逃難經過的河南西部“伊侯之墟”的伊河流域地方的人,那里都叫“李子”為“灰子”,而不是他們按照口語亂寫的“輝子”。因為李子經由青灰變青亮、變黃、變紅、變紫這個過程,其表面“灰蒙蒙”的灰毛保護層,存在時間較長,因這層淡白灰毛,故稱“灰子”。
“渦陽說”認為:為感謝老子母親懷他八十一年,寫《道德經》八十一章,以示紀念。這一假說更荒唐,因為《道德經》八十一章是漢代中晚期才出現的,之前的《道德經》沒有章節之分,看看湖北荊門郭店竹簡《老子》和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甲、乙兩種帛書《道德經》,就會明白這一說法多么荒唐。
“渦陽說”又說,老子姓老不姓李,拿春秋宋國有“老”姓佐證,并舉出近代學者的懷疑。近代學者疑古派按照西方學術思路考辨,很多時候不符合中國古代文化史的敘述邏輯,有的已經被史實推翻了。例如從《老子》書行文上看,過去被懷疑是戰國末的作品,現在湖北荊門郭店竹簡的出土就是有力的批駁。“渦陽說”認為孔子、孟子、荀子……都是姓后加“子”,老子也不應該例外。俗話說“老子天下第一”,我們不知道指哪個方面是第一,但是按照目前的史料,從文化史看,“老子”為天下第一“子”(不是從爵位角度),這點不虛。他不被稱“李子”也沒有問題,既然天下第一子,年齡頗老,稱“老子”,即今天的“老先生”之謂,非常合理。同時,“老子(老先生)”的稱謂也符合老子是隱者的身份。“老子”的名頭有人占了,后來的德高望重的先生們總不能叫“后老子”、“小老子”吧。于是后人才在姓后綴“子”。不能因為老子這一稱謂,就否定老子姓李,讓他姓老了!現在沒有誰說鬼谷子姓鬼谷、赤精子姓赤精,道理一樣。作為唐代的國姓,皇家的祭拜不是能隨便忽悠的,李氏當然知道“非其鬼而祭之”(《論語·為政》)違背天理。“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左傳·僖公十年》),古代祭祀是神圣的,也是慎重的,不會亂來。
本文建立在以前諸多先生們考證、討論、辯駁的基礎之上,盡量避免重復已有的研究成果,要系統理解本文對“渦陽說”的這些清算,還要結合前述支持鹿邑說的先生們的大作。我們通過考證和深入討論,有充分理由在理性和科學方法的基礎上,得出鹿邑是老子故里,是李姓人的“祖庭”的結論。李姓是天下大姓,有說是世界第一大姓。李姓祭拜老子是血統意義上的,也是文化意義上的,而不是宗教意義上的(荀子:“君子以為文,百姓以為神。”),這在唐代已經開始。鹿邑老子故里也是道教的吉祥地和祖庭,也有大量信徒朝拜,這是宗教意義的。鹿邑太清宮鎮作為老子故里的歷史地位,其合理性和合法性的地位無需再懷疑。
注釋:
①本文在后文行文中多是綜合概括引述“渦陽說”的主張,篇幅所限,不再一一標注詳細出處。
B223.1
A
1007-905X(2011)03-0191-03
2011-03-11
李海龍(1968— ),男,河南洛陽人,鄭州航空工業管理學院人文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責任編輯 呂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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